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木炭工的儿子贝蒂他曾经是女教师戴尔凯迪班级的学生。今天,这位女教师来我家探望我生病的弟弟了。她还讲了他经历的一些好笑又动情的故事。他说两年前,贝蒂的母亲曾经给她家送去满满一大围裙的木炭,就因为她曾给她的儿子颁了一枚奖章。这女人死活坚持要老师收下这些木炭,怎么也不愿再把它们带回家里去;当她不得不把这些木炭带回去时,她都哭了。这位女老师还给我们讲了另一个好母亲的故事,这位母亲给她送去了好大一束鲜花——鲜花的里面还藏了一小袋铜币。我们都兴致勃勃地听女老师讲故事,而我弟弟也变得听话了许多,乖乖地吞下了药,他以前说什么也不愿意这么做的。
带好这些一年级的小不点儿需要多少耐心啊,那些小不点有的甚至还没有长全牙齿,无法清楚地发出r或是s的音,像老人一样。一会儿,不是这个咳嗽了,就是那个流鼻血了,不是把鞋子丢在了长椅下面,就是用钢笔把自己刺伤了大哭不止,再不就是谁把一号练习簿错买成了二号练习簿,诸如此类的麻烦事,真伤脑筋。
弟弟全班五十人,都是手不听使唤的小孩,而老师必须教会他们如何书写。他们的口袋里永远都塞满了奇奇怪怪的甘草叶、各种纽扣、玻璃瓶,或者是碎砖头等零碎的小玩意儿。老师们只得对他们“搜身”,但是他们甚至能把这些小玩意儿藏到鞋子里去。他们永远都不会专心听课,哪怕是一只苍蝇飞进了窗户,也能让他们的小脑袋瓜儿琢磨好一阵子呢。夏天,他们会带来草叶和带触角的小虫儿,虫儿在空中转圈儿地飞,有时就掉在了墨水瓶里,把练习簿溅上了一道道的墨水迹。
面对这样的学生,女班主任们不得不扮演起母亲的角色,当起所有人的母亲来。她们要帮学生们穿衣服,包扎好受伤的手指,拣他们弄掉了的帽子,监督他们穿衣服,让他们不要一直学猫叫或者是扯着嗓子乱喊。
这些可怜的女教师啊,时不时地还要面对来告状的母亲们:
“这是怎么回事啊?老师,我们家儿子把钢笔给弄丢了,他丢了笔学到了东西也行,可是连知识他也没学会啊!”“为什么我的儿子懂得那么多,却没有获得你的夸奖?”
“怎么我家皮子罗的凳子上有个钉子,你看把他的裤子都扯破了,你咋不把它钉进去呀?”
有时候我弟弟的老师也会对她的学生们发起火来,当她快忍不下去时,她就咬自己的指甲,免得自己对他们大打出手。当她对他们丧失耐心,发火责备骂某个顽皮的孩子后,不一会儿便会后悔,反而去爱抚那个她刚刚责骂过的孩子。她也曾把一个小顽皮赶出教室,随后又偷偷地流泪;甚至听到有的学生家长粗鲁地惩罚孩子而勃然大怒。
女教师戴尔凯迪很年轻,身材高挑,打扮得体,肤色偏黄,永远也闲不住。她做所有的事情都是兴致勃勃的,好像每一天都充满了阳光。她会因为一件小事而深受感动,每到那时她的声音都变得格外温柔、慈爱。
“孩子们跟你可真是亲近啊!”我母亲对她说道。
“但是每到年末时,大多数人就不顾及我们了。他们一旦跟了男老师,就会变得羞于提及自己曾是我的学生——一个女老师的学生。在照顾了他们两年、对他们付出了那么多爱以后,每每和他们分开总是让我很悲伤,我常常对自己说,‘我敢肯定那个学生,他喜欢我。’但是假期结束时,那个学生又回到了学校,我跑去看他,‘哦,我的孩子,我的好孩子。’而他却把头转过去不看我。”
女老师深情地盯着我的弟弟,接着说:“可是,你可不能这么干啊,小东西。”说着,她抬起了双眼,还吻了吻我的弟弟,说:
“你不会把头转过去的,对吗?你不会撇下你的可怜的好朋友,对不对?”
