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龙镇广场,十楼,环艺电影院。
七点半。
季彦真的还在等我。
我原本并不抱希望。可能我只是在和过去无数次失望的自己打赌。看一看,这个世界上究竟会不会有人,说到做到,在约好的地方等我。而后,我依稀看见他的背影,他像是听得出我的脚步,恰时转过身,勾起嘴角,似笑非笑。他的每个动作都放慢变缓,一点点渗进记忆深处,而不似其他被时间冲刷干净的流影。
“我……我迟到了。真是……真是抱歉!”奔跑之后气喘吁吁,加上陡然空茫片刻的脑子,我低下头,过了一会儿才断断续续说出话来。
“没事。我说过今天会等你。”
我抬起头,正好对上季彦那张令人捉摸不透的笑脸。一时之间,思路团成一个球,挣扎着都想脱口而出,最终却落得个谁也出不去的局面。我觉得自己就是黑白静帧的人物,外面的时间沙沙流走,而我的时间被按了暂停。
每句话都可以是咒。而我的咒很简单——我等你。
“喂,李瞳!”
“啊,啊,怎么?”
“我说,我们可以入场了吧!”
“……啊,真抱歉,让你错过前半场了。”
“不会!今天整晚的场次都是我们的。除了工作人员,就只有两个人。”季彦像是怕我不明白,指指自己,又指指我,“你和我。两个人。”
小说惯用的约会方法,猝不及防突然驾到,我愣在原地,毫无创意变成离水的金鱼,瞪着眼睛张口无言。
这个时候,幸好制服整齐笑容甜美的服务员小姐向我们走来,手里拿来一整桶爆米花:“季先生,这是你要的。希望您今晚过得愉快!”
“哦,谢谢!”季彦接过爆米花,轻松拽着已经与自我意识分离完全懵掉的我,走向开启的放映厅大门,“喂,我们走吧。”
电影开始放了。 北美新上映的圣诞节档期爱情片。
季彦坐在我左边,见我一个劲地拿爆米花,就把桶直接塞进我怀里。
我目不转睛盯着屏幕,却从眼角偷偷瞄着季彦。手指一颗颗抓着爆米花,再无意识地一颗颗往嘴里送。奶油味道从口腔渐渐蔓延到空气,但突然断了——我的指肚触到一样硬硬薄薄的东西。
放映厅里唯一的光源只有面前的大屏幕。我借着疏淡的光,看见了手指间的那一张卡片。
打开,里面写着:我们恋爱吧。
光线明灭不定,荧幕上的恋人接吻拥抱分手和好,起承转合一个不漏。那是别人的故事,看得心安理得,无有外力便不会深究。有人说,在四周黑暗的环境中,幻想就可以在未知里尽情驰骋,天涯海角天堂地狱天顶深渊都没有任何束缚。大多数人,都只拥有幻想的勇气。
我扭头,盯着季彦,但他不看我,只有嘴角勾着笑意,像是得意,像是温柔。
电影的具体放了些什么我不记得,只紧紧捏着手里的那张字条。手心里的纸条边慢慢地变得热了,然后软了,角落变得圆滑,刺到指肚也再不会疼痛。我觉得有点好笑。因为我捏着一张告白的字条——和初中生上课时候暗地里传递的,是类似的一种。
我们恋爱吧……
这是一句太过诱惑的语言。没有人不曾幻想一场名为爱情的邂逅,只是当它有一天顶着玫瑰天空里的圣光突然降临,又有多少人会勇敢地张开双臂坦然拥抱。
我一直以为,爱情是不需要思前顾后的瞬间迸发的热情。我也一直坚信,那样浓烈的情感只能看成青春附赠的快速消费品,和青春遗留的高价奢侈品。只有年轻人大胆迅速地说出“爱”,然后更加大胆迅速地否定“爱”;而伴随年龄增长,即便是这些日用快速消费品一样的爱情,逐渐变成镀着时光金铜色的奢侈品,弥足珍贵。
然而,我不知道,此刻来临的爱情,是不是一场终将潦草结尾的舞台剧的启幕铃。我遭遇的,或许仅仅是养尊处优贵公子的一时兴起。
假如真是如此,同样的结果,我无力承担第二次。
电影结束,季彦开车送我回云珈那里。
街灯划出的光弧跳跃着,从挡风玻璃上流过,就好像在说,太美好的东西总是转瞬即逝。
“发现了?”季彦忽然开口。
“季彦,我……”
“李瞳,你不必现在就回答我——因为我并没有做好被拒绝的打算。”
于是,一路无话。
回到云珈住处,只听见大小姐半穿着拖鞋劈里啪啦亲自冲过来开门,顶着张美丽脸庞笑容玩味:“这么好的机会,你们都没有私奔去?枉费秋高气爽明月当空。”
季彦一本正经回答:“一步步来,下次再私奔。嗯,那我走了,两位晚安。”
“晚安。”云珈倚在门框上,笑眯眯招手。
终于,那个身影在走廊尽头消失。我叹了口气,坐到沙发上,习惯性拿起报纸。中间彩页娱乐版,今日电视节目,夜间档依然是零零总总进口言情剧。
“喂,李瞳。”
“啊!什么?”发觉云珈看我,不禁吓了一跳。
“李瞳,我认真问你一个问题。”云珈突然神情严肃。
我一紧张,霎时也正襟危坐:“问吧,什么事情?”
“你爱上季彦了?”
“耶?”手一松,报纸应声落地,稀里哗啦撒了一片。
“别用那种受欺负小动物一样的眼神看我。”云珈干咳了一下,挑挑眉毛,还是蹲下身帮我捡报纸,“……那,这么说吧,我换个问法。嗯,你会不会喜欢上我哥了?”
“……不知道。”
“如果我哥真的爱上了你呢?你会不会喜欢他?”
我看见云珈抬起头,她漆黑的眼睛看着我,目光明亮像是初夏时候仰望星空寻找未知的孩童,又好像一柄冰凉剔透的玻璃剑早已穿透一切直抵心肺。
钟摆按照固定的节奏一下一下来回摇晃,寂静的空间里,声音被无限放大,时间被无限拉长。
最终我开口,还是那三个字——“不知道。”
“嗯,果然是你的风格,听上去像是实话。”云珈笑了笑,“不过,如果换成我……要是有谁在我面前做出某些表示,然后说喜欢我,我一定拒绝不了。这是我的软肋,我有这个自知之明的。”
我有些愣住,像是看到另外一个和云珈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在说话。
而云珈打了个哈欠,自顾自向楼梯走去:“不早了,快睡觉吧,明天你还上班呢。嗯,我也去睡了。”
“真难得,才十一点呢。”
云珈看了看座钟,像是出于惊讶,她的眉毛极为迅速地皱了一下:“哦,真的嘛,还这么早。”
“云珈,出什么事了?”
云珈停住脚步,侧转过头。一绺发丝松落下来,她还是笑,唇线上扬眼睛明亮,那几乎没有瑕疵的五官摆放在一起,像是文艺复兴时期喷泉里的女神雕像,忧郁美丽,优雅神秘。
“李瞳,如果犯了错,是继续犯下去,还是马上改正?”
那天晚上,她说的话,我似懂非懂。而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以为她所指的那个犯错的人是我。话中真正的含义,直到后来我才明明白白地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