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想来,幼时的我可真真是天真纯洁到家了。
我所定义的憎恶不喜,不过是从不与展家亲近,或者,就是处处躲避去凤仪宫请安。我以自己幼稚无比的方式,人云亦云地表达着对展氏的不满。
小小的近乎赌气的报复举措,根本掀不起丝毫波澜,却让我觉得仿佛自己做了一件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甚至,算得上是在和爷爷一起并肩作战。
只是如今从头细看,我渐渐有些不大理解爷爷的做法——人人都知展程两家不睦,靖国侯程越恺和宰相展郇更是人人皆知的政敌。只是,历经了这一系列的变故之后,我开始扼腕,爷爷太过大意,他只防着宰相展郇这柄明枪,却从来不曾顾忌过皇家这只暗箭。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爷爷与展郇斗了这许多年,辛苦也罢,艰难也好,至少程氏安然无恙,甚至宠眷不断、如日中天。
在程展两家的争斗斡旋之中,爷爷没有败,只是他败在了自己忠心耿耿效忠的皇室手里,败给了一直以温颜笑面相对的天成帝萧御。
我突然不恨展家了,也许是因为展夕轩,也许是因为,我已然不再是幼时那个天真烂漫的孩子,渐渐明白了所谓的真相,并不是眼睛所见的那般简单。
说起来,我的舅父萧御,比日日与爷爷针锋相对的展郇,还要可恨。
那种用虚伪的假象迷惑人心、在他人放松懈怠之时给出有力一击的人,是天成帝萧御,他对不起我们程氏,而他……最最该死。
展皇后穿了一身深红色绫罗蹙鸾华服,沉雅却并不刺眼的颜色愈发衬托得肌肤如玉,我不知道她怎么突然想起我了,难不成,又是别人说了什么闲话?
我兀自惴惴,收回了杂乱的思绪,她端详我片刻,脸上带了几分迷惘之意,“像……确实是像……”
她低低呢喃,我没有听清,也懒得去理,索性浅浅地笑着,不亲昵,不疏远。
我和她中间隔了三个人,分别是展琳琅、王阿娇和萧炫,我不知道萧炫为什么要和我坐在一起,但是此刻,无疑为我解了不知该和展皇后说什么的僵局。
展皇后声音清雅,柔柔地问了我几句宫里可还习惯的闲话儿,又随便地提了几句江南的风土人情,我淡淡地应着,眼睛却是不着痕迹地往对面的萧熠看去。
许是觉得这么隔着人交谈颇是费力气,或者展皇后也根本就没想和我这个太子侍妾多说什么,说了几句后,她抿了嘴,一时没再说下去。
我的眼角瞥到,三皇子萧熠终于漫不经心地朝我这个方向看过来一眼,我关切地注意着他的神色,果然见他狭长的眸子里飞快地掠过了一丝讶异。
他认出我来了。
我收回视线,专注地垂着眼帘,装作不曾看见他的神色。
太后那抹慈祥的嗓音还是响了起来,“熠儿,难得从青原回来一趟,这些日子,不如就住在宫里吧。”
三皇子萧熠已然被封为青原王,按理说,是断然没有再住在皇宫里的理由了,果然,萧熠开口拒绝了,“多谢太后关怀,只是住在皇宫里毕竟多有不便,孙儿在青原又是自在惯了,还是住在宫外就好。”
太后又笑,“瞧我糊涂了都……”顿了顿,竟然是径直转了话题,“日子真是过得飞快,哀家还记得熠儿小时候最受太傅夸奖,说是聪明冠绝思绪敏捷,不想转眼就成了倜傥不羁的年轻王爷了!”
萧熠笑得淡然,“是太傅他谬赞了。”
他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温文尔雅的风度,虽然温和中带了不可忽视的疏离,至少再不复白日里的阴鸷。此刻的眼前,绝然不是白日绮寻殿中那个以面具掩面的乖戾男子,完完全全是一个风雅俊逸的书香公子。
我突然想起了素来白衣如雪、方才被萧御吩咐了什么离开了大殿的展夕轩,此刻的他们,居然如此神似。
“熠儿自幼便聪明,这可是众口一词的,就连炫儿怕是都不及呢!”
太后的声音含着浓浓的宠溺之意,我兴味索然起来,无味地听着身边众人又开始追忆往事。
蓦地,三皇子萧熠突然试探着问了一句,“父皇,儿臣在青原听说……落城最近发生了一件大事?”
他的语气迟疑,大约是思虑了片刻,这才问出了口。
“你是说程氏叛逆灭门之事?”天成帝萧御停了杯盏,似乎不想多说,淡淡地应了一句,“自古多有朝臣变节,不足为奇。只是……难得熠儿远在青原,消息倒也灵通。”
我无声坐着,袖子底下死死掐住自己的掌心,眨了眨眼,努力把眸子里如同火焰般的炽热消去。
“熠儿闲散惯了,日日抚琴作画哪有心思多管朝局,父皇文韬武略,又有太子殿下龙章凤姿,说句该罚的话——这朝里的事儿啊,影洛可是一点儿都不挂心。”
他骤然变了称呼,自称影洛,明显是在解释自己是个耽于风雅的潇洒王爷,对于时局如何,并没有不合礼制的多加染指。
“不过是牵涉到了幼时的两位伴读,所以熠儿这才问了一句,只是既然是满门……熠儿多此一举。”
座中诸人面色尽皆不自然起来,尤其是天成帝萧御,更是明显带了几丝扫兴的神色。静默片刻,这才有人重新挑起话头,众人重又开始闲谈起来。
只是气氛,似乎有了一些变化,再不复方才那般云淡风轻。
我攥紧了掌心的细腻肌肤,却丝毫感受不到痛意,时隔许久,我终于亲耳听到那个翻手为云覆手雨的九五之尊,提起他曾经无比宠眷的程氏。
他用一种淡漠到近乎无谓的语气,说,程氏是北萧的叛逆。而且,他似乎根本不想再多说程氏二字,仿佛只是说一说,就会扰了他的心绪。
他漫不经心地说出一句,自古朝臣变节,乃是万分平常之事。云淡风轻,甚至,标榜着他运筹帷幄、有容乃大的王者心胸。
我的掌心终于渗出一丝刺痛,大约是指甲掐了进去。
变节,叛逆。
这是他,对程氏的判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