我的母亲
10日,星期四
当你弟弟的老师在场时,你没有给予你的母亲足够的尊重!永远都不要让这种事情再发生了,永远都不要,我的恩里科!你不礼貌的话语就像是针尖儿,直直地刺进了我的心里啊。
我记得就在几年以前,你得了重病,你的母亲整晚陪在病床边,她弯腰趴在你的小床上,观察你的呼吸是否正常,她痛苦得流下了血泪,甚至牙齿也因恐惧而咔哒咔哒作响。她害怕失去你,而我则害怕她会因你而失去理智,所以我也开始因你的处境而恐惧起来。而你呢,此刻却如此冒犯你的母亲,她会为了减轻你一个小时的痛楚而放弃她一年的快乐,她会为了你低声地祈求上苍,她宁可牺牲自己的生命也要换回你的性命啊!
听着,我的恩里科啊,你要牢牢记住我对你说过的话。想想吧,你这一辈子必定要经历很多可怕的事情,而最可怕的就是失去你的母亲。当你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男人,思想、身体都坚强得足以应对命运的任何摆布,你就会成千上万次地想起她,急切地想听到她的声音,哪怕只有一小会儿,多去看她一眼,像一个小孩子似的,扑进她的怀抱里寻求安慰和保护。到那时,想到曾让她遭受到的每一丁点儿痛苦,你该是多么地懊悔啊?
如果你让母亲遭受如此的悲痛,那你的人生就不可能享有宁静、祥和。你会悔恨,祈求她的宽恕,你也会珍视和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的回忆,但是却于事无补了。良心会让你永远无法得到安宁,你母亲那可爱、亲切的身影会永远让你感到悲伤,它会让你的心备受责备,永无宁日。
哦,我的恩里科,醒醒吧,孩子,这亲情是人类所有情感中最庄严、最神圣的啊,践踏了这种感情的人是不会得到真正的快乐的。即便是一名杀手,只要他心中怀着对自己母亲的敬重,就还会有些诚实与高贵的品质留在他的心中;即便是最光彩照人的人,如果冒犯了自己的母亲,让她伤悲,也一样是世界上最可鄙的人。
永远都不要对那个给予你生命的人,说出任何一个让她心痛的字!
你的父亲
我的伙伴克莱提
13日,星期日
我的父亲原谅了我,可我心中始终隐隐感到愧疚。为此,母亲让我和那个搬运工的大儿子一起去考索散散步。走到一半,我们经过一辆停在商店门前的货车时,我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回过头一看,原来是克莱提,我的同班同学。他穿着咖啡色的衣服,戴着那顶猫皮小帽,全身都汗淋淋的,他的肩膀扛着很大一捆木头,但看起来很开心。有个男人站在车子上面,递给他一捆捆木头,他把这些木头接下来,送到他父亲的店里,再尽快把这些木柴摞起来。
“你在干什么呢,克莱提?”我问他道。
“你没看到吗?”他回答说,同时伸出手臂去接木柴,“我在复习我的功课啊。”我笑了,但他看起来却很严肃,接过那捆木柴后,他边跑边喊道:“动词的变化在于……在于要根据单复数的变化……根据单复数和人称的变化……”然后,他把木柴放了下来,又把它们摞起来,“还要根据时态,根据动作发生的时态而变化。”接着,他又跑回货车取另一捆木柴,“还要根据动作发生时的状态而变化。”
他嘴里叨咕的这些法则是我们第二天要学习的语法。“有什么事找我么?”他说,“我正在将我学到的语法付诸于实践。我父亲出去做生意了,母亲又生病了,我现在不得不在这里卸木柴,而我还得同时复习我的语法课,今天这节课可真是难啊,我总也记不住。”
木柴卸完后,他跟货车上的那个男人说,“我父亲说他七点时会回来把钱给你。”听了他的话,司机没多说什么,就把车开走了。
“来吧,到店里坐一会儿,”克莱提邀请我,我跟他走了进去。这是个店面颇大的商店,塞满了一堆堆的木柴,边上还放着杆秤。
“今天肯定特别的忙,我敢跟你打包票儿。”克莱提又继续说道,“我只能断断续续地做作业,我刚刚写句子时,就不停地有人进来看货。我不时地停下写作业,你也看到了,后来那车就来了,今天早上我就跑了两趟威尼斯广场的木材市场,腿都疼得站不住了,手也肿了,肿得就像泡菜!”他一边说着,一边开始扫地上的干叶子和稻草秆儿。这些枯枝败叶把砖块铺成的地面都盖住了。
