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个时候,黄昏已经锁住了牟氏庄园,庄园内的老老少少却没有丝毫觉察,他们只看到了阴沉沉的天空。还有细雨中翻飞的燕子。
从凌晨三四点钟的光景,天空就飘着雨了,时紧时松,细细地滋润着。墙根和树下的一些地方,泥土吃足了雨水,发出了嗞嗞的喘息声,还不间断地吐出气泡。空气中漂浮着土腥气。蚯蚓们亢奋起来了,在湿润的泥土里上下游动。那些不知名字的虫类们,隐在湿漉漉的草丛中,把昏暗的白天当作了夜晚,肆无忌惮地歌唱着。雨雾一拨又一拨地漫过屋顶,漫过日新堂屋前的百岁紫薇树,迷蒙了昏暗的天色。屋前屋后的杨柳树,正是风情万种时节,又得了充足的水分和蒙眬的雾气,绰约得如同仙女。
大半个下午之后,整个牟氏庄园的屋子里,就亮起了油灯。
时光毫无眉目地滑行,滑行……
在日新堂少爷楼的恍惚灯影里,被牟家称为少奶奶的姜振帼,长时间地候立在土炕前,使劲拽住男人牟金的一只手,想拽住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点点旅程。过去她感觉黑暗的那一边很遥远,没想到竟是这么近,她伸手就可以摸到黑暗那边的男人。现在,男人的身体,就是架在黑暗和她之间的桥了。
她目光注视下的男人,一点点地坠入了黑暗。
黄昏就在这个时候悄悄着陆了。
1920年的这个黄昏,日新堂少奶奶姜振帼二十七岁,正芬芳着,而滋润她的男人牟金却消散在黄昏的雨雾里。
日新堂少爷楼堂屋的大门,在寂静中发出沉闷的“吱嘎”声,面对凄迷的雨雾敞开了。姜振帼的丫环翠翠从那里面疯癫癫地奔出来,踩着雨水,含着满眼的泪,奔跑在牟氏庄园内,去通报几个老爷。
牟氏庄园院内套院,廊外有廊,丫环翠翠怀着恐惧,用缠裹了的两只小脚,急速地敲打着厚重的青砖和石板。这丫环十六岁,四年前就来到日新堂当差,虽然挨了少奶奶和少爷的不少打骂,但也渐渐地把日新堂的屋顶,当作了自己全部的天空。她在这片天空下生活,还没有想过离开这片天空,会是一种什么情形。她毕竟第一次经受眼看着人死去的场景,死去的这个人又是她的少爷主子,现在她最强烈的感觉,就是天塌了,地陷了。
翠翠最先奔月新堂的二爷牟宗升去了。
二爷牟宗升堂屋的门紧闭着,他正坐在李太太卧室内的椅子上,举着长杆烟袋,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烟,烟雾缭绕了他的面容,还有他的心思。二爷抽烟的时候,也总是喜欢摆出个老爷的架势。这架势看起来有点儿累人,他倒是习惯了。
炕上的妻子李太太猜透了男人的心思,就给他点破了,说你甭费心思琢磨了,日新堂的少爷牟金,肯定躲不过阎王爷的这一网了,都昏迷了三天,恐怕已经在阎王爷那里报到了。李太太是一个很会察言观色的女人,也很会逢场作戏,在太太们当中,是不太受欢迎的。实际上,这个人的肚子里,没有多少草料,她那点儿能耐,都挂在嘴皮子上。
听了李太太的话,牟宗升摇摇头,说看牟金的气色,还不至于这么快走的。
李太太就说:“他死了又能咋的?也不见得让你当家。”
牟宗升像被什么东西蜇了皮肉,抖了一下身子,把嘴里的烟袋拔出来,对着身边的痰盂磕掉了烟灰,狠挖了李太太一眼,怨她的话很不合自己的胃口。
他不再答理她了,重新装上了一锅烟丝,吸着,沉默地去想自己的心事。
牟宗升是当今牟氏家族官位最显赫的老爷,1905年曾为清朝正三品的兵部侍郎。按清末朝廷的规矩,用钱捐来的官,最大上限只能是三品。但因为他捐的黄金白银实在太多,于是又给牟宗升外加两级,享受一品待遇。
虽然捐来的官没实权,但毕竟受过皇封,有正式的任命文书,又是当地大财主,栖霞衙门的历届知府大人到任,一定要首先登门拜见牟宗升,遇见了他的轿子,也是要让路的。
清朝覆灭,民国建立,牟宗升的兵部侍郎当不成了,但被委任为栖霞县的商会会长,依旧是本县仅次于县长的二号人物。
他也确实把自己当成了一个人物,走路的时候,宽厚结实的身板总是挺得很直,摆出官人的派头。只要是出门,哪怕两里的路,也要动用轿子。轿子可不是乱坐的,就是你家里有钱,没有那个官位,也不能享受这个待遇,就像黄马褂只能穿在皇亲国戚身上一样,是有级别的。他那顶一品轿子,比县太爷的可是阔气多了,在大街上一晃,很挣面子的。再后来,轿子不流行了,他就骑上了高头大马,依然趾高气扬地走在大街上。
但在家族内部,牟宗升却与其他老爷没什么两样。他排行老二,人称二爷。让他心里一直不舒服的是,在家族内部,他还要受制于家族掌门人,就是快要咽气的侄子牟金。
现在的牟氏庄园内,有四大家,各有堂号,第一家日新堂,第二家月新堂,第三家东来福,第四家南来福。日新堂是他们的老堂号,始建于清朝雍正年间。牟氏家族繁衍到民国初期,已有百余年的历史了。在百余年中,很多家族成员落魄成了自耕农,或是贫苦人,而作为牟氏家族源头的日新堂,却一直如潮水般向前涌动,并且又派生出了这三个堂号。
照古人的话说,一个家族兴旺三代,大致就要败落了,但牟氏家族到了第九代,虽然不是鼎盛时期了,却还兴旺着。依照他们眼下的家业,就是不再聚敛财富,牟氏庄园也还需要五六十年的光阴,才能把剩余的家产消耗尽。
百余年前,他们的老祖宗牟国珑,也就是日新堂第一代堂主,已经考虑到了子孙后代的兴旺大计,为他们留下了祖训。
第一,家族历代的掌门人,都由长子长孙继承。也就是说,日新堂的长子长孙,是家族千古不变的掌门人。其他由日新堂派生出来的小家庭内部,同样是长子长孙担任法定当家人。第二,家族成员不准纳妾,不准嫖娼,不准抽大烟……违反祖训的人,一律清除出家族。
依照祖训,在历代的家产分割中,掌门人始终额外享受一千亩土地和部分房屋,用来祭祖。从日新堂第一代庄园主开始,牟氏家族小家庭中三代以上的祖宗神灵牌位,都由日新堂的掌门人,供奉在祭祀大堂内。大多数祖宗牌位的后人们,都四处飘散得不知去向了,但日新堂兴旺不败,他们灵位前的香火,也就缭绕不断。
那些派生出来的小家庭,兄弟们分割财产的时候,当家人也额外享受一二百亩土地不等。优厚的待遇和严格的祖训,就给了家族龙头旺盛的生命力。
然而作为家族掌门的日新堂,生殖力却不旺盛,到了第五代堂主牟墨林的时候,才突然有了转机,太太给他一口气生了四个儿子,又赶上牟墨林的家业蓬勃发展,多年持续暴富,进入鼎盛时期,于是就开始扩建庄园,新建了月新堂、东来福和南来福,四个儿子每人独居一座宅院。
牟氏庄园到了第七代,也就是牟宗升这一代,日新堂竟无子女,就从排行老二的月新堂过继一子延续香火,仍旧采用长子继承制,于是牟宗升的哥哥牟宗臣就成为家族掌门人。命运就是这样安排的,牟宗升在排行老二的月新堂,还是家族的老二,只能当二爷。
牟宗臣过继到了日新堂,生殖力也不旺盛。与太太鲁氏结婚后,他像牛耕地一样,吭哧吭哧地一夜又一夜劳作,鲁太太的身体就是不起反应。三年过去了,就在他筋疲力尽准备放弃了的时候,鲁太太却突然怀胎,给他生了个儿子。大概是憋这个金蛋子耗尽了精气,之后鲁太太就再也没有受孕。
