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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锦花开

说到底,她对韶光的城府和远见既疑惑又惊心。

皇后在世时,闺阀势力一度蔓延中宫,那时的太后还隐在帷幕后,像个怯懦无知的妇人。皇后独孤氏肆无忌惮地培植势力,甚至架空六局。那些最有心计的婢子之间几乎互相渗透,共同撑起了闺阀最鼎盛的一段时期。其中不乏闺门女子,像在司籍房的她,还有以各种名目遣派他处的宫人。

可自从皇后娘娘薨逝,明光宫迅速崛起,闺阀势力在瞬间土崩瓦解。

首当其冲的韶光却幸免了——只是后来在皇后病重期间大肆敛财,宫正司忍无可忍地报到明光宫,太后盛怒之下将她羁押在了尚宫局。其后不到半月,皇后娘娘溘然长逝,韶光又被贬谪去暴室,也因此没在太后的大诛伐中遭到牵连。

“阿韶,六尚二十四司,你偏偏选择了离权力中心最远的尚服局……”

韶光抬眸,在绮罗眼底捕捉到一闪而逝的复杂和不甘。

往昔风光荣盛时,曾任朝霞宫最高品阶的几个女子,矜贵傲雅,高高在上,何时将六尚放于眼中过?此刻屈居内局,却仍需苟延残喘,如履薄冰。卑微如斯,确实令闺阀一脉含垢蒙羞。

“我于内斗中逃出性命,若非及时了断,尚不能到此田地。或许是倦了,或许蛰伏静待,既然羽翼已被剪除,一时间再难有作为,暂且退隐未必不是好事。”

韶光静静地看着绮罗。

绮罗怔忪地抬眼,却从那暗黑色的瞳仁中看见了自己伶仃的身影。她忽然感到,韶光的话,似乎不光是在对她说,更是在对自己说。

四月,荼靡香梦。

韶光到司衣房第五日,正迎上局内单房考核,司衣房的宫婢皆由精挑细选中擢拔。同屋中,青梅是刺绣高手,宁霜最擅长漂染,连最小的绣儿也织得一手好料子。韶光看着笸箩中的绣线,色彩瑰丽,触手却是生的。

几位典衣从宫人的绣架前巡视走过,绣儿偷偷将绣了一半的花样塞过来,宁霜咳嗽一嗓子,拉着芣苡询问一种式样的绣法。

青梅翻飞穿针,不消半个时辰,一朵鲜艳的雏菊跃然缎上,却未放下针。实则绣缎下还有一层,银针上下翻飞,又绣了一块。

“时辰到,各位停手。”

堂锣再次响了一下,所有的婢子齐齐将针线放回笸箩。韶光看着自己身前绣架上这幅栩栩如生的兰花绣样,不禁哑然失笑。

“嗯,不错。”

“针脚太密了,下次要注意分寸。”

尚服崔佩从婢子的绣架前一一走过,看得十分仔细。

韶光曾在暴室见过她,一样的绸缎宫装,一样的神情举止,只是彼时态度与此刻截然不同。等崔佩走到跟前,驻足的一瞬,似在细细观验。绣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须臾,见她继续往后走,才狠狠地松了口气。

疏于绣工的女子摩挲了缎子两下,抬眸,看到一袭雍华宫装的钟漪兰正坐在堂上微笑。那笑容显然在说,她已将绣儿、宁霜和青梅三人的小把戏看在眼里。

“司衣房不同别处,样章图籍可以由司宝房出,钗带环佩是司饰房负责,却都需配合司衣房的服饰从选,在场诸位是尚服局内最出色的婢子,更要多多上心。”

崔佩重新坐回堂上,训话之时,宁霜和绣儿皆仰首动容,就连最淡的青梅也在静静倾听。韶光发现从四方投射过去很多目光:有敬畏,有景仰……只消坐在那儿,就能感觉到从众女身上涌出的是善意还是恶意,是钦佩还是鄙夷。

