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杂种,麦康伯想,你这个张狂的杂种!看来昨晚她进去的时候把他给吵醒了,威尔逊心想。他那双不动声色的、冷漠的眼睛打量着他们俩。真是的,他干吗不让自己老婆待在她该待的地方?他当我是什么人?我又不是柳下惠。他该让她待在该待的地方,都怪他自己。
“你认为咱们能找到野牛吗?”玛戈特一边说,一边把一盘杏子推开。
“很有可能。”威尔逊说着,向她笑了笑。“你干吗不待在营地?”
“说什么都不成。”她告诉他道。
“干吗不吩咐她待在营地?”威尔逊对麦康伯说道。
“你吩咐她吧。”麦康伯冷冷地说。
“咱们别吩咐不吩咐的了。”玛戈特转向麦康伯高兴地说:“你也别再犯傻了,弗朗西斯。”
“你准备好出发了吗?”麦康伯问。
“随时都行。”威尔逊告诉他,接着问道,“你想让太太去吗?”
“我想不想的,又有什么不同?”麦康伯问道。
真他妈的糟糕!罗伯特·威尔逊想。真他妈的一团糟。看来,事情总是会闹成这样。也罢,那就任它闹成这样吧。
“是没什么不同。”他答道。
“你确信自己不想跟她单独待在营地,让我一个人出去打野牛得了?”麦康伯问。
“不可能!”威尔逊说。“如果我是你,就不会这么胡说八道。”
“我不是胡说八道。我是觉得恶心。”
“恶心?这个词儿可不好。”
“弗朗西斯,拜托你说话讲点儿道理行不行?”他老婆说。
“我就是他妈的太讲道理了!”麦康伯说。“你吃过这么脏的东西吗?”
“吃的东西有什么不对头吗?”威尔逊心平气和地问。
“什么都不对头!”
“冷静点儿,小子。”威尔逊镇定自若地说,“桌边有个杂役能听懂英语。”
“让他见鬼去吧!”
威尔逊站起身,抽着烟袋,踱开了去,用斯瓦希里语跟站在一边等他的一个扛枪人说了几句话。麦康伯和他妻子坐在桌旁。他盯着自己的咖啡杯。
“要是你当众大吵大闹我就离开你,亲爱的。”玛戈特淡淡地说。
“不,你才不会呢!”
“你可以试试看。”
“你才不会离开我呢。”
“对!”她说。“我不会离开你,不过你得检点点儿。”
“我检点点儿?你可真会说。我检点点儿!”
“是的,你检点点儿。”
“你自己怎么不检点点儿?”
“好久了,我一直在努力,好久好久了。”
“我恨那头红脸猪。”麦康伯说。“看到他我就恶心!”
“他真的非常非常好。”
“噢!给我住嘴!”麦康伯儿差点吼起来。就在这时,汽车开过来停在餐厅帐篷跟前,司机和两个扛枪人下了车。威尔逊走过来,望着坐在桌旁的这对夫妇。
“还去打猎吗?”他问。
“去!”麦康伯说着站起身来,“去!”
“最好带件毛衣。车里有点儿冷。”威尔逊说。
“我去拿上皮夹克。”玛戈特说。
“杂役已经拿了。”威尔逊告诉她。他和司机爬进前车厢,弗朗西丝·麦康伯和他老婆坐在后座,默不作声。
但愿这个蠢蛋没想着把我后脑勺打开花,威尔逊暗想。女人可真是狩猎队里的大麻烦。
在雾蒙蒙的晨光中,汽车一路下行,开过铺着圆石的河床,车轮碾在石头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接着再蜿蜒上行,爬上陡峭的河岸。威尔逊昨天就吩咐在这里铲了一条路,这样他们就可以开到对岸这个猎园似的、丛林密布的丘陵区。
今天早上真不错,威尔逊心想。露气湿重,车轮碾过野草和低矮的灌木时,便会嗅到被碾碎的蕨叶发出的芳香。车子穿过这猎园般的、人迹罕至的原野,蕨叶碾碎的香味儿闻起来像马鞭草的气味儿。他喜欢这清晨的露珠味儿,喜欢这蕨叶的清香,喜欢晨雾中黑魖魆的树干。他早把坐在后排的那两个冤家忘到了脑后,一心只想着野牛。他要找的野牛白天都待在粘稠的沼泽地里,根本不可能打中;到了夜里,它们会到原野的一处空地上去觅食,如果能在路上用汽车截住它们,不让它们返回沼泽,那麦康伯在开阔地带打到它们的机会可就大了。他不想和麦康伯一起到浓密的灌木丛去打野牛。他压根就不想跟麦康伯一起打野牛,压根就不愿意跟他一起打猎;可他是个职业陪猎手,陪过不少稀奇古怪的雇主打猎。如果他们今天打到野牛,那再打一次犀牛就可以交差了,到时候,这个可怜虫的危险游戏就结束了,事情可能就了结了。他和那女人不会再有任何瓜葛,麦康伯也会逐渐淡忘那件事儿。看样子,这种事儿他肯定经历过很多次。可怜的家伙。他肯定自有办法淡忘这些。唔,这都是这个可怜的孬种自己造的孽。