几年前牟宗臣死了,唯一的儿子牟金,就成为牟氏家族的第八代掌门人。
庭院深深的牟氏庄园,占地面积两万多平方米,房屋五百多间,管辖一百五十一个佃户村,五千五百多间房屋,六万多亩土地和十二万亩山林,是中华民国最大的土地拥有者。
现在家族的四大家,就成了三对亲兄弟的组合了。日新堂的牟宗臣和月新堂的牟宗升,两大家是一对亲兄弟。东来福的牟宗贵和牟宗昊是一对亲兄弟,老大牟宗贵早逝,当时他的独子牟银年幼,东来福暂时由牟银的叔叔牟宗昊当家。南来福的牟宗腾和牟宗天也是一对亲兄弟,当家人是老大牟宗腾,兄弟两个都已经成家,并有了一双儿女,但至今还没有分家。
六个老爷中,老大和老三去世得早,如今在庄园走动的,只有四位老爷了。
亲兄弟分立门户,也就只剩下个名分,亲不到哪里去了,相互的竞争是惨烈的,倘若你家破人亡,子孙照例会变成亲兄弟那一脉的佃户。少奶奶姜振帼的丫环翠翠,祖上就曾经是牟氏家族的一员,因为破了家业,变成了日新堂的佃户。
日新堂几代单传,家产只聚不散,而其他门户每代至少生育两三个儿子,在历次的分家中,财产便越分越少。好在牟宗臣过继到了日新堂,月新堂的全部家产,就由牟宗升一人继承了,相比其他几个堂弟,他算是最富裕的了。
只是牟宗升这人的胃口太大了,天生贪婪,眼睛一直盯住哥哥牟宗臣的家产,希望有一天那些土地、房屋和佃户,统统属于自己名下。表面上,他给京城运送了大量的黄金白银,捐得了一纸空文的兵部侍郎,很荣耀了,其实心里一直没有得到满足,只因日新堂的家产实在太大了,几乎占四大家财产总和的一半。
眼下,本来就是独子的牟金,又留下一个独苗,家产依然不可能分流,这怎能不让牟宗升惦念着呢!
牟金生病的这半年多,牟宗升的心就上下乱蹿,把守不住了。他觉得,牟金一死,家族的掌门人应该是他了。牟金的儿子牟衍堃才七岁,七岁的孩子芽芽能干什么?!理所当然由他来做掌门人。他做了掌门人,以后他的长子就是掌门人了,那么日新堂专用来祭祀的一千亩土地,就应该划到他长子的名下了,那么……有几次,他心里甚至略带了央求地说,牟金侄儿,你就别逞能了,熬着活受罪,你就快死了吧。
当头发湿漉漉的丫环翠翠,双膝跪在了他面前的时候,他上下折腾的心,使着劲儿要从嗓子眼蹿出来。
他用力咬紧了牙,用舌根封堵住嗓子眼儿里蹦跳的那颗心。
翠翠哭着说:“二爷,我家大少爷不行了……”
牟宗升这个四十七岁的大老爷们,竟然忍不住内心的激动,站起来说:“真的死了吗?”
说过之后,他觉得有些不妥,就忙换了关切而略带威严的口气说:“知道了,告诉你家少奶奶,我这就过去。”
翠翠刚出屋,牟宗升就凑近了李太太面前,挥舞了一下长杆烟袋,说:“真的死了!”
李太太说:“死了,不正遂了你的心,还磨蹭啥,不快过去?”
“不慌,你先过去,等到那几家的爷们都去了,你让小六回来告诉我。”
“要等到别人都到齐了再去?应该早去才对,你是他的亲叔叔。”
“哼,过不了多久,我让那小妖精伺候你!”
李太太挖了牟宗升一眼,知道他说的小妖精是少奶奶姜振帼,就说,你是想让她伺候你吧?说着已经下了炕,吩咐丫环小六跟随自己,急急地去了日新堂。
李太太走后,牟宗升也就真的在想,牟金吹灯拔蜡了,姜振帼这样鲜亮的女人,从此就要闲置起来了,真是很浪费。
想到这,牟宗升的心里还是隐隐地升起莫名的烦躁,身上的一些毛孔竟然开始膨胀起来。面对着姜振帼这种女人,男人的身体深处很容易发出一些喊叫,或者说欢唱。
曾有传说,牟宗升的哥哥,也就是姜振帼的公爹牟宗臣,也曾再三从她身上偷眼。太太鲁氏觉察后,对自家的老爷不敢训斥辱骂,于是就在姜振帼身上发泄愤怒。姜振帼刚过门那些日子,因为夜里跟牟金没完没了地快乐,早晨常常起得晚,误了去鲁太太房间请安,鲁太太就借题发挥地说:“那东西能当饭吃吗?也不怕撑着你!”又说:“我们是什么人家?你们可别弄出动静来,要是你们辱了祖宗,我就撞死在你们身上!”
坐在一边的牟宗臣就皱皱眉头,知道太太这些话是要塞进他耳朵的,他就不敢去看儿媳的眼睛,干咳几声,把眼睛移到别处。而姜振帼呢,总是红着脸垂了头,眼里噙着泪水,把当儿媳应受的委屈憋在心里,一声不吭。公爹看了,就更伤心。有几次,姜振帼给他端来洗脚水的时候,他一边搓揉着脚丫子,一边想安慰她几句,却担心鲁太太听到了,在整个庄园吵闹开,丢了他这个老爷的脸面。就这样,他每天看着姜振帼在自己身前身后走动,却不能触摸甚至不能多看几眼,自然感到委屈和压抑,性情终日忧郁寡欢,熬过三四个年头后害了病,不停地咳嗽,瘦成了一把骨头,慢慢地合上了眼睛,不再受眼前那一团深不见底的温柔煎熬了。
牟宗臣的死究竟与姜振帼有多大关系,其实是一个谜,只有他本人知道。
眼下的牟宗升,对姜振帼也只是偶然想想,并不朝深处走。
另一个人就不同了,想她想得很苦,恨不得把她连骨头嚼碎了,咽进肚子里。这个人是她的四叔,东来福临时的当家人牟宗昊。有一天他去她屋里,趁四下没人,竟去捏了她白皙的手,结果吃了一口唾沫,还有一笤帚狠打。
翠翠去的第二家就是东来福。牟宗昊比二爷牟宗升小三岁,在整个家族排行老四,人称四爷。他瘦瘦的一副身子板儿,脸总是阴沉着,不多话,一副很严厉的样子,喜欢戴一副小眼镜。他是牟家几个老爷中,唯一读过书的人,曾在济南府的政法学校专攻法律,也是栖霞境内第一法学专家。看起来文文弱弱,其实他比二爷牟宗升还坏得多。二爷那点坏,都写在脸上,一看就是个骄横霸道的人;他却是藏在心里,骨子里坏,喜欢玩弄计谋,喜欢看别人在他的计谋中挣扎。许多事情他并不出面,而是让二爷去冲锋陷阵,他只是幕后操纵,这就是读书人的坏。穷人们对法律既陌生又惧怕,常常把他那副阴暗的脸当成了法律,或者五花大绑,或者什么刑具,远远地就要躲着他走路。
牟宗昊虽然精明,他的太太陈氏却没一点儿心眼,属于傻大黑粗的一类,经常坏了他的事。他就骂太太是猪脑子,只知道吃饭睡觉拉屎放屁,别的就没了。
得到翠翠来报,牟宗昊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心里却一阵亢奋,那样子好像姜振帼变成了路边没人采摘的桃子,他随时都可以咬上一口了。
牟宗昊住在东来福的老爷楼内,让嫂子赵太太和侄子牟银住在少爷楼内,这很不合常理。他的哥哥牟宗贵早逝后,留下了侄子牟银。勤俭耐劳的太太赵氏拉扯着牟银,孩子在牟宗昊的淫威笼罩下长大了,母子忍受了牟宗昊许多欺凌。去年,刚刚二十一岁的牟银就娶了掖县栾大地主的女儿栾燕为妻,虽单独支撑门户,却仍没有摆脱叔叔的牵制,土地和钱财都由牟宗昊掌管。按照祖训,牟银结婚后,牟宗昊应该把当家的权力交给已经成人的牟银,但他却迟迟不提此事。
赵太太在牟银结婚后,就什么都不问了,深居简出,烧香拜佛,以求清心寡欲地了却残余的黑白时光。
由于牟银的命运与牟金很相似,同病相怜,于是牟银看到翠翠跪地哭泣的时候,他的泪水也就流出来了,哽咽着说了一句:“牟金哥哥哎。”栾燕上前拽了他一把,说要哭到了那里再哭,这儿哭得不是地方,赶紧过去帮嫂子打理事情,到了这份儿上了,怕是看热闹瞅光景的人多。
栾燕的话,可谓入木三分,这时节庄园内的老爷,确实多是看热闹的。
