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来吧!”他一边对着公牛大叫,一边举起披风,吸引公牛的注意力。公牛弃下马朝披风发起冲击,曼纽尔斜着飞奔,让披风完全摊开。他突然停下脚步,脚跟一转,引得公牛来了个急转弯,正好对上了舒里托。
“冈巴涅罗挑死了一匹劣马,却两次被长矛扎中,埃尔南德斯和曼纽尔把牛引开,”《先驱报》评论员写道,“它向铁矛冲去,显然,它对马可不怎么感冒。老将舒里托宝刀未老,重现雄风,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的绝技。”
“好啊!好啊!”坐在他旁边的人叫道。叫声淹没在人群的喧闹声中,他拍拍评论员的背。评论员抬头一看,只见舒里托就站在下面。舒里托骑在马上,整个身子向外倾出去,长矛紧紧夹在腋下,往下斜着,与地面呈锐角。他几乎是握住矛尖用力往下插,使公牛无法近前半步,公牛又推又抵,想用角去挑马,舒里托身子往外倾,俯在牛上方,用力抵住牛,并借力慢慢地让马转了个身,所以马最后还是脱身了。舒里托觉得这会儿马已经脱身了,可以让牛过去了,于是就拔开了死死抵住公牛的钢矛。牛从矛下挣出来的时候,三角钢矛尖把它隆起的肩肉撕裂了。公牛一出来就看见埃尔南德斯的披风正在眼前,便冒冒失失地朝披风冲去,小伙子把它引到了空旷的斗牛场上。
舒里托坐在马背上轻轻地拍着他的马,看着公牛在明亮的灯光下朝埃尔南德斯正在挥动着的披风冲去,这时,人声鼎沸。
“看见那头牛了吗?”他对曼纽尔说。
“真是奇迹。”曼纽尔说。
“刚才我扎中了它,”舒里托说,“瞧它现在的样子。”
披风急转一下,挥了过去,公牛脚下一滑,跪在地上,但它马上就站了起来。然而,站在沙地那头儿的曼纽尔和舒里托远远看见血从它的身上涌了出来,在它黑色肩背的衬托下油光滑亮。
“刚才我扎中它了。”舒里托说。
“它是头好牛。”曼纽尔说。
“要是再让我给它一下,我肯定能干掉它。”舒里托说。
“他们要让咱们来第三回合了。”曼纽尔说。
“瞧它现在。”舒里托说。
“我得上那儿去了。”曼纽尔说着,朝场子那头儿跑去。几个助手正拉着马缰绳想把长矛手骑的马拽到公牛那边,他们轮番用棍子什么的使劲抽打马腿,想把它朝公牛赶去。公牛站在那儿,垂着脑袋,蹄子扒拉着,还没想好要不要发起攻击。
舒里托坐在马背上,不紧不慢地朝那边走去,没有一个细节逃得过他的双眼,他脸色阴沉。
公牛终于发起攻击了,牵马的那些人朝围栏逃去,长矛手一杆下去,扎得太靠后,公牛冲到马肚子底下,一下把马挑了起来,摔到自己背上。
舒里托站在一旁看着。穿着红衬衫的助手们跑过去把长矛手拖出来。这会儿,长矛手站在那边,骂骂咧咧地活动着两条胳膊。曼纽尔和埃尔南德斯手拿披风等着。那头庞大的黑牛背上顶了匹马,马蹄垂下,来回晃动,马缰绳缠在牛角上。黑牛背着马,四条短腿踉踉跄跄地走着,它梗着脖子,又是抛又是扔,想把马甩掉,马滑了下来。公牛朝曼纽尔拉开的披风猛冲过去。
公牛的动作慢了下来,曼纽尔感觉到了。它淌了很多血,湿漉漉的血黏在它的脑袋两侧,闪闪发亮。
曼纽尔又拿披风逗它。它睁大眼睛,狰狞地盯着披风冲了过来。曼纽尔往旁边跨出一步,高举双臂,绷紧披风,在公牛前面抖动。
他与公牛面对面。对,它的头往下垂了一点儿,而且越垂越低了。这是舒里托的功劳。
曼纽尔把披风抖得猎猎作响,公牛冲了过来,他又斜跨一步,把披风转了过去。它抵得可真准,准得可怕,他想。这会儿,它闹够了,只是观望。它正在搜索呢。它的眼睛盯着我,可我还是要用披风一直逗它。
他朝公牛抖动披风,公牛冲了过来,他斜跨一步。这次近得可怕。我可不想靠它那么近。
公牛冲过去的时候,披风从牛背上掠过,披风边沾了血,弄湿了。
好吧,最后再来一次。
曼纽尔面朝公牛,刚才牛每次冲过来都被他一转身给带过去了,这回,他又举起披风引牛。牛看着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两只角笔直地伸向前方。