他——罗伯特·威尔逊狩猎时总带着一张双人帆布床,任何艳遇都来者不拒。他陪很多雇主打过猎,这些雇主来自世界各地,他们放荡不羁、玩世不恭。只有同这个白人猎手同床共枕之后,那些女人才会觉得自己的钱花得不冤枉。尽管当时她们当中有些人也相当讨他喜欢,可是,等跟她们分开以后,他就很瞧不起她们;但是,这些人是他的衣食父母,只要他们雇着他,他们的准则就是他的准则。
一切都是他们说了算,只有狩猎除外。对于狩猎,他有他自己的准则;他们要么乖乖遵守这些准则,要么另请高明。他也知道,正是因为如此,他们都特别尊重他。不过,这个麦康伯真是个奇怪的家伙。他不奇怪才怪了呢。还有他老婆。唔,他老婆。是啊,他老婆。嗯,他老婆。够了,他最好先把这些都撇开。他扫了他们一眼。麦康伯阴沉着脸坐着,怒火中烧;玛戈特向他报以微笑。她今天看上去更年轻、更天真、更娇嫩,添了些天生丽质的靓丽。天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威尔逊思忖道。昨夜她话不多。因此,看到她还挺开心的。
汽车爬上一个缓坡,一路穿过丛林;随后开进一片长满野草的、牧场似的空地;汽车在绿荫掩映下,沿着空地的边缘往前开。司机开得很慢,威尔逊认真地察看这片牧场和牧场的另一端。他吩咐停车,举起双筒望远镜观察了一下,然后示意司机继续往前开。车子慢吞吞地绕过一个个疣猪洞,避开一座座蚁山[① 非洲的蚂蚁能借助枯树枝,堆起很高的土山。
]①,继续往前走。威尔逊目光穿过空地,突然,他转过身来说:“我的老天,它们在那儿呢!”
汽车朝前猛蹿,威尔逊用斯瓦希里语急促地对司机说着什么;麦康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了三头黑色的庞然大物,它们圆柱般的身子又长又壮,就像黑色的大油槽车,此时,这三只畜生正飞快地穿过开阔牧场另一头的边缘。它们飞快地跑着,脖子梗得直挺挺的,身子也挺得笔直;它们伸长脑袋飞奔时,便可以看到它们脑袋上那对叉得很宽的黑犄角朝上翘着;脑袋一动不动。
“三头老公牛。”威尔逊说。“咱们得切断它们的去路,不能让它们跑进沼泽。”
汽车以四十五英里的时速发疯般地穿过空地;麦康伯留神看着,野牛的身影越来越大,终于,他能清晰地看到一头庞大的公牛了:它灰色的躯干上牛毛所剩无几,浑身结满痂癣;它的脖子竟和肩部连成一片,黑犄角闪闪发亮。这头牛跟在另外两头公牛后面飞奔着,另外两头则正并驾齐驱,向前猛冲。接着,汽车一晃,好像跳过了一段路似的,他们逼近了。他看到这头向前猛冲的公牛体型庞大,毛发稀疏的身上落满灰土,犄角粗大,往前凸的嘴巴上长着一对大鼻孔。麦康伯举起了来复枪,威尔逊立马吼道:“别在车上打,你这傻蛋!”他心里没有任何恐惧,只有对威尔逊的怨恨。
这时,司机已经踩了刹车,可车子还在往前滑,接着往旁边甩了一下。车还没停稳,威尔逊就从一边下了车。麦康伯从另一边下了车,他两只脚挨到地面的时候,感觉地面还在飞闪,不由得打了个踉跄;刚站稳脚,他就朝那头正在奔跑的野牛开了枪,子弹“噗噗”地打进它的身体;等他打光了来复枪里的子弹,公牛还在稳步朝前跑;这时他才想起该打牛的膀子!他哆哆嗦嗦地重新装上子弹的时候,看到公牛倒了下去,它两只前腿跪倒在地,那颗大脑袋晃荡着;这时,他抬眼看到另外两头还在飞奔,就举枪射向领头的那只,第一枪打中了。他又开了一枪,没打中。这时,他听到“喀啦轰”一声巨响,威尔逊开枪了,接着,他便看到领头的公牛向前滑倒,鼻子碰到地面上。
“解决剩下的那头!”威尔逊说。“现在你打得很不错!”