牟银听了栾燕的话,就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跑出了屋子。
老爷楼的牟宗昊,却在翠翠走后,急不可耐地把太太陈氏朝土炕上推。因为陈太太很胖,又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性欲高涨,也就不愿配合,让他手推肩扛折腾了很长时间,才成交了。牟宗昊搓揉着陈太太肥胖的身子时,脑子里全是姜振帼的影子,他甚至感受到守寡了的少奶奶,因为多日不亲近男人,那身子竟格外有了磁力,几乎要将他的身子整个吸了进去,他就痛快地叫喊起来。
陈太太自然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叫喊得像挨了刀子的猪。
南来福的五爷牟宗腾比较痛快,翠翠跪在他面前还没起身,他已经奔出了堂屋,高声吆喝自己的王太太和十四岁的儿子牟财:“快快,去日新堂。”
走了几步,又回身对翠翠说:“老六那里我去告诉他,你快转回去伺候你家奶奶吧。”
牟宗腾这个人总是大大咧咧,他有自己的毛病,却从来不掩藏。他喜欢女人,喜欢京剧,喜欢张罗事情,也喜欢让别人感激他,常常给下人几个小钱,然后美滋滋地听下人对他说一些奉承话。太太王氏就说他缺肝少肺,心里从来不搁事。
其实王太太也属于心里不搁事的人,似乎活得很明白,从来不多管五爷的事情,由着他去折腾,南来福内的大小事情,她自己去料理,并不依靠五爷。实际上,她就成了南来福的当家人。忙不过来的事情,也就丢开了。她自己就说过:“有多少本事,挣多少银子,我们就这能耐,也别抽筋剔骨的去强求了。”
老六牟宗天是牟宗腾的弟弟,白白净净,性情温和,有些女人面相。老六的太太刘氏,小巧玲珑,倒是一个挺有心机的女人,已经几次催促六爷,早一些跟五爷分家。王太太那边也看出来了,就跟五爷商量,说六弟媳有能耐,就让她单独撑门面,我们也少操了那份心。牟宗腾随和了王太太,打算今年麦收后,就跟牟宗天各立门户,免得让弟媳刘太太总是当回事儿搁在心里。
南来福的一对兄弟,就一起去了日新堂,后面跟着王太太和刘太太,还有两家的少爷牟财和牟宝。
日新堂的少爷楼内已经很混乱了,牟金的尸体从炕上抬到堂屋正中,那里布置了灵堂,哭声响成一片。声音最大的是牟金的母亲鲁太太,她撕肝裂肺地哭喊:“儿哟,我的命咋这么苦呀!”
她的命的确不能算好,老爷几年前撒手而去的时候,她也这么哭过,但那时候她心里还有儿子压仓,母以子贵,她头顶的那片天,依然是灿烂的。没想到儿子刚进了三十岁,就撇下了两个年幼的子女,还有他没有享用几年的少奶奶姜振帼,随父亲去了。
父子两人都是被肺结核病带走的。
女人们的哭声唱腔般抑扬顿挫,而那唱词似乎是早已准备好了的。
姜振帼却没有哭,她似乎忘了哭泣,呆呆地看着身子还温热的男人。
外面依旧飘着细雨,地上起了水泡泡。一时间,似乎眼前的一切都跟她没有关系,她的眼睛盯住了水面上漂浮的水泡泡,破了一个,又破了一个……她很有耐心地一个个数着。
日新堂的账房先生、马夫、老妈子、伙夫、油坊磨坊以及耕田的长工,三四十个下人,在六十岁的大管家易同林的带领下,站在少爷楼前的雨地里一动不动,等待主人吩咐事情。按照常规,首先要打发下人赶往牟氏庄园以外的亲戚家报丧,最远的地方就是姜振帼的娘家黄县,骑了快马也要走小半夜,需要及早出发。
丫环翠翠回来了,也站在门口等候着。姜振帼的目光才从外面的水泡泡上移开,来看眼前的每一张脸。牟宗升和牟宗昊迟迟没来,千头万绪的事情等着人来定夺,而鲁太太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已经哭得昏天黑地,满脸是鼻涕和泪水,鼻子和眼睛都分不出轮廓了。姜振帼跪在那里想,婆婆是不能依靠了,婆婆就是不哭得像狗屎一样,也是指望不上的,她肠子没几道弯弯呀。姜振帼对鲁太太看得最透彻,刚嫁过来的时候,夜里就曾对牟金说,你娘就喜欢吃醋,喜欢猜疑,那心眼儿狭窄得穿不过一根针。这比喻很贴切。
这一刻,姜振帼已经把日新堂所有的担子搁在自己肩上了。眼下乱糟糟的局面,让她心里焦急,火气攻心,就有些头昏目眩。她想起自我疗救的好办法,就偷偷地掀起了自己的旗袍,用尖尖的、长长的小拇指甲,狠狠地在粉嫩的大腿上划了一下,立即就有蚯蚓状的血红,洇出了白细光滑的皮肤。
她麻木的神经又恢复了清醒。
站在她身后的牟银,把她腿上的那条印痕收进眼中,心里知道少奶奶正坚挺着,跟命运较着劲儿。
大管家易同林把翠翠拉到一边,问翠翠,老爷们都通报了吗?翠翠点头,她的眼泡泡肿成了两个小灯笼,这情景让人感到死去的不是少爷,而是她的爹了。
易管家又问,老爷们都在家?翠翠揉揉两个眼泡,正要回答,就看到牟宗昊匆忙走来了,后面跟着胖太太陈氏,她的腰带还松松垮垮的没扎紧,两个屁股蛋子左一扭右一扭的,人刚进门,就张开了大嘴号啕起来了。
牟宗昊和陈太太进屋子,李太太就从一只宽大的丝绸衣袖下面,露出了被泪水浸泡的脸,朝站在墙角的丫环小六努了努嘴。小六心领意会,转身出了屋子,回月新堂向老爷牟宗升通报去了。
姜振帼瞅见李太太的神态,再看小六跑向门外一抖一抖的身影,什么都明白了。
二叔呀二叔,你还是我们的亲叔叔哩,没想到这个节骨眼上,你开始显摆了,晾晒我们孤儿寡母。
这样想着,姜振帼的泪水就源源不断流下来,脸上的胭脂很快被冲刷出两道沟沟。
她的哭泣是无声的。
姜振帼虽然哭着,也没耽误心里想事,总在提醒自己:挺住呀,以后谁都靠不上了,靠你自己吧少奶奶。
牟金活着的时候,牟宗升就经常摆出他的叔叔资格,还有商会会长的派头,在佣人面前对牟金耍威风,显示自己在这个家族的位置。姜振帼想,现在到了遏制一下他气焰的时候了,如果让他的气焰烧起来,她后面的日子就会火烧火燎的。
她心里想起了一句骂人的话:我让你猴子翘屁股,露出个红脸腚。
她从丈夫牟金的遗体前站起来,一双泪眼投向了自己的大管家易同林,泪光中透出哀怨的眼神。
她只是对易同林微微地点了点头,一句话不说,易同林就明白了。他看到少奶奶一双泪眼,自己也就忍不住泪流满面了。
他很少看到少奶奶如此悲切。
这老东西在日新堂伺候了老主人牟宗臣快二十年,如今又把少爷伺候归西了,对东家的每一个眼神都读得烂熟。
易同林抹了一把泪水,知道少奶奶已经不耐烦了,她的眼神暗示他,按照规矩行使大管家的权力。
他把翠翠召唤到身边,叮嘱翠翠,要寸步不离地伺候在少奶奶身边,其他的事情就不用翠翠管了。他担心少奶奶万一脑子有片刻的糊涂,去做了贞节烈妇,日新堂可就是树倒猢狲散了。
翠翠旁边,站着十二岁的大牛,是专门给少奶奶跑腿的,大家都叫他“腿子”。现在少奶奶不会有太多的吩咐,易同林就说:“腿子,你跟在我后面,随时听我的使唤。”
叮嘱完翠翠和腿子,易同林才对身边姓潘的马夫小声说:“潘马夫,去,骑马去黄县,天亮前把少奶奶娘家人接来。”
潘马夫刚要转身,却被易同林一把拧住了大腿,潘马夫疼得站立不动。易同林哑着嗓子说:“天亮前接不来人,我砸断你的狗腿!”