“哈!牛!”曼纽尔一边大叫,一边身子往后仰,披风往前挥。牛冲了过来。他往旁边跨出一步,在牛身后挥动披风,原地转了一圈,牛就跟着披风打转,结果一无所获,它被震住了,任由披风掌控。曼纽尔一只手拎着披风在它的鼻子底下挥动,表示牛已经被镇住了,然后便走开了。
没有人叫好。
曼纽尔穿过沙地,朝围栏走去,这时,舒里托策马走出场子。刚才曼纽尔斗牛的时候,喇叭就已经吹过了,表示下面要进入插短枪的回合,可他没注意。长矛手的助手们给两匹死马盖上帆布,在尸体周围撒上木屑。
曼纽尔走到围栏跟前喝水。雷塔纳派来的助手递给他一个沉甸甸的陶壶。
高个子吉卜赛人福恩特斯站在那儿,手握一对短枪,细细的红杆儿,鱼钩似的枪头露在外面。他看着曼纽尔。
“上场吧。”曼纽尔说。
吉卜赛人快步跑上场。曼纽尔放下水壶望着场上,顺手用帕子擦了把脸。
《先驱报》的评论员伸手抓过搁在两脚中间的热烘烘的香槟酒,喝了一口,结束了他这篇报道。
“上了年纪的曼纽尔表演了一套粗俗的披风斗牛,没人叫好,我们进入第三阶段。”
公牛孤零零地站在场地中央,仍然镇在那里,一动不动。高个子福恩特斯挺直脊背,高昂着头朝牛走过去,他两臂伸出来,一手紧握一杆红色的细棒,棒尖儿笔直地指向前面。福恩特斯往前走去,后面跟着一个拿披风的杂役。公牛看看他,回过神来。
它眼睛盯着福恩特斯,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这会儿,它将身子往后撤,卯足了劲儿,朝着福恩特斯怒吼。福恩特斯转动两柄短枪,枪尖上的光芒引起了公牛的注意。
它撅起尾巴,发起进攻。
它的眼睛盯着来人,直冲过去。福恩特斯静静地站着,短枪尖指着前方。公牛低下头去挑他,他身子往后一仰,两臂并拢,高举起来,两只手也挨在一起,两把短枪形成两条下垂的红线。他俯身把枪尖插进牛的肩膀,整个身子俯在牛角上,撑着枪杆原地一转,两腿靠紧并拢,身子弯向一旁,让公牛从他的身旁冲了过去。
“好!”人们大声叫好。
公牛疯狂地用角乱挑,鳟鱼似的来回蹦跶,四只蹄子都离开了地。短枪的红杆儿随着它的蹦跶左摇右摆。
曼纽尔站在围栏跟前,注意到牛总是朝右边挑。
“叫他把下一对儿枪扎在右边。”他对正要跑去给福恩特斯送短枪的小伙子说。
一只手重重地拍在他的肩上——是舒里托。
“觉得怎么样,老弟?”他问。
曼纽尔正目不转睛地看着牛。
舒里托趴在围栏上,全身重量都压到胳膊上。曼纽尔扭过头来看他。
“干得不错。”舒里托说。
曼纽尔摇摇头。下一场开始前,他没事儿干,吉卜赛人短枪扎得不错。下一场,公牛在朝他冲过来的时候状态会很好。这头牛不错。到目前为止,他们斗得挺轻松。他有点儿担心最后用枪把牛扎死的时候可能发生的状况。其实倒不是真的担心,他甚至连想都没怎么想,可是,站在那儿,他忍不住陷入深深的忧虑中。他望着那头牛,心里盘算着怎么搏斗,怎么使用红布,怎么才能把它制服。
吉卜赛人再次出场,他朝公牛大步走去,像在竞走,来势汹汹,又像在舞厅里跳舞,短枪的红杆儿随着他的步伐跳动着。公牛望着他,已经回过神来了,它在搜寻他,在等他走到足够近的地方时,抓住机会挑他,把角插进他的身体里。
福恩特斯正往前走,牛发起了进攻。此时,福恩特斯跑过四分之一圆周,他趁牛往回跑,经过他身边时,突然停下脚步,身子向前一转,踮起脚尖,两臂笔直往前伸,正好在牛没抵着他的时候,把短枪径直插进它结实的肩胛肉里。
看到这里,人群异常兴奋。
“这小伙子不会在夜场上待多久。”雷塔纳的手下对舒里托说。
“他真不错。”舒里托说。
“快瞧他。”
他们都抬眼望去。
福恩特斯背靠围栏站着。斗牛队有两个人跟在他后面,手拿披风准备在围栏上面抖动,以分散牛的注意力。
公牛伸出舌头,身子一起一伏,注视着吉卜赛人。它想,这下可逮住他了。把他抵在红板上,只要冲一小段路就够了。牛望着他。
吉卜赛人身子往后仰,他缩回双臂,短枪直指公牛。他唤了牛一声,跺了下脚。公牛很戒备。它要挑住这个人,不能再让肩膀挨扎。
福恩特斯又往公牛跟前靠近了一点儿。他身子往后仰。又唤了一声。观众当中有人大叫一声警告他。
“他走得太近了。”舒里托说。
“瞧着他。”雷塔纳派来的那个手下说。
