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想，要是有个优秀的长矛手，我一定能赢。”
“给你开价多少？”
“三百比塞塔。”
“我扎牛的要价比这还高呢。”
“我知道。”曼纽尔说，“我没什么权利要求你去。”
“你干吗还干这行？”舒里托问，“你干吗不把辫子剪掉，曼纽尔？”
“我不知道。”曼纽尔说。
“你差不多跟我一样老了。”舒里托说。
“我不知道。”曼纽尔说，“我不得不干啊。要是我能搞定，就能有个均等的机会，我要的只有这么多。我必须干下去啊，铁手。”
“不，你不是非干不可。”
“不，我非干不可。我试过不干这行，可是行不通啊！”
“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可这样不行。你该改行了，离它远点儿。”
“我办不到。再说了，我最近一直都干得挺好。”
舒里托望着他的脸。
“你进了医院。”
“可我受伤前干得很出色。”
舒里托一言不发。他端起茶托，把里面的科涅克白兰地倒进玻璃酒杯。
“报上说他们从没见过那么棒的斗牛高潮。”曼纽尔说。
舒里托望着他。
“你瞧，我要是干起来，干得很好的。”曼纽尔说。
“你年纪太大了。”长矛手说。
“不大！”曼纽尔说，“你比我还大十岁。”
“我的情况不一样。”
“我还不算太老。”曼纽尔说。
他们默默地坐在那儿，曼纽尔望着长矛手的脸。
“我没受伤的时候，一直干得很棒。”曼纽尔开口说道。
“你应该去看我斗牛，铁手。”曼纽尔略带责备地说。
“我不想去看你。”舒里托说，“看你斗牛我很紧张。”
“你最近都没看我斗牛。”
“我以前看得够多了。”
舒里托两眼躲避着曼纽尔的目光。
“你该收手了，曼纽尔。”
“我不能。”曼纽尔说，“这次我会干好的，真的。”
舒里托俯身向前，把手放在桌子上。
“听着！我可以给你扎牛，但是，要是你明晚干得不怎么样就收手，明白了吗？你觉得怎么样？”
“好啊！”
舒里托放心了，整个身体靠在椅子上。
“你得收手。”他说，“别再胡闹了。你得剪掉这根辫子。”
“我不是非得收手的。”曼纽尔说，“看看我，我身手不错的。”
舒里托站起身来。他累了，不想再跟曼纽尔争辩。
“你非收手不可！”他说，“我要亲手剪掉你的辫子。”
“不，你剪不了。”曼纽尔说，“你不会有机会的。”
舒里托招呼侍者过来买单。
“走吧。”舒里托说，“回家去。”
曼纽尔从座位底下拉出手提箱。他很高兴，因为舒里托会给他扎牛。他可是世上最棒的长矛手。现在万事俱备了。
“回家去，咱们吃点儿东西。”舒里托说。
曼纽尔站在马场上，正等着查理·卓别林的人结束。舒里托站在他身边。他们站的地方很暗，那扇通向斗牛场的高门紧闭着。他们先是听到上面一阵高声叫嚷，接着是一阵大笑，随后安静了下来。曼纽尔喜欢马场的气味儿，在黑暗里闻着这股味儿真不错。斗牛场又传来一声大吼，接着是一阵，经久不息的掌声。
“你见过这些家伙吗？”舒里托问道，他站在曼纽尔身边，个头儿高大，在暗影里若隐若现。
“没见过。”曼纽尔说。
“他们够滑稽的。”舒里托说道。他在黑暗里暗自微笑。
那两扇通向斗牛场的大门关得严严实实的，现在打开了。曼纽尔看到弧光灯强光照射下的斗牛场和周围一片漆黑的观众席，两个穿得像流浪汉似的人沿着场地的边缘一边跑一边鞠躬，后面跟着一个身穿旅馆侍者制服的人，他俯身拾起扔在沙地里的帽子和手杖，把它们扔回黑暗里。
马场上灯亮了。
“我去骑马，你把大伙儿召集过来。”舒里托说。
他们身旁响起铃铛叮叮当当的响声，几头骡子跑进斗牛场，拖走了死牛。
斗牛助手们刚才一直站在围栏和座位中间的通道上观看滑稽斗牛，这会儿他们走了回来，正站在马场的灯光下，簇拥在一起聊天。一个身穿银橘色制服的帅小伙儿笑着朝曼纽尔走来。
“我是埃尔南德斯。”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来。
曼纽尔握住了他伸过来的手。
“今晚咱们斗的可是头十足的大象哩。”小伙子兴高采烈地说。
“它们都是长角的大家伙。”曼纽尔肯定了他的说法。
“你抽了支最糟的签儿。”小伙子说。