潘马夫从大管家身边走开,后面的人就站上来,是少爷楼内的老妈子。易同林对她说:“你去张罗白布和黑布,需要多少丈,你要比我清楚。还有,把小少爷和小姑奶奶伺候好。”
老妈子点头去了,再上来的是厨房的佣人,易同林让她们快去厨房准备面食贡品……最后上来的是看门的老头儿树根,年龄在六十开外,却很硬朗。除看守门户之外,他还负责给东家挑水担柴。东家有三个伙房,每天需要十几担柴草和二十多桶水,没有一个好身板是撑不下来的。
不等易同林说话,树根就请示说:“镇上的许多佃户,听说大少爷没了,都等候在街门外,要进来哭丧,你看……”
“先不要开门,我要问少奶奶。”
易同林干瘦的身子,像一个影子似的闪进了屋内,垂在姜振帼右侧,说完了事,请她发话。姜振帼看了看外面黑黑的夜晚,还有灯光里斜飞的雨雾,本想说明天一早再开街门,但转念一想,现在让佃户进来哭丧,也算给她助阵了,如今孤儿寡母的她,多么需要这种气势呀!
牟氏庄园位于栖霞县城北边的古镇都,跟县城之间有两里的路,是一个三百余户人家的镇子。村民都是牟家的佃户,其中一半的佃户属于日新堂的门下,倘若每户来一二人,也有二三百口子哩。这些佃户,大多姓牟,追溯五六代以上,祖上同属牟氏家族,家道败落后就沦为佃户。现在日新堂的祭祀厅内,还供奉着他们的祖宗呢。对他们这些佃户,牟家有特殊的优待,可以优先租用最好的土地,大灾之年可以适当减免租子。
这些优厚待遇,也不仅仅因为他们姓牟,更重要的是他们居住在牟氏庄园四周,是邻居,兔子不吃窝边草,跟这些邻居搞好关系,他们就成为牟家的一道屏障,可以对付别的佃户,对付过路的乞丐,还有小股的盗贼。
别的佃户,把古镇都的佃户叫做大本营。不用说,大本营算是牟家的嫡系佃户了。
姜振帼的嘴唇微微启开,凑近了易同林耳边说话,他就闻到了略带一丝苦涩的香气,从少奶奶微启的香唇中呼出,拖着几个软弱的字:“打开穿堂门。”
易同林听了少奶奶的话,一惊,担心自己没有听清,就又追问一句:“打开穿堂门?”
姜振帼点点头,又吩咐他说,给我把每一道穿堂门都高挂了白灯笼,屋里屋外凡是红色的东西,全部用黑白两色布匹遮盖;大伙房通宵熬粥,供前来哭丧的佃户夜宵;选出一些佃户男女帮工,准备好明天亲朋吊丧酒宴;多派几个杂工日夜巡视宅院……易同林领了少奶奶的话,退出了屋子。
顷刻之间,雨雾中的日新堂院落内人影浮动,四处响起了那些下人宽厚的脚板拍打积水的“扑哧”声。
日新堂宅院里到处张挂起了白色灯笼。
雨停了,却仍有雾样的水汽,一团一簇地漫进院落。在灯笼光的映照下,院里云雾缭绕宛如佛界仙境,平添了一种神秘而又阴森森的氛围。
看门的老头儿树根,打开了少爷楼前的穿堂门。
穿堂门不是可以随意打开的。
庄园内四大家的宅院,建构基本相似,都是六排房子,由南至北纵向深入。最南边的第一排有八间房子,居住着看门人、农田里的长工和一些勤杂工;第二排五间大堂屋,用作账房、账房先生和普通客人的住处,以及普通会客厅;第三排是五间大厅,东面一间为书房,兼作贵客留宿的卧室,西边一间是祭祀厅,中间的三间是会客厅,厅房正中挂着各家堂号的大匾;第四排是上下两层的大楼,共有十个房间,是老爷楼,居住着老爷和太太,还有没成家的子女,以及伺候老爷太太的老妈子和丫环;第五排是上下两层的小楼,也是十间,居住着已婚的少爷一家和丫环下人;第六排跟第一排相似,是八间群房,用作杂物库。每两排房屋之间,东西两头用厢房连接,厢房既成了围墙,又作为他们的临时粮仓、油坊、豆腐坊之用,于是六排房子加上大门就又构成了六个四合院。
四大家的四个宅院,又是东西并列着的,之间相隔一条甬道,四合院相对的甬道处留有便门,这样,四个宅院的二十四个四合院就连成一片,横竖形成了一张棋盘格局,里面楼阁耸峙,甬道幽长,院落四合,乌门朱窗,长廊衔接凉亭,屏墙连着廊檐。
按照当地的建筑规矩,街门和房门不能对开,而庄园的每一排房屋正中的那一间客厅,都留有前后门,从南向北,一条直直的通道穿堂而过。平时,每排房子正中的客厅,后门是关闭的,需要走东西两边的甬道,才能到达另一排屋子。只有在重大节日,或是贵客临门时,才会打开穿堂门,每一道门前张灯结彩,彰显牟家的富有和吉祥。
遇到丧事,本应该禁闭了穿堂门才对,少奶奶却让打开穿堂门,大管家易同林感到吃惊是可以理解的。
在月新堂等待的牟宗升,听了丫环小六的通报,得知几家的爷们都到齐了,这才迈着四方步,朝日新堂的少爷楼走来。他精心地把身子收拾了一下,穿了他那件小立领的肥袖马褂,黑底白花,上面绣着金黄色的蝙蝠图案,既适合眼前的氛围,又体现了他的高贵。
他这排场,像是参加县衙门的宴请一样。
从甬道进了少爷楼的四合院,牟宗升一眼就看到了打开的穿堂门,突然站住了,样子很生气,把脸一横,问谁让打开了穿堂门。树根说是少奶奶发了话。牟宗升说:“你给我关上,当心我剁了你的爪子!”
