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紫宸殿的宫女过来传话,说是太子妃吩咐了,今日晚间是皇家内部的宴会,专门为了迎接三皇子所设,紫宸殿的人代表着东宫的威仪,万万不可失态云云。
我正在描眉,手上的动作立时一顿,展琳琅之所以这么吩咐,自然是怕我和王阿娇把白日的怒火带到宫宴上了。
我嘴角不自觉地挂上了冷笑,放下眉笔,对着菱镜里那个宫女的身影清凌凌开口,“回去转告太子妃,我苏未央虽然是小门小户的女儿,礼仪却也是懂的,若是无人犯我,我必不会无端生事。”
今日经历了这一番事端,我已经做了决定,以前那个唯唯诺诺、低声下气的苏未央将会彻底消失,我要做回,不卑不亢独立张扬的程澈!
程氏的血海深仇,我要一点一点讨还回来,而所有侵犯我的人,我必以双倍的代价奉还!
轻素要给我上妆,我想也不想地抓住她的手,“不过是一个皇子回京城探亲,我盛妆打扮一番做什么?”
轻素要劝,无非就是皇家内眷俱在,妆容不整有失颜面之类的话,我伸手打翻胭脂盒,“轻素,以往我可是日日妆容严整,一举一动更是规行矩步,结果怎样?不还是受尽了欺凌?”
我施施然起身,随手拖过一条玉色绣折枝堆花襦裙,指点着轻素给我更衣,“就它了。”
直到今日,我才骤然醒悟过来,我费尽了心机留在皇宫之中,甚至忍受着被人凌辱的痛楚,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不是为了和王阿娇、展琳琅拈酸吃醋,更不是为了和萧炫玩什么过家家的你侬我侬!
我要报仇,我要为程氏报仇。我的身上背负着如海的深冤,它们夜夜萦绕在我的梦里,我又岂能日日这般散漫,只求自保无虞,从来不知对抗与主动出击?
苏未央,什么乱七八糟的江南才女!我再不要低声下气,我要活成一株绮罗香,我要伸出剧毒夺命的刺!
我挺直了腰肢,站在当地,由着轻素为我更衣。
她的手似乎有些抖,踟蹰良久,才嗫嚅着问出一句,“主子……您是不是不大开心,奴婢该死,奴婢不该乱讲什么宫闱旧事……”
我勾了勾嘴角,“该讲。若是再不讲……怕是有一日,我也要成了下一位冤死屈死的絮妃娘娘了。”
絮妃娘娘宠冠六宫又如何?到头来不还是被奸人陷害,三尺白绫索了性命?纵有天成帝萧御眷顾,不还是比不得他的如画江山,一杯鸩酒,三尺白绫——所谓的宠眷,最终逃不过一死的宿命。
所以说,最是无情帝王家,怎会有半分温情?!
也许是兔死狐悲,又或者是同病相怜,在听了轻素讲述的絮妃旧事之后,入宫以来所受的那些屈辱,突然放大了、加剧了,如同一座山一样砸在我的心头。
我自然知道后宫修罗场这样的道理,只是终究不曾见过血淋淋的事实,以往所承受的,也不过是些许皮肉之苦,只是如今,亲耳听到了后宫的丑陋、皇室的肮脏,那些埋藏在心底的仇恨,一瞬间如同喷发的山岩,劈天盖地地将我兜头笼罩在其中。
我几乎要窒息,程氏血流飘橹,程氏满门冤屈,我身在后宫之中,不知何日就会命丧他人之手,甚至连自己怎么死的都未尝可知,这样的情境,让我如何不幡然醒悟?!
我不能再等,示人以弱绝非良策,我只能抓紧每一个时机,给萧氏皇族凌厉的一击!
扶着轻素的手走到了宁梓殿,我微微牵起长长的裙裾,步态轻盈地往大殿之内走去。殿中人数不多,只是展琳琅与王阿娇均已在席,我垂着眼帘,找到了自己的位子,落了座。
王阿娇原本和太子妃展琳琅言笑晏晏相谈甚欢,见我入得殿来,秀丽的双唇间冷冷地挤出了一声冷哼。
“哟,苏侍妾今日这番装扮……可真真是清新宜人啊,怎么,殿下居然允了你可以素面朝天,不惜损毁东宫紫宸殿的颜面?”
我不动声色地笑,盯着王阿娇那张艳丽逼人的脸,睚眦必报,“王姐姐,妹妹素来信奉一句话,倘若心地肮脏,纵然有再多的胭脂水粉华丽衣裳,都是遮不去挡不住的。”
展琳琅朝我看过来,眉眼里有几丝不豫,“苏妹妹,本宫特意嘱咐过你的话,难不成宫女没有带到?”
我直直看过去,笑得愈发温婉,“太子妃姐姐的吩咐,我自然是谨记在心,我可以答应姐姐,只要无人犯我,我必不会妄惹事端。”
展琳琅不满我的妆容,我偏偏不提这茬儿,何况,又有谁规定了,宫宴之上每个女子都要浓妆艳抹,争奇斗艳?
我瞟了一眼展琳琅平坦的小腹,再朝她身边艳丽无双的王阿娇看过去一眼,勾唇笑了笑,转过眼来,静静等待宫宴开始。
不多时,天成帝萧御、太后、皇后娘娘和太子萧炫一一入了席,我朝殿门口望过去,暗暗思虑在轻素的描述里,那个聪明冠绝却性子孤冷的三皇子,究竟是何样子。
御前侍卫统领展夕轩,就站在天成帝萧御的身侧,他今日没有穿侍卫统领的衣衫,反倒是一袭天蓝锦袍,眉目如画,秀雅如仙。
我垂着眼帘,早听展夕轩提及无雪公子萧影洛,今日,他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只是不知道,那个盛名满天下的男子,甚至让飘逸如谪仙的展夕轩尚且自叹不如的男子,究竟是何模样。
萧炫低低咳了一声,我抬起眼,就陷入了他深深浅浅的眼眸。
他的眸子里神色复杂,有担心,有期冀,有雀跃,甚至还有几分扬眉吐气的快感。
我看不懂,索性转开眼,不再看。
殿门口太监唱喏声起,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眸子里勉强压着灼灼的光彩。我正全神贯注,有一只手伸了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掌。
我回头,萧炫。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的脸,眸子里清波荡漾,涟漪翻卷。再往深处看去,清澈的眸子里,其余的几种神色缓缓褪去,那种叫做担忧的神情,渐渐清晰起来。
他在害怕。生怕失去什么的恐慌。
我朝展琳琅意味深长地看过去一眼,左手覆上右手,按住萧炫温暖的手掌,缓缓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