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话劈头盖脑,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听筒那段的男人的火却似乎挺大。我想弄明白到底什么情况,却被对方抢先截去话头。
“我问你,云珈在哪里?和你在一起?”
“不,没有……”
“你就是李瞳?真是女的?”
“我……”我瞪大眼睛,办公室里还有小雯,不好当场发作,强作礼貌,准备澄清自己身份,却不料对方思维跳得飞快。
“知不知道云珈人在哪里?”
“她不在家里么?”
“在家里我干嘛打还这个号码!那丫头真拎不清,手机也不接,天晓得野哪里去了!”
“这位先生,我没明白……”
“没你事了,就这样,我挂了。”
“既然没我事……喂,先生!”
对方自说自话地挂了电话,就和这个电话响起的时候一样干脆利落和莫名。
准备好的一套说辞,没有用武之地。我瞪着手机,知道无论如何都剐不到挂了电话的那个人。一肚子闷气,不仅来历不明,还无处发泄,只好在心里四处乱撞。意识到的时候,才知道苦了手机,在手掌里没有智能到自己逃脱,于是,被我捏得“咯吱”作响。
到底是谁,心急火燎要找云珈,语气像是上门讨债,寥寥数语又像私塾老师恨铁不成钢。然而,撇开云珈不谈,最关键的问题还是——他怎么会知道我的手机号码?
公寓电话响了很久都没有人接,不知道这个不朝九晚五的大小姐去了什么地方闲逛,我叹着气,只好再打手机。
“喂,李瞳?什么事情啊?我在外面店里,信号不太好,你声音大点。”手机接通了,云珈的声音时断时续,从听筒里传出来。
“刚才有人打我手机,说是找你,是个男的,听上去还挺急。”
“哦,我知道的。那人从来就没什么大事,他电话没什么好接的,按个通话还浪费我钱。”
喂喂,手机不是这么用的吧!按照自己喜好选择是不是接通,那根本就失去了即时联络的意义啊!我挑挑眉毛,有些事看来很微妙,我承认自己的好奇心有时候挺大。“可是那个人,听上去像是上门讨债的啊,难道说……”
“呦,你担心我啊,担心我就说嘛!不行了,我眼泪都一大把的了,太感动了!”
“……别装了!真哭和憋笑我还分得清楚!”
“哈哈哈哈!放心,李瞳,我没性命之虞,你也没!那电话男……”
云珈总是喜欢自说自话,于是我眉角抽搐,不明所以:“什么电话男?说我听得懂的话!”
“哦,简称嘛,简称!我就是指那个你不知道名字和来历却打电话给你的男人,哈哈!”
“……不管你叫他什么,总之,我尽到接线员的责任了。”
“嗯,对的对的。呵呵,说真的,你根本不用管那人,他向来闲得发慌,别当他回事儿!哦,对,你今天面试怎么样?”
“我被录用了,下周就开始上班!”
“哦,录用了?祝贺祝贺!”
“呵呵,谢谢!怎么样,今晚庆祝下?我来施展厨艺!想吃什么尽管说!”
“啊,真不巧!今晚我有事,可能在外面吃……”
“呦,约会啊?我来偷窥,在哪……”
好听的女声突然冒了句上海话出来打断我的话头,干脆至极:“瞎讲八讲!好了好了,李瞳你下次做好吃的吧,我先挂了啊!”
“好好好,玩得开心啊!晚上回来再见了!”
“嗯,再见再见!”