树根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做,大管家易同林忙走到前面,说:“二爷你别动肝火,要关上,我也得去问问少奶奶。”
易同林的话没说完,牟宗升的巴掌就抽过去,很响亮,大管家退了两步。
“不懂规矩的奴才!”
牟宗升说着走进了少爷楼的堂屋,板着脸站到了几个爷们前面。他的太太李氏很配合他的表演,停止了哭泣,冲着他喊:“都等着你来打理事情,你磨蹭啥呢?”
李太太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让他来当家主事。
牟宗升看了看几个爷们儿,然后拉出一副主事的架势,要给众人吩咐营生。少奶奶姜振帼已经听到了他在门外训斥易同林的话,于是就抢在他前面说话了:“二叔,穿堂门是我让打开的,镇上的佃户要来给他们的少爷吊孝。”
“别人不懂,你该懂吧?咱们牟家的穿堂门不是随便打开的。”
少奶奶当然懂得,但是少奶奶却说:“祖训上没有穿堂门的规矩吧?”
“祖训上没有也不行,这事我说了算!”
二爷的口气没有商量的余地。看来,已经不是穿堂门到底要不要开的事情了,而是今后谁在这个家族中说了算的问题。姜振帼的心收缩了一下,盯住了牟宗升的眼睛说:“难道二叔过来不是帮我们孤儿寡母的,要的是说了算?”
“帮忙,怎么帮?大家都乱哄哄的,没有个人说了算能行?四个叔叔当中,我是老大,我不说话,等谁说话呀?”
姜振帼眼睛冷冷地向上一挑,把她内心掩藏的刁钻和硬气都挑了出来,挂在眉梢两端,说道:“日新堂的事,应该我说了算。”
牟宗升有些沉不住气了,扬起宽大的衣袖甩了一下说:“穿堂门开不开,不单单是日新堂的事,你让那些佃户穷鬼,从高贵的穿堂门进来,成何体统?你坏了咱们家族的规矩,我就不能答应了。”
姜振帼装出不懂的样子,追问:“这么说,家族的事,现在你说了算?”
牟宗升不能再回答了,他没想到平日里看着楚楚动人又很少说话的少奶奶,香唇一开,话锋竟然这样犀利。情急之下,他看了看身边站着的四爷牟宗昊。
四爷这会儿的目光,一直落在少奶奶身上,舔着、摩挲着,琢磨着怎么样能够征服了这女人。他看出了牟宗升的目光是在向他求援,很好,他正需要别人的重视。
牟宗昊擦了擦眼角,那儿其实并没有泪水。他说:“家族的事,总要有个人说了算,你家牟衍堃才七岁,撑不起咱家族的大梁,如今论年龄你二叔最大,论社会交往他是商会会长,理当他说了算。”
牟宗昊说话的时候,嘴角露出不易觉察的淫笑,他是有意地显示自己说话的分量。姜振帼已经把他的心看了个透切。
她身子剧烈地一颤,突然感到,眼下自己在庄园内,已经成了最孤单的人,危机四伏,随时都有被他人一口吞噬的危险。外面的潮气很重了,风中带有了一丝凉意,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
被灯光投在墙上的那些身影,这时候混乱地晃动,演起了皮影戏。窃窃的私语声在姜振帼耳边乱糟糟地响着,她的耳朵一个劲儿嗡鸣,什么都听不真切了。
性情直爽的五爷牟宗腾有些烦躁了,说:“都别嚷嚷了,先发丧,谁说了算的事,过些日子咱们再商定。”
这句话,给姜振帼解了围。她点点头,说好吧,既然先发丧,那么就是我们日新堂自家的事了。
她转身对门外的易同林,也是对屋内所有的人宣布:“打开穿堂门。”
易同林对前面站着的树根等杂工,高声吆喝:“打开穿堂门!”
易同林的老嗓子,很有底气,有点像皇帝面前的总管,高声吆喝“宣某某进见”一样洪亮肃严。
一道又一道穿堂门打开了。最后一道是临街的大门,半尺厚,九尺半高,门上有老祖宗留下的一副对联,“耕读世业,勤俭持家”。门前有台阶十层,寓意步步登高,十全十美。大门槛更是气派,六尺多长,三尺高矮,早晨卸下,天黑装上,由看门人把守,就是八尺汉子要迈过门槛,也要扯着裤裆高跷着腿,两手扶住门槛,拉出一副公狗撒尿的架势。
树根费力地卸下大门槛后,等候在门外的佃户,就像潮水一样涌进去。但是,他们面对敞开的穿堂门,也愣住了。从穿堂门一眼望去,就看到了少爷楼的堂屋内,聚集了许多老爷和太太们。穿堂门两边,许多地方都披上了黑布和白布,肃穆庄重。
那些在门外还哭哭啼啼的佃户女人们,此时却不哭了,有些无所适从的样子。树根在一边催促,说,走呀你们。佃户们终于醒过来,醒过来就更不敢从穿堂门走了,绕到了两边的甬道上,朝少爷楼走去。
人群走动的时候,哭叫声又动起来了。
他们哭叫,我的少爷呀。
他们哭叫,我的东家少主子呀。
他们哭叫,老天爷哎。
…………佃户们跪满了少爷楼前的四合院,有二百多人。院子里的积水还没有渗漏干净,许多人的膝盖埋在水里。他们的悲痛,是从心底里发出的。
日新堂的佣人,已经来不及缝制孝帽了,就给每个哭丧的穷人撕扯了一块白洋布,缠在头上。这块孝布是可以带走的。白洋布半尺宽,两尺长,差不多能给孩子做一条短裤子了。一家来两三个人的,拼起来就可以做一件短袖褂子了。女人们一边哭着,一边就琢磨这块白洋布的用处了,然后,琢磨东家少奶奶的好处,那哭声也就格外响亮而悲切。
大灶房那边,不多时就熬好了小米粥,把整个大铁锅抬到了院子内。哭累了的佃户下人们,走过去喝一大碗小米粥,最后一口米粥还没有完全咽下去,就又忙着去哭。
有几个佃户女人,还哭晕了过去。
姜振帼换了一身白旗袍,头上缠着洁白的丝绸,丝绸从后面滑落下来,宛若瀑布。
牟宗升烦躁地甩手走了。
走了就走了,姜振帼已经不指望他来帮助自己了。
过了一会儿,夜色更厚重了,几位太太丢下了一些眼泪,也各自回去了。夜里守灵的事儿,留给了大寡妇和小寡妇。
剩下的三个老爷和少爷牟银,凑在一起商议明天的事情。明天重要的事情,是迎接前来吊唁的亲戚,还有本县一些有脸面的人士。他们商定好后,跟姜振帼打了招呼,也散去了。
屋里静下来,墙皮上只剩下姜振帼和鲁太太的影子。粗大的白蜡烛光,时不时发出毕毕剥剥的响声,那橘色的火焰随着毕毕剥剥的声响抖动起来。婆婆和儿媳投在墙上的影子,也便一惊一炸地抖动着。
少奶奶感觉整个屋子都抖动了。
牟银的太太栾燕回去不长时间,又返回来了,对姜振帼说:“大嫂,牟银让我来陪你,怕你……怕你害怕。”
姜振帼看了看栾燕,心里暖了一下。她瞥了一眼已经僵硬了的男人,委屈就从眼睛、鼻子、喉咙里升腾起来。她张开嘴大哭了。
她的哭声是喷出来的,嗓子眼被哭声拥挤得快要爆炸了。
门口的翠翠有些害怕,害怕少奶奶把灵柩里的少爷哭醒了。
少奶奶的嗓子很快哑了,哭不出声音了。她的嗓子太细腻,经不起折腾。佃户们的嗓子好,粗糙,哭了一个时辰了,还嘹亮着。
她嗓子虽然哑了,身子却轻松了许多,可能是哭出了很多眼泪。
眼泪是身体中最有分量的东西。
“嫚子,去把衍堃和衍淑带过来。”她习惯了这样叫丫环。
七岁的牟衍堃和五岁的牟衍淑,现在被老妈子伺候在老爷楼鲁太太的卧室内。她想,让儿子和女儿今夜给他们的爹哭几声,明天来了亲朋,就不让他们在一边跪陪了。儿子现在最金贵,让儿子明儿陪着来吊丧的人跪一整天,若是把他折腾出毛病来,她可是把老底儿都赔了。
鲁太太睁开眼睛说,孩子睡了,你叫他们来干啥?要来,天亮了再来。
姜振帼说:“白天人来人往的,孩子在这儿太受罪。”
鲁太太吃惊地说:“再受罪也要来哭丧呀,这是规矩,客人来了看不到儿女哭丧,像什么话?”