然而身为司衣房掌事,钟漪兰却从始至终都未出言——训导、鼓励、分工似乎与她毫不相干,甚至连崔佩的震慑力也没放在眼里。

“局里每月必有考核,次次都依仗他人可不太好。”最后,钟漪兰还是将她单独留下,挑着缎子的手,嫣红的指甲尖翘莹亮。

韶光轻声道:“不知能否请钟司衣宽宥提点。”

“提点就算了,”钟漪兰笑靥如花,“至于宽宥,倒是要看看你的诚意跟斤两了。”

青梅和绣儿一齐绣过的缎子,钟漪兰最终还给了韶光。若换成芣苡,即便不要挟,也要让宁霜几个人丢差事。钟漪兰不要,是不稀罕这区区把柄。

早晨的天还阴着,晌午过后,开始放晴。穿过湖西坊,甬道的尽头就是掖庭局,等离近了,还能听见里头揉搓衣料的声音。

这个时辰还在院子里浣衣的都是不被待见的婢子,或是管事宫女受了嘱咐,特地刁难。韶光被贬谪暴室时曾在料峭的春寒中浆洗,双手浸到冷水中,是难以想象的刺骨之寒。

内院,架满了浣洗后的衣裳,越往里走,鼻息间那一股熟悉的皂荚味越浓。韶光跨进门槛,徐袖就坐在藤椅上打盹。

伺候的宫人都识得,茶盏都来不及换,急忙推醒她,指着门廊上一身浅灰宫装的女子咽了口唾沫。

“是你……”

徐袖是暴室的管事宫女之一,掖庭局待了十五年,早练得波澜不惊。可此时此地再见此人,还是不由呆愣了一下。

“多日不见,徐妈妈安好。”韶光端起茶盏,凑到唇边抿了一口,然后从腰间取下一枚锦囊,放在桌案上。

徐袖觑起眼睛,“这是……”

韶光将锦囊打开,露出银票层叠的一角,“这些给暴室几位管事妈妈。事成后除了重谢,钟司衣对徐妈妈另有照顾。”

“钟司衣?”

韶光点点头,“妈妈还记得三月前从内侍监送到掖庭局来的料子,宫缎,清一色的月牙白。还有么?”

徐袖眼皮抖了抖。宫闱局不定期有一些残损或图籍违制的布料送来暴室销毁,三月前那批宫缎便是。她隐匿得小心仔细,几位管事都不知晓,怎么会将风声漏到司衣房去……

“内侍监送过来的料子自然是要销毁的。年纪大了,也不知道姑娘指的是哪些,若储放室没有,那便是已经烧了。钟司衣想要,不妨去内侍监问问。”

“是吗?”韶光抬眸,轻缓地道,“可若说,那布料现在就在奴婢手里呢?”

刺眼的阳光下,徐袖猛地抬起头。眼前的女子整张脸都笼在一层惨淡的光晕里,明明在微笑,眼底却糅着洞悉一切的意味深长。

“怎……怎么可能……”

韶光放下茶盏,“内侍监将料子送来暴室是要销毁,并非让人偷运出宫去贪赃。徐妈妈将那批缎子在宫外折成银子中饱私囊,想必余司宝那儿,也吞了不少好处吧?”

风中,飘着淡淡的皂荚香气。

这味道她闻了三个月,直到十根指头磨出了血泡,依然记得那冰冷刺骨的井水、屋院外臭气熏天的粪桶、染缸中能让手脱掉一层皮的染料;还有每日给管事宫女打水、洗脚、再将洗脚水倒掉。

“您若嘴硬将事情扛下来,奴婢只有将料子送到宫正司。捉贼拿赃,届时怕连余司宝也担不住掖庭局上下十几个人的差事。”

徐袖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咬着牙,恨恨地盯着她。

“你想怎么样?”

韶光看着她:“徐妈妈知道崔尚服是最要脸面的,与谢宫正一向私交甚笃,只要徐妈妈去指证,宫正司那儿绝对不会追究到底。”

徐袖听韶光说完,脸上褪去血色,“是崔尚服让你来的?”

