“云珈!”
云珈听见季彦的声音,相当自然地回头,站直身子,手里捧着一只小小的猫咪。她的目光清明,脸颊上像是扫了几笔淡淡的腮红,除此之外,几乎看不出喝过酒的样子。
我松了口气,同时听见季彦轻悄地呼出气。
云珈没事。
“哦,哥,李瞳。回来得真早啊!呵呵,这么急,什么事呢?”
“哪来的?”季彦看到猫,下意识皱眉。
“就是楼下的野猫,正好等在底下门口,我就弄上来给它吃点东西。”
“你听得懂,我是问这个。谁送的?”季彦的手指对着猫咪的脖颈。
我定睛看,才发觉那里系着一根深蓝的丝带,垂下一个施华洛世奇的标志性天鹅挂件。说话间,雪白的猫咪蹭着云珈雪白修长的手,“咪呀咪呀”地叫,顿时贵气十足。
“今天陪同翻译的客户送的。工资之外额外的奖励,算是陪同娱乐的加班费,合法收入。”云珈面不改色,振振有词。
季彦调整一下呼吸,肃色道:“陪同娱乐?是去N那里喝酒吧?”
云珈眯起眼睛,盯着季彦,忽然她笑了:“哦,我明白了!N那里的某个多嘴店员说了些什么,还自以为帮到了谁的忙,是不是这样?我不是小孩子了,干嘛听风就是雨呢?我知道我有前科,但二十三岁多喝酒不违法吧。”
“……喝了多少?”
“不知道,没喝醉就是了。”
“酒吧里陪在旁边的人,就是帮忙翻译的客户?”
“是埃AG集团的董事长,那个因为妻子不能生孩子就离婚,然后现在娶了新夫人的男人。真好玩,我知道他是什么样子,他不知道我是谁。还以为我是不知道他底细的单纯小姑娘,拖住我,好像很想讲一讲自己没有共同语言的妻子和等同于失败的婚姻。呵呵,你知道我一向善良,当然就好心地听他讲了。”
“玩火总有一天会焚身。”
“呵呵,真不像是你说的话,亲爱的表哥。哦,好像现在,我该叫你,十六区以及上东区的‘良心’和‘道德’了。”
“认真点,云珈!这么说也是为你好。你自己知道,为什么挑N名下酒吧。你故意想要让人都看见你游戏人生的样子。”
“那又怎么样?好笑死了!呵呵,认真?现在对我说认真?当年我认真的时候,你们谁把我当回事了!”
云珈直直盯着季彦,昂起头,发丝冷冷垂下,像极了十七、八世纪油画肖像里的女公爵,态度骄傲,意志坚定。
然而女爵制人也同样受制于人,从前如今,都是一样。
顿时一片寂静。那只小小的猫咪突然“咪呀”叫了一声,似乎云珈手上不自知加重了力道。
季彦终于开口:“你在借题发挥,云珈。”
“那件事情,那件和安以陌有关的事情,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们的!进门还是回家,你请随意吧!”她说着,转身走进客厅,然后上楼。她的嘴角凝着冷笑,目光像是淬火的剑,然而无论怎样锐利明亮,都刺破不了那层外界他人既定偏见的硬壳,一小股叫做“主观看法”的清泉带着极大的力道想要喷涌而出,却只能轻悄地嗤嗤冒泡。
季彦还是和我一起进了公寓门。他换上拖鞋,深深呼出一口气,向后靠在沙发上。
“我该怎么办。”他轻轻开口,拉住我的手,低下头,“我觉得,该把云珈的一些事情都告诉你了,因为我一个人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帮帮云珈,李瞳。也帮帮我。”
“好……尽力而为。我不能保证什么,只能说,我会按照自己的判断来帮上一些忙。”
“先谢谢了。”季彦点了下头,“从哪里开始说呢……你让我想一下。”他摊开手掌,把头埋进去,揉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抬了起来,开始讲。“其实,我们看见的云珈,很多时候都只是表象,因为她对人戒备很深,你明白么?即便我是她表哥,几乎是看着她长大的,但我有时候都没办法确定她心里在想什么。嗯,你知道,李瞳,有些事情真的很难说出口。她五岁时候,因为疏忽,被反锁在酒庄的酒窖里面,过了很久才有人发觉,然后……”