婆婆的毛病,姜振帼太清楚了,虚荣,宁可让两个孩子受罪,也要做给别人看,其实谁会注意到两个孩子呢?注意到了又能怎么样?这些话她都放在心里,她现在不想跟婆婆解释这些,她们想的不是一样的事情。
老妈子和翠翠,各用一条毯子,把牟衍堃和牟衍淑裹进来,两个孩子都披麻戴孝,却还睡着。孩子睡觉沉稳,拽着胳膊晃荡了几下,依旧酣睡。姜振帼就索性把他们丢在灵柩前的毡垫上,对着两个屁股抽了几巴掌。
睡梦中的孩子稀里糊涂放声大哭了,哭了三两声,又稀里糊涂睡去,眼睛始终没睁开。
她给老妈子和翠翠打了个手势,让她们把孩子送回原处。
外面佃户的哭声还在,却不是从心里冒出来的了,这样哭下去,天亮的时候,恐怕就变成歌唱了。
她的心思,其实已不在丧事上了,死的人已经不会动了,哭得翻江倒海也是哭不回来的。她在想如何应对庄园内的几位老爷,保住日新堂掌门人的位置,还在想眼下的春播春种,不能因为丧事耽搁了。这些事情,她要抓紧跟婆婆商量,栾燕在跟前,不方便。她就对栾燕说:“妹妹你回去吧,我这里没事了。”
栾燕看出姜振帼有事情,也就不坚持了,安慰了她几句宽心话,叹息着去了。
栾燕一走,姜振帼就对鲁太太说:“太太,你看到月新堂我二叔那架势了吗?很明显是冲着掌门人位置来的,咱得留个心眼儿才行。”
鲁太太说:“他想在庄园内说了算,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祖宗有规矩,他想也是白想,理会他干啥。”
姜振帼摇摇头,说道:“不对,太太你想,这一次不同过去,衍堃才七岁,他们要在这上面找个理由的。”
鲁太太想了想,也有一些疑惑,说道:“衍堃还不懂事,谁能想到我儿子去得这么早,你说咱们该咋办呀……”
说着,鲁太太又哭起来。
“我们先主事,衍堃长到十八岁,就可以交给他了。”
“我们?你是说我和你?”鲁太太吃惊地看着姜振帼,“牟家自古可没有女人做掌门人的,都是长子长孙主事,那几家的老爷会同意吗?”
其实姜振帼说的“我们”,是指她自己。她担心鲁太太起疑心,只能把鲁太太推到前面。她叮嘱鲁太太,在这个大事情上,一定不能软弱让步,要跟牟宗升争夺到底。日新堂有牟衍堃在,没有断子绝孙,不需要过继别人,可由鲁太太暂时代替牟衍堃主事。她说:“祖训上没有说女人不可以暂时代理主事呀?”
鲁太太为难地说:“这要他们提出来才好,我怎么能厚着脸皮去争这个呢?”
“太太肯定不能出面去争了,但我可以,我是衍堃的娘,我有责任代替自己的儿子操劳吧?我若能争得来,还不是和太太主事一样?什么事情我都要请你拿主意的。”
鲁太太不知道姜振帼心里的真实想法,于是就说:“若是能争得来,一定要争了。”
接下来,姜振帼又说第二件事情,说她准备过两天,就把男人牟金的尸体入棺,移到堂丘里,丧事就此打住,不想耗过七天的日子。
堂丘就是三进门西厢房的一间屋子,专门用来停放棺木的。鲁太太一惊,说:“两天后就从堂屋移到堂丘?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就不能为他守灵七天?”
姜振帼瞥了一眼灵柩,说:“我能守他一辈子,只是眼下春播时节,日子经不起折腾了。”
鲁太太脸色愠怒,说:“春播用你下地吗?让大把头安排就行了。”
姜振帼说:“以往可以交给大把头,如今不行了,大把头会不会像过去那样尽心?咱们得自己打算料理才行。”
鲁太太眼睛一瞪说:“你这是让别人家耻笑我们啊?人刚咽气,就搁在一边了?你没心思守,我来守,这才不到一天,你就没心思守他了!”
鲁太太的话刺伤了姜振帼,她说:“太太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是吃了秤砣。”
“你敢!我倒要看看你吃的是什么秤砣!”
姜振帼不想这个关口跟鲁太太争吵,于是就站起来,走到门外。佃户们见她走出来,哭声就陡然升高了,一浪高过一浪。
“都别哭了,起来起来。”
她说完,还有零落的几声哭,在坚持着,显示自己对主子的忠心。她就提高了声音,严厉地说:“都起来,滚回去,明儿一早就下地,眼下雨水充足,赶紧播种谷子,误了时节,地租可是一两都不能少。”
大管家易同林拂袖擦了泪水,定神去看白灯笼下站立的少奶奶,一身素装,那双三寸金莲,踩在门前的青石上,像两个小玉米棒棒,饱满结实。大管家心里暗暗叹服少奶奶的干练和大事临头的冷静。
他知道少奶奶的心情,于是就喊,说都回家吧,少奶奶发话了,你们回去播好春种。跪着的佃户这才起身,由于跪的时间太长了,站起来不太适应,一个个佝偻了腰,身子打晃。
佃户走净了,姜振帼对易同林说,你也去睡吧。易同林嘴里应了一声“是,少奶奶”,身子站在那里没动,眼睛瞅着堂屋的灵柩,泪水涟涟。姜振帼明白了他的心思,就说:“进来吧,想给你的少主子磕头是吧?想进来就进来,缩着个鳖头干啥?”
易同林慌忙磕磕绊绊扑到灵柩前,三个响头磕得惊心动魄。然后,哑哑地哭了,说少爷啊少爷,你走得太早了,让我这条老狗陪你去吧。
一边的鲁太太说话了,说管家你站起来,你是日新堂的老仆人了,这个节骨眼上,别坏了身子。我们老的老,少的少,就靠你打理家事了。当年老爷和少爷待你都不薄,养了你二十年,也养肥你这老狗了,还缺少什么?