“但是,你在哪里做功课呢,克莱提?”我不禁问道。
“当然不是在这儿了,”他回答道。“过来看看吧,”他把我领到店铺后面一间小屋子里,这是用来当厨房和饭厅的,屋子的一角有一张桌子,桌上放着几本书和几个练习簿,当然有他刚刚开始做的作业。
“就是这儿了,”他说道,“我第二道题的答案还没有写完呢,‘有哪些东西是皮革做的?’我写好了一部分答案:皮鞋,还有皮带,现在我要加上‘小皮箱’。”他又拿起了钢笔,开始用他纤细的手指写起字来。
“有人吗?”就在这时候,店里面有人来了,是一个妇人,想要买些小捆的柴把。“在这儿!”克莱提说着急忙出去了,给柴把称了重,又收了钱,然后跑到角落里,在一本残破的账簿上记了账,紧接着又回身开始写他的作业,边写边说道:“看看我能不能把这个句子写完。”他接着写:“士兵的旅行包和背包”。
“哦,我可怜的咖啡就要煮糊了!”他突然叫道,赶忙跑到炉边把咖啡壶从火上面取下来。“这是给母亲煮的咖啡,”他说着,“我得学着怎么煮咖啡,等一会儿我们就把咖啡给她端过去,她将会有多开心啊!她都病了整整一个星期了——注意动词的进行时!我总是被咖啡壶烫到手指,唉——我能在士兵的背包后面加上点什么呢?我总觉得应该再加上点儿什么,但是却什么也想不出来,唉——我得去我母亲那儿了。”
他打开了一扇门,领我们走了进去,那是一个小房间,克莱提的母亲就在那里,她躺在一张很大的床上,头上缠着一条白色的方巾。
“哦,这不是我们勇敢的小绅士嘛,”那女人对我说道,“你来看望我这个病人了,是不是?”说话的空当,克莱提把他母亲背靠着的枕头重新摆正,把铺盖也整理了一下,调整了一下火炉让它烧得更旺,还把猫从五斗橱的抽屉里给弄了出来。
“您还想要什么别的东西吗,妈妈?” 克莱提问道,并把咖啡杯从他母亲手里接了过来。“你喝过那两勺糖浆了吗?都喝完以后,我再去药剂师那里一趟。木柴已经都卸完了,四点钟时我会把肉放在炉子上——就像你嘱咐过我的那样,等卖黄油的女人路过时,我会把那八个铜币给她的,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该怎么办的,您什么都别担心了。”
“谢谢你,我的好孩子!”他母亲答道,“去吧,好孩子,他总是能考虑得那么周全。”他母亲坚持让我吃一块糖。随后,克莱提给我看了一张小小的照片,那是他父亲的照片,他穿着军装,戴着一八六六年在阿姆博托王子手下服役时赢得的那块英勇勋章。这对父子俩的脸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有着一样欢快活泼的双眼和一样灿烂的笑容。
我们又回到了厨房。“我想到该加点什么了,”克莱提说着,“马身上的饰品也是用皮做的。剩下的作业我晚上再写,可能要熬一会儿夜了。你多幸福啊,恩里科!又有写作业的时间,还能抽空去散步!”他看起来还是那么开心和活跃。他又走进商店里,开始把一块块的木柴放在架台准备用锯锯断,嘴里还说道:
“对我来说,这就是在练体操,这跟一般的双手向前平举可不一样。如果父亲回家时看到这些木柴已经锯好了,他该有多开心啊。但最糟糕的就是,我锯完了这些木柴以后,就会把字母写得歪歪扭扭,像是蛇行一样,老师就是这么说的,我该怎么办啊?我必须得告诉他那是因为我不得不来回地抻胳膊。唉,最重要的是让我妈快点好起来,谢天谢地,她今天可是好多了。我明早再学语法吧,大概要在天亮时就起来,嘿,装圆木的车到了,我得去工作了。”
一辆装满了圆木的小马车已经停在了商店的门口,克莱提跑出去和那个车主说了几句,又跑回来说道:“我不能再陪你了,”他说,“那明天再见吧,你来这边可真是来对了,刚好碰到我,嘿,散步开心点儿,你这永远开心的家伙!”他捏捏我的手,就去取第一棵圆木了,然后又一次在车和商店之间来来回回地忙活着,他的猫皮小帽下的那张脸红得跟玫瑰似的,那么引人注目,以至于每个人都喜欢盯着他那张小脸多看几眼。
“幸福的家伙!”他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