“还有钟司衣。”

尚服局的内斗由来已久,尤其是司衣房和司宝房,钟漪兰和余西子在觊觎尚服之位的同时又极尽所能要将对方压得无法翻身。徐袖暗自咬牙,反复思量,两害相较取其轻……既然崔佩也想让余西子死,她作为一个外人,没必要将自己赔进去。

出了暴室,那股子皂荚的味道忽然淡了。

韶光掸掸裙摆上残存的余香,抬眸,瞥见不远处的芣苡。

碧潭菡萏,入目是一片绿蓬蓬的荷叶。池畔,芣苡孤零零站着,形影相吊,像极了一抹萎谢的残荷。她并非体面家世出身,能在掖庭局做到六品典衣已是极致,再无法升迁。

行了礼,礼数周全,韶光才得见那枚绣囊。

莲花暗纹的绣饰,里面揣的是大量银票,掂量一下,至少有几十万两。

在局里的宫人眼中,宫样、绣线、缎料、手艺……大凡涉及到两房,钟漪兰就一定要和余西子针锋相对,一较高低。因为余西子原本就是司衣房的一个典衣,与芣苡一样,曾任钟漪兰座下女官。只是后来司宝房掌事赵德珍犯忌离宫,崔佩破格提拔,才去填补了空缺。

任己差遣的奴婢,从此平起平坐,钟漪兰恨得咬牙切齿。司宝房的成绩、余西子的能耐、崔佩的倚重……无一不在践踏她的自尊。司衣房和司宝房以往的珠联璧合,也由于掺杂了个人意志,变得针锋相对、水火不容。

可耐人寻味的是,无论钟漪兰如何咄咄逼人,余西子始终选择退让。这种隐忍在尚服崔佩的态度里又是如此的暧昧不清,尚服局的内斗愈加扑朔迷离。

三日后,韶光怀揣着绣囊去宫闱局。

轮休刚过,内侍监的小太监三三两两地在一块聚赌。门槛上,偶尔还能看见打盹的宫人。

门廊梁柱是新修葺过的,跨进内间,布置考究。缠花紫藤木的背屏,勾连累丝嵌窗廊和剔牙勾角大方案,周围摆着五张紫檀嵌玉小宝椅。唯一一抹亮色,是案上的黄花梨点翠插屏,人物山水,古趣盎然。桌上新鲜果品齐备着,环顾四周,赵福全并不在屋里。

小德子奉了茶,是洞庭的君山银针。苦涩的香味袅袅升腾,带给她某种昔日在皇后娘娘身边的感觉。

赵福全曾在内斗中垮台,是她借用中宫势力助他东山再起。那之后,宦官和女婢间形成了一个牢固的关系网,扶持相助,互相消灾弭祸。如今,朝霞宫的人倒了,赵福全依然风光荣盛。风水轮流转,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你们内常侍若是不在,那我改日再来吧。”茶凉了,韶光索性将杯盏放下,起身往外走。

“姑娘再等一会儿,赵常侍马上就回来了。”小德子急急过来挽留,韶光淡淡一笑,“司衣房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做,回去晚了,可是要挨罚的。”

临跨出门槛,外面响起一个不阴不阳的声音。赵福全就出现在抄手游廊里,像是刚从外面回来。小德子急忙迎上去。

“公公,韶姑娘她……”

赵福全摆手,三两步走上来,“多时不见,姑娘可好!”

花白的胡须,脸上布满皱纹,一双眼睛深陷而内敛精光。宫掖内浮沉十数年,这是个老练成精的人。他口中所谓的“多时”,在她身上却是最难熬的两载,韶光面色如常,仍旧含笑以对:

“承蒙公公惦念,都是托您的福。”

小德子将门帘掀开,赵福全弯着腰,笑意吟吟,“老奴知道姑娘现如今去了尚服局,还想派人去请过来叙叙旧,又怕坏了规矩。姑娘不会怪罪吧?”