易同林忙给鲁太太和少奶奶磕头,说老狗知足了,老狗的命就交给奶奶了。
这老狗的命,对日新堂的孤儿寡母,是很有用处的。
姜振帼跪在灵柩前,一夜没闭眼睛,把很多事情都想明白了。身后伺候她的丫环翠翠,却经不住漫长的夜晚,困得打了瞌睡。她见了,拔下头上的一支银簪,去扎翠翠的大腿,嘴里骂,你这个该死的奴才。
翠翠惊叫了一声,醒过来,急忙看灵柩上的大少爷,以为是被少爷的鬼魂咬了一口。
这一夜,是姜振帼一生中最寂静的夜晚。她觉得奇怪,眼前放了一个死人,就把所有本该属于夜晚的声音,都吃净了?猫叫,狗叫,布谷鸟的叫,还有虫虫的声音,突然间都消失了。她的思维在这寂静中,就格外清晰敏捷,把将来很多事情都梳理了一遍,就连她将来的死亡都想到了。
对一个人来说,这种夜晚多有几个也不是坏事。
她想,日新堂不能垮,日新堂还要掌握家族的主事权,眼下她要想办法为儿子牟衍堃保管着掌门人的位置。
这个夜晚,牟家大院的许多个窗户,都亮着烛光。
月新堂的二爷牟宗升回家后,越想越气愤,就把伺候他洗脚的丫环小六打了一巴掌。小六不知道为什么被打了一巴掌,也不去想,老爷太太打她,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想打就打吧。
挨了打,也是不能哭的,小六这点儿没做好,忍不住泪水,让那无声的泪水流了满脸。她已经十七岁了。七八岁那年,父母逃荒路过牟氏庄园,差点饿死在街头。二爷牟宗升遇见了,给他们一家吃了顿饱饭,看着小六长得机灵,就给了小六父母一些钱,把小六买下做了丫环。如今自己的父母流浪到哪里,小六并不知道,说不准已经死在路上了。
看到小六流泪了,牟宗升似乎很不理解,说:“你委屈吗?嗯?你有什么委屈?要哭滚出去哭,我家里不发丧!”
又说:“明儿我卖了你,看你再哭!”
小六跪在地上,不敢哭了,眼窝里盛满的是惊恐。她一边搓着二爷的脚,一边说:“二爷不要卖我,不要卖我,我要伺候二爷一辈子哩,二爷……”
二爷低头看了一眼小六。跪在那里的小六,穿了一件丝绸褂子,是二爷的大姑娘扔掉的旧衣裳,太宽大了,胸前的领口耷拉下来,露出一对快要成熟了的小乳房。
只是,二爷眼下没有雅兴欣赏小六的胸,他心里想的还是姜振帼。虽然打了小六一巴掌,却不解恨,巴掌毕竟不是打在姜振帼的脸上呀。
小六已经端走了洗脚水,他仍坐在那里,呆想了半天,突然狠狠地说:“我让你给我来洗脚丫子!”
小六怯怯地跑过去说:“老爷,我刚给你洗了脚……”
牟宗升瞪了小六一眼,说:“你滚一边去,谁让你给我洗脚了?”
小六真不懂他的心思,被他的话搞蒙了,傻傻地站在那里。
李太太心里明白,就说:“单单让她洗脚?便宜了她吧?我看要让她陪你睡觉。”
要是在往常,牟宗升不会计较李太太这句话,喜欢吃醋,让她吃好了。可今晚不行,今晚二爷心里憋闷,她就吃不成醋了。二爷就站起来,不哼不哈地走到了她身边,扬起巴掌,抽在她的脸上。
“除去这事,你还能想什么?蠢货!”
挨了巴掌的李太太,不敢多言,忙捂着下巴,闪进了自己的卧室。
各家老爷和太太的卧室,都是分开的。老爷喜欢睡你,就会去你卧室;老爷不喜欢,你就在那里干熬着吧,一个月两个月,甚至一年两年,是极正常的事。今晚,二爷是不会有这个雅兴调理她的身体了。她进了卧室,就把伺候她的老妈子赶出去,自己闩上了门。
堂屋里只剩下了牟宗升和丫环小六。牟宗升坐在那里抽烟,一声不吭。小六就站在一边,给二爷捶背,二爷不睡觉,她是不能睡的。月新堂的老爷楼内,住着丫环小六和三个老妈子。小六专门伺候牟宗升,一个姓李的老妈子专门伺候李太太。这个李妈子是李太太嫁过来的时候,从娘家带来的,伺候李太太特别尽心。另一个老妈子专门伺候大少爷牟昌和二少爷牟盛,大少爷十岁,二少爷才五岁,两个少爷都由老妈子单独照料在一个房间。还有一个老妈子,住在楼上,伺候牟宗升的三个姑娘,大姑娘二十五,二姑娘二十岁,三姑娘十五岁。牟家的姑娘们,都藏在深闺内,很少出门,就连整天在院里走进走出的大管家,也很少能见到姑娘们。佣人们都不知道她们的名字,事实上她们也不需要名字,老爷和太太,总是叫她们大女子二女子的,下人们叫她们姑奶奶。
大姑娘和二姑娘,都已经到了出嫁年龄,做父母的却一直没有给她们选定婆家。能够与月新堂门当户对的人家,实在不多,牟宗升又不肯降低自己的身价,把女儿许给一些小地主家的少爷,于是女儿的婚事一年年拖下来。女儿们自己虽然焦急,却又说不出嘴,自己的命运,全交给了父母主宰。
因为少爷们还小,月新堂后面的那栋少爷楼,就暂时闲置着。
每天晚上睡觉前,牟宗升都要走过去看看大少爷和二少爷,今夜他却没有去。照顾两个少爷的老妈子,小心地把二少爷抱出来,送给牟宗升过目。二少爷已经睡着了,牟宗升看到了儿子,脸色就好起来,凑近了儿子的脸蛋儿,亲了亲,对老妈子说:“让少爷去睡吧,当心夜里受了凉。”
老妈子抱走了二少爷,牟宗升又把长杆烟袋插到嘴里吸了几口。想到了两个宝贝儿子,他心里就动了动,月新堂的将来,就要靠他们支撑下去了,能否像日新堂那样长盛不衰,也要看两个小东西了。他想,如果这次能把掌门人的位置夺过来,月新堂就是家族繁衍发展的龙头,他的大少爷牟昌将成为家族最有权力的人。
该动手了。
他让门外的腿子,去一进门的群房,叫来了大把头。
他问大把头:“我们跟日新堂地界相邻的地方,哪里最模糊?”
大把头说:“什么事?”
牟宗升踢了把头一脚:“我问你话,你就答。”
庄园各家的土地,大都给了佃户耕种,但每家也在距离庄园最近的地方,留出了一百多亩好田,还有十亩的菜园,作为自耕田,常年雇用了长工住在庄园内,耕种管理这些自耕田。产下的粮食,也就堆放在庄园内的粮仓里,供自己食用。
“东泊的滩地,几十亩的地界挨着。”
“好,你带两个人,看看哪几块地界的石头能挪一下,向外挪两尺。”
大把头明白了二爷的意思,向外挪两尺,至少可以多占日新堂两三亩地。地界是用埋在土里的石碑作标志的,双方都有约定。
大把头小心地说:“二爷,今夜不好挪。”
二爷的眼睛已经瞪起来,要发火,要骂“你们这群猪”,大把头就急忙凑近二爷,说:“二爷你想,今天刚下了雨,挪了界石,留下的痕迹太明显。”
牟宗升的眼珠子又缩回了眼眶,说道:“我就是要让她知道!”
