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没有?”季彦语调上扬,态度严厉,像是初中时候教导主任指责自修时间闹哄哄的班级。
终于有人站出来制止这场危险的游戏。可是游戏参与者一点都不配合。
云珈根本不睬季彦,平日里目光清明锐利的眼睛微微眯着,勾起嘴角,向上看着何子炀,手里还是攥着他那条必定价值不菲领带,根本没有一丁点此刻就放手的意思。
何子炀依然靠近不得也脱身不得,挑起眉毛,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云珈放手,然后给我上楼去!”季彦面色铁青,又下达新的命令。
“我不!”云珈扭开头,孩子气地闭上眼睛,似乎真以为眼不见就可为净。说着,她手上一扯,只见何子炀踉跄一下,惊呼一声,整个扑倒在她身上。
我抬手扶额,不管无心还是故意,这个玩笑开得太大。
何子炀迅速站起来,一脸自若在旁整理衣领。只有在拉掉变成咸菜条的领带时,才面露戚戚:“啧啧,新的就这么毁了。”
但另一个人就没有这么豁达。我眼角去瞄季彦,不出所料,自从认识以来,这一刻他脸上的表情,是我所见过的,最最糟糕的。
“你到底做什么!自己看看!还有没有样子!你自己看看!”
“做撒了啦……”
“上楼去!丢人现眼!”
“起不来。”云珈说着,向自己的表哥抬起手。昏黄灯光下,像是一只窝在沙发上的猫,姿态慵懒,却不知道下一秒乘人不备,蹭来的是毛茸茸的脑袋,还是尖锐锋利的爪子。
季彦一下子就把她拉起来,一言不发。
“抱!”云珈伸出双臂,目光迷离,笑靥灿烂。
季彦终于按捺不住,拍开她的手:“适可而止!云珈!”
云珈的手停在半空中,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又抬起头,面对季彦——她像从长梦中醒来,漆黑的眼眸中,目光从迷蒙变得清晰,闪烁不定。
“我不知道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当初悔婚的人是你,现在又弄出这副样子,那么想当前未婚夫的情妇?许小诚呢?你不是说认真的么?怎么了?”
“这是我自己的事!会处理!”云珈低头争辩,语调态度变化速度之快,实在让我惊奇,我却也松了口气。
“处理结果就是这样?野丫头,你自己尽管放肆,被人评头论足了别来找我!”
“别人说什么,对你和家里的影响绝对比我大!”
季彦突然扭住云珈胳膊,转头叫我:“李瞳,把她弄楼上去,你也去换身衣服,一会儿我找她谈!看好她,别让她耍什么花招!”说着,他把云珈往我这里推来。
我还没来得及感激季彦还记得我那条后天“高开叉”的礼服裙,只见云珈脚步不稳,一个踉跄,差点跪倒在地,幸亏何子炀伸手扶住,把她放回沙发上。
“喂,季彦,好好说话不行!”
“这是我家里事,跟你没关系,要真为她好你就别……”
“她喝醉了!你看不出来?亏你还是做哥哥的!”何子炀说着,神情突然变得严肃。
季彦凑近了看迷迷糊糊闭上眼睛的云珈,顿时皱起眉头:“这到底怎么回事?醉成这个样子?”
“舞剧结束以后,有人说去附近酒吧续摊。我没注意,有人突然问她,为什么六年前在美国念书念得好好的,却玩失踪回到国内读高三。”
“等等,我不明白。”季彦摆了摆手,想说什么,却又摇摇头,眼睛里装满不解,“这有什么关系么?这个问题有什么好问的,谁都知道大陆基础教育质量很好,而且……而且当时安以陌也来了中国,凭借云珈当时和那小子的关系,跟过来完全在理。”他说着,突然笑了起来,“这有什么可问的?又有什么好因为这种问题喝醉的。和安以陌都是过去式了。”
“你以为,当初云珈淡出社交界,就单纯是因为喜欢安以陌的然后在订婚当天和我悔婚?”
“……你都知道些什么。”良久,季彦终于开口,竟然难得地像个成熟男人冷静内敛。
“你都不知道些什么?”何子炀反问。
“Nick!Stopit!”云珈突然睁开眼睛,清亮的目光,像是完全清醒,她的目光逐一扫过在场各人,最后停留在何子炀脸上,轻轻说了一声——“Please”。话音未落,她跌跌撞撞跑上楼梯,然后——“砰”,关上了门。
何子炀突然笑了:“看来,我们都不是合格的哥哥。只不过,成因不同,甚至完全相反。”他向云珈的方向望了一眼,“季彦,你和你家老爷子一样,都管得太多了,保护过度对Elena来说也是压力,明白么?”