但此时剩下的那头公牛还在稳步飞奔,他开枪了,没打中,子弹扬起一股尘土;威尔逊也没打中,尘土像云雾一般升腾起来;威尔逊高声叫道:“快!它跑得太远了!”接着,他拖着麦康伯的胳膊,他们一起回到车上。麦康伯和威尔逊分别吊在车门两边,他们在崎岖的路上颠簸飞驰,很快逼近了那头野牛,它还在稳步飞奔,动作矫健,脖子粗壮。
他们就在它后面了!麦康伯在装子弹,他把子弹壳卸到地上,不料枪卡住了,他排除故障,子弹上膛;这时,他们眼看就赶上那头野牛了,威尔逊叫了声:“停车!”车刹得太急直打滑,差点儿翻车。麦康伯从车上跳下来,站稳脚跟便“啪”地一推枪栓,朝前尽可能瞄准那正在飞奔的、浑圆的黑牛背,开火!瞄准,再开火!再开火!再开火!每颗子弹都正中目标!可野牛好像没有任何反应。这时,威尔逊开枪了,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野牛脚下踉跄起来。麦康伯仔细瞄准,又开了一枪。它倒了下去,双膝着地。
“不错!”威尔逊说。“干得漂亮!这是第三头了。”
麦康伯感觉飘飘欲仙。
“你开了几枪?”他问道。
“就三枪。”威尔逊说。“你打死了第一头公牛,就是最大的那头。我帮你收拾了另外两头,因为担心它们找地方躲起来。不过最后是你解决掉它们的,我只不过是顺手收个尾而已。你枪打得相当不错!”
“到车那里去吧。”麦康伯说。“我想喝口酒。”
“得先把那头公牛解决了。”威尔逊告诉他。那头牛跪在地上,脖子猛烈地抽搐着,又小又凹的眼睛仇恨地瞪着他们,看到他们走过来,狂暴地对着他们怒吼。
“小心它站起来。”接着,威尔逊又说:“稍稍往边上一点儿,打它脖子,就是耳朵后面那个地方。”
麦康伯慢慢瞄准那因狂怒而抽搐的、粗壮的大脖子,开了一枪。随着枪声,牛头垂了下来。
“干得不错。”威尔逊说,“打中了脊骨。这几头可真他妈的大,是吧?”
“去喝点酒。”麦康伯说道。有生以来,他还从来没感觉这么畅快过。
麦康伯的妻子坐在汽车里,脸色煞白。“你真棒,亲爱的。”她对麦康伯说,“车开得真险!”
“很惊险吧?”威尔逊问。
“真吓人,我这一辈子从来没这么心惊肉跳过。”
“都来喝点酒吧。”麦康伯说。
“那是一定要喝的。”威尔逊说,“给太太。”她接过酒瓶喝了一口纯威士忌,咽下去的时候,微微打了个颤。她把瓶子递给麦康伯,麦康伯随手递给了威尔逊。
“太刺激了!”她说,“折腾得我头痛得要命。不过我以前从不知道你们竟然可以从车上朝它们打枪。”
“没人从车上打枪。”威尔逊冷冷地说。
“我是说,坐着汽车撵它们。”
“一般不这样。”威尔逊说,“不过,在我看来这么干够公道了。跟步行射猎比起来,开车穿过布满坑洼的平原,避开这样那样的障碍,风险更大。刚才我们每次开枪野牛都有机会袭击我们,只要它想袭击我们,随时都有机会。不过,这事儿还是别跟旁人说。你的意思我懂,这么干确实是违法的。”
“可是在我看来这么干很不公道。”玛戈特说,“你们竟然坐车去追那些手无寸铁的大家伙。”
“是吗?”威尔逊说。
“要是内罗毕纳西尔听到这事儿会怎么样?”
“其一,我会被吊销执照;此外,还有诸多不愉快。”威尔逊说着,举起酒瓶灌了一口。“我就失业了。”
“真的呀?”
“对,真的。”
“嘿嘿,”麦康伯今天一整天头一回露出微笑,“现在,你可有把柄被她抓住了!”
“你可真会说,弗朗西斯。”玛戈特说道。威尔逊望着他们两人,心里暗想,要是一个下流胚娶了一个贱女人,会生出个什么样的孩子?想归想,他只说:“咱们有个扛枪人不见了。你注意到了吗?”
“我的天,我没注意!”麦康伯说。
“他来了。”威尔逊说,“还好没事儿。准是在咱们离开第一头牛的时候摔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