季彦叹了口气,继续说下去。
“恐惧症。实际情况,比这个名字听上去要严重得多。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住在医院里面,只和固定几个人说话。有时候,我觉得她不仅仅是害怕封闭空间,害怕雷电,她还怀疑一切事情。她甚至不和陌生人说话,吃他们给的东西。一共大概有三年时间她都是这样,当然,之后也就逐渐好了。很难想象吧,呵呵,好像我在说的是另外一个人。”
“嗯,的确。”
“……你肯定听说过‘安以陌’这个名字吧。”
我点头。
“云珈是在和他玩捉迷藏的时候,被反锁在酒窖里面,虽然这只是酒庄里的佣人不注意上的锁。而后来,有传言说,安以陌接近云珈完全是因为看中她的继承权。加上在订婚晚宴当天,云珈和他私奔一样的举动。就算他是云珈唯一从来都不排斥的人,但我觉得,只要有这些事情,爷爷就不会让他娶云珈。云珈现在游戏人生,不想安定下来的样子,就是在等,像是要逼迫家族里同意。前段时间,爷爷说要剥夺她的财团股份继承权,她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呵呵,像是她会做的事情。你也反对她和安以陌?不是作为你们那个圈子的‘良心’和‘道德’,而是作为云珈的哥哥,你怎么想?”
“我本人从来都不讨厌安以陌。不过,你不明白放弃继承权这件事情有多严重。这不是像电影里面拍拍的,少爷小姐说走人了,就可以过自由生活了。很多年前,我也做过这样的决定,放弃了继承权。所以,我知道靠自己闯出一些成就有么难,虽然我自己不后悔放弃继承权,但她是一个女孩子,而且远没表面上那么刚强。我本人不讨厌安以陌。但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看,所有人都会说。”季彦说着,低下头,笑了笑,似乎是自嘲,“有先例的。闲言碎语,加上一点点磕磕碰碰——两个人之间,这总归难免的——结果就是惨淡收常”
“为什么突然对我说云珈的事情?”
季彦耸耸肩:“不知道,听到她和你打电话,就想说了,很突然。也可能,是我也背负了蛮多东西……只不过,从前一直没有特别信赖的人可以说出口吧。喂,李瞳,你怎么这个样子盯着我!”
我摆摆手:“没什么。我在想,你告诉我云珈的这些事情,她不生气?”
“我们是融洽合作的兄妹关系,我向爷爷那里要求,在这里全权负责监护她,而她当然也应该完成她的分内事。这些过去秘密的放送,也是她这么建议的,自然从她先开始。她没权力有异议。”
“……容许我怀疑你们这种融洽合作的兄妹关系!不过,你能够对我说,我真的很开心,季彦。”
季彦愣了愣,然后笑了:“我也是。”
我不知道季彦的开心,和我感觉到的,是不是同一种快乐。每个人对于亲密的定义都不相同,可能只有我一个人,觉得“分担”在两个人的感情中,终归代表了一些什么东西。
但一系列关于云珈的对话中,我只是恍惚抓到了“私奔”、“家族不同意”、“继承权”之类的词。
不该否认每个人与生俱来的自私,我也不是例外,因为我无法忽略一些其他的内容,虽然那些具体细节,季彦只是轻描淡写——比如让他放弃继承权的人和原因,以及那一个惨淡收场的“先例”。
所有人都有过去和秘密。
有的人,让过去和秘密绑住了手脚,身体跟着时间往前走了,灵魂却执拗地留在原地。
而有的人,似乎把这些过去的秘密塞进了保险箱,扔在脑中永远不会取用的存放区,大步向前,以为之后会永远一身轻松。他们知道,又或者不知道,早晚有一天,这些没有解决的遗留问题,统统都会浮上水面。
我和季彦,都是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