“公公太客气了。之前奴婢们的小心思,不是还多亏您的高抬贵手。”

梨花敞椅摆开,两人重新落座。小德子麻利地端来沏好的新茶,赵福全趁热抿了一口,道:“姑娘的事,就是我的事,何须言谢。”

韶光浅笑,“公公是个守信重意之人,偏手底下的不谙事。内侍监与尚服局原本相安,可钟司衣得到消息,有内臣与司宝房串通勾结。事关两房,又涉及贪赃,钟司衣特意让奴婢向公公讨个计量。”

细瓷莹润,香茗悠悠,女子清淡的嗓音沁入了杯盏,掸掸沫子,连星点儿余香都不剩。

赵福全略皱眉头,“这话说的是……”

“三个月前,从司宝房流出一批缎子,本应留作置办冬服之用,可有人拿来内侍监,内侍监又以废弃之名送到暴室去销毁。暴室的宫人不知受了谁的唆使,竟偷运出宫去折成银两销赃。”韶光将茶盏搁在桌案上,“公公素有廉名,且不要因此蒙了尘垢,因小失大才是。”

赵福全紧锁眉毛,沉吟良久。

内侍监里刚新来了一位内常侍,名唤李元——原是明光宫执任、太后跟前的近侍宫人,年轻,资历浅,却极得宠。也正是仰仗于此,刚进宫闱局就处处争权,贪功渎职、徇私结党,无所不涉。莫不是——“姑娘的话,我们内常侍一向最听得进去。来,让奴才再给您添一盏茶。”

小德子的殷勤,换来韶光嫣然一笑,“德公公真是细心,几时入宫的?”

“乙未年,承的是甫辛公公的恩。蒙姑娘不嫌弃,奴才这粗手粗脚的,可总被那新来的李常侍骂呢!”

韶光低头注视着手中的茶盏,沉声道:“甫辛大常侍可是昭阳宫抚安殿里的老人儿了。德公公是他的门生,又在赵常侍身前伺候,身份如斯,也敢怪罪,这新来的李公公倒是好没眼色。”

赵福全在此刻抬头,看到的是女子孱弱的一张脸。略显苍白的肤色,凸显了一双漆色眼眸,黑洞洞,像是能把人吸纳进去;唇瓣噙着的笑,却有一抹深长的意味。

“姑娘,既然你我都不是外人,姑娘有话,但说无妨。”

韶光握着茶盏,“公公这么客气,那奴婢就僭越了。昔年,内侍监曾与中宫相得益彰,此时此地,奴婢依然代表内局而来。司衣房钟掌事示下,若承蒙赵常侍不弃,司衣房愿与内侍监缔结秦晋之好。”

宁霜将料子搬到后院,那厢,绣儿用木杵搅动茜素红染缸中的布料。等染好了架在木支上,临风高悬,就像那流动的滚烫血光。

这是茜草捣成浆的色素,透着腥味,色泽却比血醇郁,浸染布匹,是浓艳到极致的红。太后最喜欢这种缎料,绯色昭示了无上的富贵尊荣。

“分派下来的不止那些,青梅还在储物房清点。”

绣儿擦擦头上的汗,“阿碧她们早都搬完了,是不是弄错了?”

“没错,是芣苡典衣亲自指派的。”气喘吁吁的声音来自回廊另一头。青梅单薄的肩膀上还扛着三匹白底粉花的料子,崭新式样,做工更胜之前拿回来的几匹墨缎。

“钟司衣说让各屋量力而为,本来就带着一个新人,她不知道要少分点儿么?”宁霜抱怨地拿起册子,将布匹一一标明。

青梅苦笑,“有什么办法。春寒一过,明光宫的挂缎和料子都要更替了,还有凤明宫和麟华宫。听说司饰房和司宝房也忙得翻天。”

绣儿叹了口气:“若进来个懂针线的,倒罢了,偏是个外行。对了,她昨晚好像挺晚回来的。”

“是啊,前个儿也是。也不知忙活什么,神神秘秘的。”

抱着素白绢帛跨出门槛,刺眼的阳光洒在鹅卵石上,颗颗晶莹,是碎金般的迷离光泽。像极了钟漪兰赏赐的锦匣珠玉。

曾因敛财而被羁押尚宫局,如今机缘巧合进了司衣房,又一度私相授受,钟漪兰是认定了她贪得无厌,连陷害的勾当,也用钱帛收买。这点同样适用在徐袖身上,赵福全却不同——支持司衣房,就是跟司宝房为敌,为了区区银票就加入尚服局内斗,可真是一点都不像他的作风。