福恩特斯身子往后仰,提起短枪逗牛,接着他一跃而起,双脚离开地面。就在他跳起来的时候,公牛撅起尾巴朝他冲过来。福恩特斯脚尖着地,双臂平伸,整个身子探向前面,他一边转身躲开牛的右犄角,一边把两支短枪直插下去。
牛“砰”的一声撞上围栏,它没抵着人,却看到了抖动的披风。
吉卜赛人一边沿着围栏朝曼纽尔跑来,一边接受观众的喝彩。他背心上有一处没躲开牛角尖,被捅破了。他以此为傲,还把它指给观众看。他绕场跑了一圈。舒里托看见他走过去,微笑着指了指他的背心。他也笑了。
另外有个人把最后一对短枪插在牛肩上。但没人注意他。
雷塔纳派来的手下把一根棍子塞进红布里,把布卷到棍子上,越过围栏递给了曼纽尔,接着从皮剑鞘里拔出一把剑,握着皮剑鞘,从围栏上把剑递给了曼纽尔。曼纽尔握住红色的剑柄,把剑抽出来,软软的剑鞘掉到了地上。
他看了看舒里托。大个头看见他在冒汗。
“现在你可以去把它干掉了,老弟。”舒里托说。
曼纽尔点点头。
“它现在状态不错。”舒里托说。
“正如你希望的那样。”雷塔纳的手下想让他安心。
曼纽尔点点头。
喇叭手在屋顶下吹响了最后一场的喇叭。曼纽尔穿过场地,走到黑蓬的包厢下面,主席肯定就坐在其中一个包厢里。
《先驱报》后备斗牛评论员坐在前排位子上,灌了一大口热烘烘的香槟酒。他断定这场斗牛不值得写连续报道,于是准备回办公室再把这篇报道写完。再说了,这场斗牛算得了什么?不过是场夜场罢了。就算他错过了什么,也可以从晨报中摘一些。他又喝了口香槟酒。十二点他在马克西姆饭店还有个约会呢。更何况,这些斗牛士都是些什么家伙啊?小孩子和叫花子!一群叫花子。他把便签纸塞进口袋,朝曼纽尔看了看。曼纽尔孤零零地站在场地上,挥着帽子朝黑漆漆的观众席高处的一个包厢行礼,他根本看不到里面。公牛在场子里默默地站着,什么也不看。
“主席先生,我向您,向世界上最聪明、最慷慨的马德里公众献上这头公牛。”曼纽尔说道。这是套话,他一字不落地说了出来。就夜场而言,这么讲未免啰嗦了点儿。
他朝暗处鞠了个躬,挺直身子,把帽子往肩后一抛,左手拿着红布,右手握着剑,朝公牛走去。公牛看着他,两眼很敏锐。曼纽尔看到几把短枪从它的左肩上耷拉下来,看到舒里托用长矛撕开的伤口鲜血直淌。他留神看着牛蹄的姿势,牛不收拢牛蹄是不可能发起进攻的。现在它四蹄分开,愣愣地站在那里。
曼纽尔一边盯着它的蹄子,一边朝它走去。没事儿,能干得了。他必须设法叫牛垂下头,那样,他就可以从牛角中间伸过去,把牛杀死。他没去想剑,也没去想杀牛的事儿。他一次只考虑一件事。不过,即将发生的事却让他烦心。他一边往前走,一边注视着牛蹄,依次看到牛眼、牛湿漉漉的嘴巴,还有叉开很远、往前伸着的牛角。牛眼周围有一圈淡淡的晕。牛目不转睛地盯着曼纽尔,它觉得自己就要把这个白脸的小东西干掉了。
曼纽尔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左手握剑,把红布挑开,剑头刺进红布,红色的法兰绒像船帆似的被他挑着。曼纽尔看了看牛的犄角尖,有只角撞在围栏上,角尖裂了,另一只角尖却像豪猪刺一样尖利。曼纽尔挑开红布,看到牛角白色的根部被血染红了。他的眼睛虽然正瞟着牛角,心里却一刻也没放松对牛蹄的警惕。公牛依旧目不转睛地瞪着曼纽尔。
它在采取守势,曼纽尔想。它正在积蓄力量。我得逗它,让他脱离这种状态,让它把头垂下来。一直让它垂着头。舒里托曾斗得它垂下了头,可它又抬了起来。一旦我引得它走动起来,它肯定会流血,那它就会低下头的。
他擎着红布,在牛面前抖开,左手握剑,大声唤牛。
牛望着他。
他突然往后一仰,抖动展开的红色法兰绒。
公牛看到了红布。在弧光灯下,红布猩红猩红。公牛收拢起四条腿。
它冲过来了!呼!牛冲过来的时候,曼纽尔转了个身,举起红布,让红布从牛角上掠过去,掠过宽阔的牛背,一直从头拽到尾。公牛这次飞奔四蹄腾空。曼纽尔纹丝没动。
这一下结束的时候,公牛像只转过墙角的猫,灵活地转了个身,脸朝曼纽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