“我只知道,她和你在一起,就会变得不正常。我告诉你,何子炀,你去勾引谁,让谁当情人我都不管!但就算我们再怎么哥们,对我妹妹出手,你知道什么后果!”
“啊,当然知道。呵,的确是我们圈子里的‘良心’会说出来的话,到现在这个岁数你还没有发觉,自己是被你们家装在玻璃匣子里专门展示给人看的‘良心’?”
季彦神色一变,张开大拇指和食指按了按额头:“李瞳,你上去看看云珈,我有话要和何子炀单独谈。”
我点点头。有些事情,是我不能知道的——我很清楚这一点。
云珈坐在她那张洛可可式的六尺立柱大床边上,看见我进去,向后一仰,把自己扔到床上,发丝瀑布一样散开在雪白的枕套上,她的眼睛看着天花板,手臂张开,像是要拥抱这整整一片虚空。白色灯光下,距离近了,我终于看清,她脸颊酡红,皮肤微烫,的确是酒精的效用。
“你是来逼问我六年前发生什么的?我不会说的。”大小姐侧过头。
我蹲下身子,拉住她的手:“云珈,现在不说也没有关系。 毕竟六年,再糟糕的事……”
云珈挣脱我,神情激动:“你明白什么?呵,收起那套‘时间治愈一切’!时间从来都没用!”
我只能重重叹气:“等到你想说,或者需要人帮忙的时候,你知道,我都会在这儿听的。”
“我累了。”
“无论如何,今天你真的过头了,至少……”
“你算谁?你算谁可以告诉我,我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
我一愣。
房间墙上的布谷钟响了,盛装的木头人偶出来转圈,欢天喜地得没心没肺。
十二月二十四号二十四点。十二月二十五号零点。
“你可以出去了,别在我面前晃悠,炫耀你不是一个人过圣诞。”云珈拉起被子,盖住了整个脸。
“云珈,别以为我会像其他人一样容忍你不讲道理!”我吼了一句,反手关上了门。
所有人都说,酒精是用来麻痹理智的,心灵失去理智,就会没有烦恼。这句话似乎说错了。也可能,云珈其实根本没有喝醉。
我下楼的时候,何子炀已经走了,季彦坐在沙发上,手肘搁在膝盖上撑着头。他的脸埋在手掌中,我看不见。听见我的脚步,他抬起头,说“没事”。
当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越希望自己能够帮忙,越明显地发觉自己其实是无能为力的。我不知道云珈哪些话是清醒的,哪些话是胡乱说的。
那天晚上,季彦在确认云珈睡着以后回家,他放轻手脚走到云珈的卧室,轻轻旋开台灯,像是一个过于年轻的父亲照看自己的女儿。“有时候,我感觉自己不认识她。这样的感觉,很可怕。”他叹息着开口。
同样的意思,许小诚也说过。
似乎没有人知道,真正的云珈是什么样子,这个真正的云珈心里真正的想法又是什么样子的。
第二天早晨,云珈在中午时分“准时”起床,兴致良好地做了土司和煎蛋——她唯二可以拿出手的东西,虽然味道依然不怎么样。
她把盘子端到我面前:“怎么样?一起道歉和解吧,我数数,一起说对不起。三,二,一……”
“抱歉。”——然而我只听见我自己的声音。
“哦,太好了!你先向我道歉了。”
“耍赖谁都比不过大小姐你。”
云珈脸上的得意笑容突然凝住了:“喂,李瞳,说真的……别来管我。”她一字一顿地说着,说得很认真,“不要问我过去发生了什么,不要干涉我的生活,不要管我是什么样子。答应我,我不想失去你们,但别管我。”
我点了头,真的觉得如果不去管她,什么会像我刚刚认识她的时候一样——无论她究竟有什么样的过去,和什么样的秘密。
冬天中午的阳光从厨房窗口里撒进来,在她的深刻的五官轮廓上描出淡淡的金色。她端起马克杯,热腾腾的水汽袅袅升上来,模糊了她的线条和光晕。从小我一直羡慕像云珈一样看上去骄傲明亮又锋芒毕露的女孩子,就像是柄玻璃剑。那是我从不企及的美丽,因为好像施力的角度略有差错,就会马上碎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