穿过花荫,广巷的尽头就是章豫门。

顺着直道向北,用冰裂纹大理石铺就的殿前广场上,一座巍峨奢华的宫殿庄严矗立。

金鼎玉砖,锦宝廊庑,琉璃宫灯从北侧檐角一直挂到南面,蓝漆彩画的繁复斗拱,层叠得精美至极。九丈丹陛雕琢着凤凰魑龙纹饰,红旃毯铺陈,两鼎鎏金铜香炉端然摆置。朝霞宫——象征着独孤氏闺阀无上权势的宫殿辉煌如昨,底蕴风貌却早已物是人非。

韶光站在绿柳深处,看着三名蓝绢罗裙的婢子,袅袅婷婷地从丹陛前走过。中间的那个,眉目娟秀,恍有熟悉之感。

曾经就坐在那丹陛上守夜,夜深了,会有宫人体贴地送来暖炉和披肩;在殿门前候旨,不敢吃得太饱,更从不曾尝冷物,生怕坏了殿内香雾的味道;有时娘娘来了兴致,喜欢将廊庑内的雕花窗棂敞开,白玉镇纸压着的宣纸上,娟秀的簪花小楷,墨香会随着风飘得很远……

韶光静静地凝视,一瞬间,往事似如前尘辗转而来。

人在时,千般好,一旦不在了,世间的一切便再与之无关。斯人已殁,帝后专情自此成了一场荼靡旧梦,或许,那恢弘的宫殿很快会迎来新的主人,同样的姿容、家世、德行……拂开柳丝,韶光断然转身。

入得宫门,守得本分。她怎能忘了,自己再不是朝霞宫的人。

怀中的布帛分量实在不轻,手臂负重太久就会感觉麻木。绣鞋甫踏出一寸,手肘本能动了动,不想夹在腋下的布匹竟滑了下去。

在训练有素的反应中,韶光将胳膊回挽,身后蓦然出现的一双手却更快地将布帛提了起来。

——没人能悄然无息地靠近,更别说是这么近。

隔着摇曳的碧柳丝帘,韶光回眸,端穆一拜。

“拿这么多布匹,怎么也没个奴才帮衬?”

低喑磁性的嗓音来自近身两尺处,还是阳刚的男声。这在宫掖内极少能听见。韶光不期然地抬首,刹那间,大片闪耀的金红色就这样直直撞入了眼帘——

一袭绯红烫染的绸料蟒袍,底摆的纹饰堆满了金红环花,襟袖绛色,比嫁衣更甚。若隔远了望去,还以为打翻了胭脂。这样的喜庆色,换做任何一个人穿在身上,定会艳俗至极,可茜素红的缎料却配极了眼前的男子,流光溢彩,大红衣襟上铺张开的嚣张和恣意,宛若荼靡,艳魅生香。

“这,是……”

韶光连连退后了好几步,张着嘴,却只发出了几个单音,她难得流露这般失措举动。宫掖里的夫人嫔女争妍斗丽,也不见如此惊世骇俗,更令她错愕的是,竟有男人敢将这只有太后用的料子穿在身上。

男子摆着折扇,堆出一抹笑,犹如含苞待放的金波流影,“这么紧张作甚,本王会吃人不成。”

韶光一怔,半晌,恍然看清了跟前人的脸。

“汉王殿下。”

时光如斯流转,一眨眼,又到了诸位皇子回宫述职的时候。

“得了,本王跟前用不着这些虚礼。”

汉王排行第五,其狂妄、恣意、不谙规矩,在宫掖内极为出名,甚至一度被戏称为混世魔王。可这总在传言中出现的人并没有三头六臂,反而生得一副盛姿玉容,不知曾让多少宫女揉碎芳心。身为太后最宠爱的一位殿下,也难怪敢将茜素红剪裁为裳。

韶光苦笑一下,将刚弯下去的膝盖挺直。

“缎子掉地上沾了泥,你回去是要吃板子的,可要多谢本王。”盎然的语调,琥珀色的眸间水光流泻如银,迷离的眼波,浮动起一抹旖旎气息。

韶光挽手,“是奴婢无状。”