大把头去了。大把头走出屋子的时候说:“这事就交给我了,二爷,我会弄好的。”
牟宗升粗粗地喘了口气,走进卧室。其实他并不是为了多占日新堂的几亩土地,月新堂的土地虽然比日新堂少了许多,但也不缺少这么三两亩;他是要投石问路,挤压一下刚刚死去男人的少奶奶,看她如何反应。
丫环小六已经给他安排好睡觉的物品,正要出屋,他却叫住了小六说:“给我捶捶腿。”
小六就跪在炕沿边,给二爷捶着大腿。这时候的二爷,想到了她胸前的乳房,有了空闲可以摸摸了,于是就把手伸进去。小六惊恐地看着他,两只小拳头不敢歇下来,一边捶着,一边让他悠闲地捏着。
“长成了呀。”牟宗升说。那口气就像看着自己田里的玉米棒子或是一个葫芦瓜一样,很自然地抚摸着说:“快长成了。”
“二爷,太太、太太那边……”小六说。
小六是要提醒二爷,别让李太太看到了。这当然吓唬不住二爷,别说李太太这么晚不会进来,就是看到了,又能把二爷怎么样?对于二爷来说,自己地里的庄稼,什么时候想收割都行。二爷不慌不忙地解开了小六的上衣,仔细看着,似乎在想该不该收割这片庄稼。到后来,他还是扯掉了小六的裤子。
被脱光了的小六,浑身抖着,可两只手还是机械地捶着二爷的大腿。她心里已经明白,今夜自己的身子就要交给二爷了。
二爷终于把她的两个小拳头拨开了。她垂着头,缩紧了身子,看到二爷的手,用力掰开了她的两条腿。她虽然心里紧张,但也并不是十分害怕。她孤身一人,是被二爷买来的,二爷有权利对她做任何事情。她实在不知道离开了二爷,该怎么生活,也没有去想自己的身体应该交给哪一个男人。
二爷叼住了她的乳头吸了,她并不挣扎,也不闭上眼睛,就那么傻傻地看着他的脸,这反倒让二爷有些不自在了。二爷就缩减了一些程序,把小六摁在身子下面。二爷进入小六身体的时候,小六急促地喘息着,一只手揽住了二爷的脖子,流着泪水,叫了一声:“二爷,奴才是你的,你想把奴才怎么样都行,奴才是你的、是你的……”
二爷跟李太太成亲那时候,还不太懂得男女的事情,新婚夜过得很没有章法。现在二爷知道品味当中的快乐了,他从小六的身上就找到了从来没有的体验,感觉自己的整个身体都在膨胀,膨胀成一个硕大的气球,然后开始漂浮,最后在大气层的压迫下,“砰”的一声爆炸了。
爆炸后的二爷,又回到了地面上,他就觉得自己离不开怀中的小六了,想着应该常常地像气球一样漂浮一阵子,然后在她的体内炸裂。他对小六就温和了许多,给了她一些抚摸。
小六从二爷身子下爬起来,好像想起了重要的事情,说了声:“哟,忘了。”二爷不知道她忘了什么,静下来看她,她却转到二爷身后,又给二爷捶背了。
二爷就美滋滋地笑了,点上了一锅烟吸着,在小六的两个拳头敲打下,回味自己在小六体内索取的一些滋味。
这个晚上,小六就在二爷的卧室内度过了。
东来福少爷楼内牟银的卧室,蜡烛也亮了大半个晚上。少太太栾燕回去后,牟银挺吃惊,问她怎么又回来了。栾燕说,大嫂让我回来的。牟银有些恼,说大嫂让你回你就回来了?她是怕你累着,你倒是很实在,真的就回来了。
栾燕软着声音,给牟银解释说:“大嫂那边有事跟太太商量,我在那儿碍事。”
这样,牟银就不追究了,只是粗粗地叹了口气,说:“大嫂现在难呀。”
“她们肯定是商量以后谁当家的事儿,你看二叔那架势,明着是要主事了。”
“他主事,唉,只顾为他自己了,我看最好还是让大嫂当家。”
栾燕想了想,摇头说:“大嫂是女人,能当家?”
“暂时当家,有什么不行的?等到衍堃长大了,再交给衍堃嘛。”
谁来当牟氏家族的掌门人,对几个家庭都很重要;对过早失去父亲的牟银,就更重要了。他夹在几个长辈爷们当中生活,常常要忍受一些委屈,于是就希望有个公道的当家人,为自己支撑着。
想到今天牟宗昊的话,牟银就气愤地说:“你看咱叔叔,那叫人话吗?”
栾燕上了土炕,凑近了牟银说,那是你亲叔叔,你不知道他一向这么霸道?过些日子,我看咱们也该跟你叔叔分家了,不能总这样让他压着我们。按规矩,你是长孙,东来福应该你来继承。栾燕说着,把自己的身子送到牟银怀里。牟银就把她的身子扳倒了,放在自己腿上,说,我没法提出来,就连咱们太太都不好张嘴。我看,过些日子如果真是少奶奶当了掌门人,我跟少奶奶提出来,让她来主持公道。
牟银说话的时候,栾燕就把头朝牟银怀里拱,拱得他后面的话无心思说了,到后来就被肢体语言代替了。
…………
疲惫的夜晚终于退去,喳喳的家雀把天色叫亮了。
守了一夜灵的鲁太太,在丫环的搀扶下回到老爷楼梳妆去了。姜振帼也离开灵柩走出堂屋,她好像被清新的空气噎住了,站在门前嘴唇张着,却不呼吸。昨天的雨水,把屋顶冲刷干净了,院子的青砖和石板上,留下了积水匆忙离去的痕迹。喳喳叫着的鸟儿,从屋顶俯冲下来,在摆放粥锅的地方,啄食遗留的米粒,轰然而来,又轰然而去。
小灶的佣人已经送来了早餐,依旧是少奶奶喜欢吃的银耳汤和海参汤。少奶奶看了两眼,心里想着一对儿女,问佣人:“衍堃和衍淑吃了吗?”
厨房佣人回话,说还没有,老妈子伺候小少爷和小姑奶奶洗漱呢。
佣人退下,姜振帼觉得自己需要吃一点东西了,不是她要吃,是她的肚子需要。她想,过会儿吊孝的客人来了,又要忙活一天,中午饭是不能吃了,就是她想吃都不能,总要在人面前,做出悲痛欲绝的样子。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因为忙着料理事情,脸上竟然挂不住悲伤了。“这不行的,总要有些悲伤才对。”她努力去想一些悲伤事情,想自己的命如何悲惨,想孤儿寡母被人冷落了……想着想着,她骨子里的那种争胜好强的韧劲儿就冒出来了,把刚有的一点儿悲伤涂掉了。
悲伤还是没有回到脸上。
这时候,易同林跑来通报,本县的几个乡绅已经到了。再后来,她娘家的哥哥和嫂子,也乘坐马车赶到了。她的早餐终于没有吃成,忙跪在灵柩前,接待一批又一批的客人。
本县的头面人物都来了。街门外,停放了很多轿子,有的是人力轿,有的是马驮轿。大多数的人,还是骑着马匹、骡子、毛驴赶来的。街门外的石墙上,有许多用来拴马匹的石鼻子,都已经拴满了,客人们只好把马匹拴在门前的槐树上。
过路的乞丐,单看门前的马匹和轿子,就知道这户人家真是气派,许多乞丐就朝门前走来。庄园的门前,从来没断过成群结队的乞丐。
在少奶奶姜振帼的身前身后,前来吊孝的人说了很多话,她都记不得了,就记得两位乡绅太太,在她背后小声议论:“有了大寡妇,又多了个小寡妇,这日子啥时候熬出头?”
过去,人们在她面前称呼她的婆婆“大寡妇”。她知道从今儿起,人们背地里就会叫她“小寡妇”了。
“我是寡妇了。”她心里说,“唉,我是小寡妇了呀。”
她对一拨又一拨前来吊唁的客人开始憎恨了。她疑心这些人不是来哭丧的,而是来看看新守寡的她,是个什么样子,就像她嫁过来的那天,许多人跑来看新娘一样。只是,当新娘时,人们对她的腰身、她的脸蛋儿指指点点的时候,是羡慕她的美丽和幸福,现在人们却是在替一个小寡妇剩余的姿色惋惜。
她心里绽放开一丝苦笑。
半上午的时候,罗县长也来了。这是一个矮小的男人,拄着文明棍,身后跟着几个兵丁。县长来了,二爷牟宗升也就走到大门外迎接,垂着头,却不说话。
二爷脸上的悲伤,竟然比姜振帼厚重了几倍。
罗县长不喜欢牟宗升,也就没有多跟他说话。客气了几句后,他进了少爷楼的祭祀堂,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然后走到姜振帼面前,请她一定节哀。
说完了话,罗县长却没有走开,站在她身边,瞅着她的面孔看。
“唉。”罗县长瞅了半天,突然发出很响亮的一声叹息。
罗县长曾见过姜振帼几次,印象极好。按照罗县长的想法,这女人应该是个县长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