挂了电话,我撇撇嘴,实在忍不住笑。迫不及待想要挂电话的语气,加上神神秘秘闪闪烁烁的态度,怕是旁边有人,而且是挺重要的某个人。我几乎可以肯定自己猜对了。
我还记得有次和她说起那种类似大学女生宿舍里私房话,问及是否有男友,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先说没有,然后她顿了顿,舒服地抬起左腿翘到右腿上,手肘搁在圈椅扶手上,十指交叉,眉毛凛然一挑:“除了爸爸以外的男人,统统一无是处!而我爸爸的最大功劳也只不过是给我提供了一半基因!如果没有我妈妈在旁边调教,我看他也不会赚什么钱。”
我比云珈大几岁,所以,这样的话在我看来,是暗自怄气多过真正有大女人的底气。和她住了一个月,她现在是不是真的没有男朋友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至少她曾经有过,甚至可能一个手都数不过来。
真的相当有意思!刚才有个男人打电话,心急火燎说要找云珈,而同时同刻,她在外面和另外一个人逍遥自在。脑中不自觉冒出一女主二男主的经典三角情节,只是云珈怎么看也不像是善良过度、会受骗上当、不动脑子轻易处于险境的单纯女主角,依我的了解,大概还是和她在一起的男人处境比较危险……
差不多收拾停当就已经到了下班时候,我走出办公室,伸了个懒腰,准备搭地铁回家,顺路买些菜。周五晚上,又是找到工作这样的乐事,不小小地庆祝一下,实在有愧政府颁布的周末假期。云珈不回去吃饭,我自己总要吃。而且今天买了菜,明天就好睡个懒觉。而且,碰到周六周日,如果不我动手,估计又只能和她一起吃微波炉食品和汆烫凉拌菜。
公寓在市中心,高层复式。归属是云珈,我只是善良房主好心收留的房客。上海的房价我早有所闻,来这里的第一天,她带着我看过一个个房间,我暗自咋舌,试探地问她,要付多少房租。云珈有些惊讶,说是找同住,不是同租。但她想了想,最后还是订了口头协议,说自己用水太厉害,算不清楚,物业爸妈会转账,只要平分电费和煤气。
我走进小区,一手提包,一手提菜。迎面走来两个中年大妈。她们看着我手里的大包小包,对我友好地笑笑,好像把我错认为懂得帮做家务的乖孩子。
“小姑娘啊,侬姆妈有福气啊!”左边的大妈说着,推推同伴,“呦,侬看呀!这个小姑娘人乖伐,下班了,还晓得帮家里带小菜回去。”
“侬女儿也乖的呀,一个月赚嘎许多钞票叻!”
“么用场呃。伊钞票再多也不晓得帮屋里厢做点事体……”
“哦呦,总归比我儿子好!伊啃老呃……”
中年大妈自顾自说着,渐渐走远。
从前,当我还没有来上海的时候,也有人这么错认。
突然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和那个人住在一起的时候。 编辑部下班早,我买好了菜回家烧,然后等他从职业网游玩家的位子上“下班”,闷不做声吃完,然后再回去“继续工作”。那个时候,我觉得天天上班,然后还要自己做家务,是一种明明厌恶却还兢兢业业地继续下去的自虐,我想知道自己能够忍耐到什么程度……这段日子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我以为自己已经可以释然。但一碰到熟悉的动作,就好像有一只手松掉了,那些被我压下去的不快感受又像浴缸里的充气鸭子,摇摇晃晃地浮上来。
前几天被云珈拖着一块儿看了个片子,女主角说:Memoryisawonderfulthingifyoudon’thavetodealwiththepast.——“如果不用去管从前的纠葛,那记忆就是全然美好的存在。”云珈不满底下的字幕翻译,亲力亲为添油加醋地给我解释了一通,最后她说:“这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
是的。这句话很有道理。
我把钥匙塞进锁洞,准备开门。
“喀拉拉!”
很奇怪!明明只转了一圈,钥匙就转不动了。
我试着去拉门把手——门开了。
贴在墙边,我轻轻脱了鞋,踮起脚尖悄悄走进去。一边走,一边还暗自好笑,明明是担心房间里有小偷,反而自己做出些小偷举动。客厅一切齐整,不像有人进来过。幸好!幸好!
终于放下心,我得空叹出一口气:云珈啊云珈,就算出门再急,小区保安再好,你也不能大大咧咧到这个程度,这已经不是你一个人自说自话的问题了,我唯一一张尽管数目不多的存折卡可也是在这套公寓里啊!
心里抱怨完,我终于下定决心等这小姑娘晚上回来好好教育她,总要有人让她看看清楚——柴米油盐多贵,人在江湖多险!唉,和她住了段时间,我似乎陡然成熟到了中年母亲的级别,责任感强烈!
走进厨房,洗了手,系上围裙,开始烧菜做饭。厨房里,各种烹饪用具一应俱全,想来是云珈爸妈出国前为她准备好的。只不过,就算是这些科技代替人力控制达到最大化的烹调用具,也是从我和云珈同住之后,才有机会从橱柜里被放出来得以重见天日。
炒好最后一个菜,我关掉油烟机,终于,周围又安静下去。
一声清脆的口哨突然呼啸而过——“不错嘛,田螺姑娘的番茄炒蛋!香味都把我弄醒了。”
我吓了一跳,猛地回头,毫无建树地和所有会遇到这样情况的人一样大惊失色——那个倚在门边似笑非笑的男人,他什么时候进门的?竟然还伸着懒腰,主人似地自说自话走过来,满以为自己坐定了舞台中央男主角的样子,这人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