男子磕着扇子,轻薄扇骨上的金錾镂刻闪闪灼灼,“本王这趟回宫,总是感觉好像少了很多人。”

韶光知他问的是朝霞宫伺候的宫人,不由有几分意外。余光瞥过去,却看见那两片轻薄唇瓣上的轻慢笑意,心里顿时一片冷然。

外派做官,一去便是五载。其间除了每年回京述职,若无传召,一概不准擅自离任。太后却因为记挂,曾经召回过几次。可半年前皇后娘娘的大丧,竟是未曾……

“宫婢过了二十五岁便会发还出宫,殿下不在的这段时间,很多婢子均已离宫。”

“都离宫了?”

韶光垂眸,“太后垂怜,格外大赦。殿里到年纪和没到年纪的婢子,都离宫了。”

杨谅扶手侧立,斑驳的疏影洒在他的衣襟上、衣袂间、额冠上……半晌,有极轻极轻的声音飘来,“原来都已经不在了。”

韶光眼睫一颤,心底蓦然呼啸起难以抑制的悲伤。

可她面色如常,别过眼,不动声色地道:“殿下此次回宫,各局已备好了一应物什。奴婢们候着旨,准备各宫的换季。届时还请殿下过目。”

敛身间,已有告退之意。

杨谅望着她,片刻,将布帛还回去,“本王记得像这类琐碎的指派,一向不经你的手。不是会有六局特地安排的人过来打点吗?”

“奴婢去了司衣房。”

杨谅微敛眸色,“竟不知道你还有针黹的手艺。”

微风拂来,夹杂着轻薄的柳絮,细细痒痒的。

韶光有一瞬的静默,再俯身告退时,杨谅忽然从背后叫住她,“素白绢料过于清净寡淡。本王喜欢茜素红,记着,多备茜素红的料子。届时,十丈红毯,要足够一直铺到麟华宫的丹陛上。”

青梅抱着刚劈好的柴丢进火堆,让缸里的染料更热些,转过身,就看见抱进来的布匹,顿时垮了半边肩膀。

“怎么还有两捆,有完没完了?”

宁霜抬眼一瞧,眉毛都要竖起来了。

“路上耽搁了。是拿多了么?”

素白绢帛,都是储物房的宫人划拨的,说是每屋领一部分,然后分摊到屋里的人。韶光不解地将目光投向过来帮忙的绣儿,后者却长叹一声,“与这些料子无关,应该是芣苡典衣故意刁难。”

说罢,指了指格子架上堆叠得满满的各色缎料。

或浅或浓,有挂缎和布帛两种,一半需织染,另一些则是浣洗后绣制。少说也有数十匹,且每一匹的末端都盖着红泥印信。

韶光骇然。

宫里正值换季,各房的活计增添了两倍不止。钟漪兰曾嘱咐不能耽搁进度,却要量力而为,保证质量。韶光看了看一脸怨愤的宁霜,忽然想起几个管事的话,不禁问道:“这些都是指派到我们屋的?”

青梅无奈地点头。

“那么,最好在另一个典衣那里报备一遍。”

司衣房的另一个典衣,名唤桃枝。

四人相携走进储物房时,桃枝正在里头给另一拨宫婢吩咐活计。

“还有人没来领料子?”

对照名册清点着眼前的布帛,桃枝发现其中的人数和缎匹对不上,蹙眉问一旁正指点宫人如何布置的芣苡。

“还有谁,不就是那四个。自从钟司衣瞩令各屋来取份料,就开始见天看不到影儿。”

芣苡抬脸,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然后又开始埋首在锦缎里。

桃枝不满地放下册子,“她们终日都在做什么?”

“谁知道。添了一个新人,忙着增进感情吧!”

