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常年开在路边的小小的火锅店,几乎全部坐满,汤底咕噜地翻滚着,一截截雪白东西沉沉浮浮,我觉得那是我自己寸断的骨头。
“……我就是这样的,当年你知道,也接受了。”
坐在对面的男人对我说话,水汽很重,迷迷糊糊的,我看不清他的脸,虽然我知道他脸上的每条轮廓。
我想问他,那么我五年的青春是不是就白白浪费在他身上了。我想说,没有钱不要紧,只要有上进心。我知道自己一直在说,但听不见自己发出的任何一个音节。我尽力张大眼睛,但还是看不清他的表情。
“李瞳,就按照你说的,我们分手吧。”他说着,站起身。
我伸手去拉,没有拉到。我推开桌子,追出门,拼命向他跑去,他在前面慢悠悠地走,但是我们之间的距离一直都没有缩短。面前是竖起的斜坡,我手脚并用,一点一点艰难地向上匍匐。
突然他转过头,顿时,变成了季彦的脸,他说:“你知道的,我不是你想象中那样的人。而你也不是我想的那种人。很多时候努力没用。”
不对!这一切都不对头!这句话不是季彦说的,这句话是……
诺基亚的经典铃声响了。
是做梦。幸好。
我睁开眼睛,呼出一口气,伸手去捞手机。
“Morningcall!李瞳,醒了么,别忘记今天开始上班了!”季彦的声音,货真价实地从话筒里冲出来。
“嗯,知道……”
“大声点!喂,清醒点啦,亲爱的!”
“谁是你亲爱的!”我坐起身大吼,终于,这句话起到了闹钟作用。
“真是健忘啊,快点起来,在你上班路上,我可以把当天你答应当我女朋友的录音找出来,用语音信箱发给你。”
“靠!你还录音!我什么时候答应当你女朋友了!拜托,我只是答应被追求而已。”
“啧啧,虽然粗口是挺有性格,但还真是不温柔你呢。好吧,我解释清楚,我季彦会主动追求的只有自己的女朋友,你又答应了被追求,所以说——这个推理不难吧。”
“……你是个设套的专家!”
“谢谢夸奖。嗯,好了,既然你已经清醒了,我身为男友的责任之一就完成了,快抓紧起来吧,别赖床了,上班去!”贵公子在听筒那边轻快地说话,似乎心情极好。
放下手机,回想起刚才的梦,不知道这位季大公子在知道自己在我的梦境里,竟然同我的前男友合二为一,心情还会不会那样好。
对于不是初恋的恋爱,总是要面临一个关口,要不要把从前的案底翻出来,展示在现任男/女朋友的面前。所以说,这也就是初恋令人尤为怀念的原因,因为那是第一个让人产生出“喜欢”这种情感的人,而且,那个时候的你是一张白纸。
我叹了口气,抹了把脸,想把脑袋里的精神洁癖统统洗掉。抬起头,镜子里的女人依然处于盛年。似乎没有到急不可耐想把自己嫁掉的年龄,从而可以降低青春时代立下的种种标杆;同样,也已经不是十几二十初的小女孩,总以为有一天能够碰上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如果有的话,然后不管不顾谈一场随心所欲的恋爱。然而现在,我却看见自己因为接到了季彦表示关心的电话嘴角上扬,又因为想不通他选择我的理由睡眠质量下降眼袋随之下垂。
李瞳,你在干什么?你究竟喜不喜欢季彦?而这一次,你又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这些问题像是半夜会从路边阴影里升上来的妖怪,一步步逼近我,不断地在我耳边发问。我知道可能很多感情都不能用理性来分析,但我又忍不住分析。
世界上有很多书很多故事关于爱情,但从来都没有人说清楚过,究竟什么是爱情,究竟哪里是爱情和其他情感的分界线。
到了公司,节后第一天上班,虽然没人迟到,但不少人都坐在自己位子上,手捧咖啡,趁着上班之前,处理着QQ上昨天遗留的大量消息。
陌生人的栏目里,一个熟悉的号码坚持不懈地乱跳。我知道那是谁,我早已把他从亲友里删掉,但从来没有拉黑,也许,当我这么做的时候,就是为了让过去能够有机会不折不挠地抓住我,强迫我转身看回去。于是,我双击打开了窗口,手指压着鼠标,清晰地感觉到血管的跳动。
“小瞳,最近好么?突然想到你了,问问最近过得怎么样,上海冬天阴冷,有没有注意身体。”
我打字回去,“很好,你呢”,但最后还是删掉了最后两个字和逗号,按下回车。
“回来吧。”
“我恨你。我把人生中最好的五年都给了你!”
“小瞳,回来,我不一样了。”
“我回来,然后怎么样?继续跟着你没名没份,烧饭洗衣,每月自己只留两百零花,其余都交给你,三年没有上街买过超过一百的衣服,然后还要忍受你为了推卸责任告状给你妈妈说我花钱大手大脚?我太清楚你了,你就是这样的人,你不会愿意做出承诺,你不会承担责任!”
“我真的不一样了,我找到工作了。我想来看你。”
“我不会见你。懂么,其实我们谁都不会变,你不会上进,我不会妥协。”
我打完字,关掉了窗口,像是做了错事,甚至是犯罪。或者这样的罪恶感,只是我为大学时代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我的大学时代是天堂,也是地狱。我和宿舍里同样所谓“不学好”的姐们晚上下了课,跑到宿舍区后门,吃一碗小摊上的柴爿馄饨,然后一头扎进通宵网吧打游戏,然后在六、七点钟的时候摇摇晃晃着回到宿舍睡觉,理所当然地翘掉早晨的基础课。我和众多人一样,“混”出一个文凭,迷迷糊糊地被告知,好了,收容你们四年的大学生涯完结了。
也许,和其他人不一样的事情还是有的,比如说——找到自己可以托付终生的人,或者说,让只有二十岁出头的我错觉,可以安安稳稳共度一生的人。
我和那个人,在网游中遇见,接下来交换QQ,语音聊天,通信。当大四最后一年,身边所有同学都忙忙碌碌着开始为工作,我笃定地在那个男人所在城市的出版社找到一份编辑的清闲工作,打点好行装,和家里反复斗争后,毅然前去投奔。我带着所有的行李和毕业证去到那个陌生的小诚。似乎是一段浪漫的爱情,听上去,像是一个二十一世纪的言情小说。
那个时候,我也以为,光有爱情就够了,只要两个人之间有爱情,有纯粹的爱情,什么都不是问题。
而在学校BBS上看见过这样的话:在爱情没结束以前,你永远想象不出那样的爱也会消失;在爱情被忘却以前,你永远想象不出那样的爱也会只留淡淡痕迹。
像是谶语。
然而,我可以关掉窗口,把他拉进黑名单,否认曾经的那些所谓的爱情……却永远无法否认他在我的人生中出现过,也永远无法否认他在我的人生中划下的深重的一笔。
他就是在那里!他永远都在那里!不是我不承认就能够消失不见的。
纵使我换手机,换QQ,他和我的过去,早已渗透我整个人生,影响长期,若有若无。
突然,内线电话响了,是前台小姐:“李瞳,门口有人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