“没关系。”曼纽尔说，“牛越大，给穷人们的肉就越多。”
“那个人你是打哪儿找来的？”埃尔南德斯咧着嘴笑着问。
“那是个老手。”曼纽尔说，“把你的斗牛助手排好，给我看看都有哪些人。”
“这些小伙子都不错。”埃尔南德斯兴致高昂地说。他已经在夜场斗过两次了，马德里已经有一批捧他的人了。斗牛马上就开始了，他有点儿迫不及待。
“长矛手在哪儿？”曼纽尔问。
“在后面畜栏里抢好看的马骑呢。”埃尔南德斯咧嘴笑着说。
几头骡子从门口冲进来，鞭子啪啪地抽着，铃铛叮叮当当乱响，拖在身后的小公牛在沙地上犁出了一道沟。
公牛一拖过去，他们就列队准备入场了。
曼纽尔和埃尔南德斯站在排头，年轻斗牛助手们站在后面，他们把沉甸甸的披风叠起来搭在手臂上。后面四个长矛手骑在马上，在黑暗的畜栏里竖握着钢尖长矛。
“雷塔纳不肯把灯光开亮点儿让咱们看看马，真是奇怪。”一个长矛手说。
“他知道要是咱们看不清这些皮包骨头的老马就没那么沮丧。”另一个长矛手接腔。
“我骑的这个家伙只能凑合着让我的两只脚离开地面。”第一个长矛手说。
“算了，总还算是马。”
“当然，确实是马。”
黑暗中，他们骑在瘦骨嶙峋的马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舒里托什么都没说。他骑的马是这些马当中唯一一匹比较结实的。他已经试过了：在畜栏里牵着它转来转去，拍拍马嚼子，踢踢马刺，它都有反应。他拉掉马右眼上的绷带，割断把它的耳朵紧紧捆在马鞍上的绳子。这匹马很棒，很结实，四条腿结结实实地站在地上。他要的就只有这个。他打算在整场斗牛表演中都骑着它。他骑着马，跨坐在缝着棉絮的大马鞍上，静静地在黑暗中等着入场，从翻身上马的那一刻开始，他满脑子就一直在想怎么扎牛。另外几个长矛手在他的旁边继续聊天。他没听他们在聊些什么。
两个斗牛手站在一起，后面跟着三个杂役，他们的披风都叠起来搭在左臂上，叠的样式一模一样。曼纽尔掂量着他背后的三个小伙子。他们三个都是马德里人，跟埃尔南德斯一样，大约十九岁光景。其中有一个吉卜赛人，神情肃穆，淡漠冷峻，脸膛黝黑，是他喜欢的那种类型。于是他转过身去。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他问那个吉卜赛人。
“福恩特斯。”吉卜赛人说。
“这名字不错。”曼纽尔说。
吉卜赛人咧开嘴笑了笑，露出牙齿。
“待会儿公牛一出场，你就迎上去，引它跑一阵子。”曼纽尔说。
“行。”吉卜赛人说。他神情严肃，开始考虑待会儿该怎么做。
“开始了。”曼纽尔对埃尔南德斯说。
“好。咱们走！”
他们入场了，高昂的头随着音乐节奏摆动着，右臂随意挥着，在弧光灯的照耀下，他们走过铺着沙子的斗牛场。斗牛队鱼贯而出，长矛手骑马紧跟其后，再后面是斗牛场的杂役和铃铛叮当响的骡子。队列走过斗牛场时，人们为埃尔南德斯大声喝彩。他们趾高气昂，眼睛直视着前方。
他们走到主席跟前鞠了个躬，队列立刻四散分开，各就各位。斗牛士走到围栏前，放下沉甸甸的披风，换上轻便的斗牛披风。骡子出去了。长矛手们绕着场子策马奔驰，时不时地颠一下，其中两个从他们刚才进场的那扇门出去了。杂役把地上的沙子扫平整。
雷塔纳的一个副手给曼纽尔倒了杯水，曼纽尔一饮而尽，这个副手现在担任他的经纪人，还负责给他拿剑。埃尔南德斯刚跟自己的经纪人谈过，现在朝他走过来。
“你很受欢迎，孩子。”曼纽尔恭维他。
“他们喜欢我。”埃尔南德斯开心地说。
“入场式怎么样？”曼纽尔问雷塔纳的手下。
“像场婚礼。”管剑的人说，“不错。你出场跟塞里托和贝尔蒙特一样。”
舒里托骑着马从旁边经过，活像一座巨大的骑士雕像。他掉转马头，让牛头朝向斗牛场另一头的牛栏，牛待会儿会从那里上场。站在弧光灯下的感觉很奇怪。为了挣大钱，他一般都在午后的骄阳下扎牛。他不喜欢弧光灯下干这事儿。他巴望快点儿开始。
曼纽尔朝他走来。
“去扎它，铁手！”他说，“给我煞煞它的威风！”
“我会扎它的，老弟！”舒里托往沙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我要叫它跳出斗牛场。”
“使劲儿扎它，铁手！”曼纽尔说。
“我会使劲儿扎它的。”舒里托说，“怎么还不开始？”
“它出来了。”曼纽尔说。
舒里托坐在马背上，脚套在盒式马镫里，两条穿着鹿皮护甲的大粗腿紧紧地夹着马，左手挽着缰绳，右手握着长矛，阔边帽拉到眼睛上方，挡住灯光，他注视着远处牛栏的门。马耳朵抖了一下。舒里托用左手轻轻拍了拍马背。
牛栏那扇红门打开了，舒里托目光越过斗牛场，朝空空的过道望去。不一会儿，那头公牛猛冲出来，冲到灯光下的时候，它微微收了一下脚步，接着马上又狂奔起来。它安静地奔跑着，只有宽阔的鼻孔发出沉重的呼吸声。冲出黑暗的畜栏，它高兴极了。
《先驱报》的后备斗牛评论员坐在第一排位子上，微微有些厌烦，他身子前倾，在膝前的水泥墙上写道：“冈巴涅罗，黑种，42号，以90英里的时速飞奔出场。”
曼纽尔俯在围栏上，望着那头公牛，他一挥手，吉卜赛人就拖着披风跑了出去。那头公牛全神贯注地盯着披风，它低下头，撅起尾，全速朝披风猛冲过去。吉卜赛人忽左忽右地跑着，从公牛身边经过的时候，公牛看到了他，就弃下披风，朝人冲了过来。吉卜赛人全速飞奔，就在公牛把牛角撞到红围栏上时，他翻身跃过围栏。公牛抵了两次，牛角都徒劳无功地抵进了木板。
《先驱报》的评论员点了支烟，把火柴扔到牛身上，然后在笔记本上写道：“它个儿大，角粗，足以让掏腰包买票的观众满意。冈巴涅罗似乎想切入斗牛士的地盘儿。”
就在公牛猛撞围栏的时候，曼纽尔迈步走到硬沙地上。他瞥见舒里托在围栏附近，骑着白马，就在场地左边圆周大约四分之一的地方。曼纽尔把披风靠近胸前举着，一手拎着披风一角，他对公牛大叫：“哈！哈！”公牛转过身，身子在围栏上猛抵一下，似乎是借着这股势头急冲过来，直扑披风。曼纽尔眼看着公牛猛冲过来，往旁边斜跨一步，原地转了一圈，披风从牛角前挥了过去。披风掠过，他又面对着公牛了。这时，他又用同样的姿势把披风靠近胸前举着，公牛再次发起冲击，他又原地转了一圈。他每次挥动披风，人群都一阵沸腾。
他四次向牛挥过披风，把披风舞得像翻腾的巨浪，每次都引得牛转过身向他发起冲击。第五次挥过披风后，他把披风围在臀部，转动脚跟，披风就像芭蕾舞演员的裙子一样飘舞着，逗得公牛绕着他团团打转儿，像条腰带一样。他闪开一步，让公牛面对着骑在白马上的舒里托。舒里托走上前，稳稳地站住。白马脸朝公牛，耳朵前伸，嘴唇紧张得发抖，舒里托的帽子遮在眼睛上方，他俯身向前，夹在腋下的长矛前后伸出，一头朝下，跟地面形成锐角，三角铁矛尖直指公牛。
《先驱报》后备评论员一边抽着烟，一边望着公牛写道：“老将曼纽尔使出了一套讨观众喜欢的绝招，以酷似贝尔蒙特的风格结束了斗牛，博得了常客们的喝彩。我们接下去进入骑马扎牛回合。”
舒里托骑在马上，估摸着公牛和矛尖之间的距离。他正盯着看，公牛已经使出浑身的劲儿冲了过来，两只牛眼目不转睛地盯着马的前胸。它刚低下头准备挑马，舒里托就把矛尖刺进了它肩上高高隆起的那块肌肉里，然后使出浑身力气把长矛往下戳，同时用左手一拉，让白马腾空跃起，马两只前蹄在半空踢着。舒里托一边把马往右转，一边把牛往下攮，让牛角从马肚子底下穿过去，马毫发无伤，哆嗦着又四脚着地了。这时，埃尔南德斯举起披风引诱牛，公牛便朝着他的披风冲了过去，尾巴擦过马的胸脯。
埃尔南德斯斜着朝另一个长矛手奔过去，用披风把公牛引过去带走。他挥动披风，调整牛的位置，让它正好面对长矛手的马和长矛手本人，自己退了回去。公牛一看见马就冲过去。长矛手用长矛扎牛，长矛顺着牛背滑了过去。公牛一冲，吓得马跳了起来，长矛手随即从马鞍上跃出了一半，再加上一枪没扎中，抬起右腿躲闪，人便跌到了左边。马挡在他和公牛中间，被牛挑了起来，牛角抵进了它的身子，它砰的一声倒下，长矛手用靴子把马蹬开，脱出身来，躺在地上，等着被人抬走。
曼纽尔听任公牛去抵那匹倒下的马。他不着急，那个长矛手性命无忧。再说了，让这样一个长矛手害怕害怕是有好处的，下次他就会坚持得更久些了。这些长矛手太差劲了！他隔着沙地望见舒里托站在围栏附近，他的马僵直地站着，正等待时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