门廊外,宁霜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韶光和青梅对视一眼。四人跨进门槛,行了礼,绣儿从手中递过去的,就是之前刚刚标注过的小册子。。

芣苡的脸色在这一瞬变得十分难看,背过身,故作去查验布帛。桃枝翻阅着册子,越看眉黛蹙得越紧,须臾,却淡淡地开口道:“分给你们的确实多了些,但换季之期将至,就算现在分给别屋,相信她们也抽不出时间了。”

宁霜惊愕地看着她:“可当初分明说……”

桃枝果断地抬手,示意不必多言。

锦缎堆里,芣苡身边的婢子们在幸灾乐祸。片刻,等桃枝用朱砂笔在总登记册上勾画了一通,又将小册子还给了绣儿,“你们且回去。新人要带,但活计也要如期完成。”

作为女官,桃枝算是局里的一个特例。安分守己,独善其身,从不过问分外之事。这样的性情让她在司衣房这个大摊子里生活得近乎单调——钟漪兰不会将她引为心腹,下面的婢子们也很难因为品阶的悬殊而对她产生仇视或者攀附。可也正因如此,她是六品女官位置上坐得最稳最久的人。

回到屋院,宁霜愤愤不平地摔开册子,“不知她有没有主见,任人摆布,好坏不分。”

青梅使劲将挂帘扯起来,刺眼的阳光透过轻薄的布料投射而下,一地碎金光影,“你要想想,那么多婢子在,桃典衣也很难做。”

宁霜略带嘲弄地回了一眼,“不过就是想她能将布帛分派出去一些。谁还能指望她什么?明明都是典衣,真不知她怎的这么忌惮……”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几道叩门的声音。

“是宁霜姐姐和青梅姐姐的屋院么?”

隔着门槛,是三个眉清目秀的新进宫婢。浅灰色绢衣,礼貌恭顺,都是刚进房里不多时、年纪极小的一些新面孔。

绣儿放下木杵,疑惑地问:“有什么事么?”

几个新进宫婢踏进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中间拿着登记册的婢子温声道:“我们都是桃典衣派来的,奉命将姐姐们屋里尚未织染的布帛和挂缎分担一些过去。”

绣儿闻言一愣。

这时,宁霜快步从挂布后走过来,指向格子架上堆得琳琅满目的缎料,“就是那些,你们去拿吧!”

从婢子进门,一直到报出来意,几个人满腔的怨愤以及对桃枝的种种成见就逐渐烟消云散了个干净。绣儿仍是将信将疑,但即刻搁下手里活计,帮着搬不说,还殷勤地端来糕点。婢子们却不吃,抱了半数布匹后,就客气地离开了。

目送着她们的背影,宁霜不禁感叹了一句:“她可是从未插手过婢子的事。”

青梅笑:“我看桃典衣是面冷心热。只是来的都是新进宫人,想是不愿找麻烦。”

“是不是因为……芣苡典衣在司衣房待不多久了,才……”

绣儿细细的声音,让韶光眼睫一动。手中捧着绢帛,正拿针绣制宫样,绣儿的尾音消散,指尖的银针刚好刺穿绢缎。

宁霜和青梅齐齐瞪大眼睛,“待不多久是什么意思?”

“我听说,”绣儿低头扯裙角,嗫嚅着,“好像,钟司衣要把她送给内侍监了……”

内侍监……

宁霜愕然张大嘴,骇笑。

“对食?”

“真的假的?”

绣儿摊开手,表示自己也不确定。青梅将支窗放下,道:“我们和司宝房向来不对付,如果是真的,就等于跟内侍监攀上了姻亲。从此宫闱局两家成一家,房里的宫人指不定多高兴呢!”

宁霜忽然跳起来,“那就有热闹看了。嫁给一个老太监,看她以后还嚣张什么!”

“小声些,我也是听说的。”

六局中多是年轻貌美的女子,专侍中宫,不得与任何男子过从密切。如若犯了此忌讳,有的下场就是送去给太监对食,即下嫁宦官。宦官阴暗狠毒,碰上不安于室的婢女,百般辱骂、折磨、殴打——往往没几年,与之对食的宫婢就会不堪忍受而羞愤自杀。

青梅拿着木支,看到宁霜眼中流露出的幸灾乐祸,心里忽然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悲哀。

初九,正逢尚服局大考核。四房共同参与。

卯时过后,婢子们早早地在绣堂集合。尚服崔佩坐在正殿的鸾椅上,下垂手是一袭紫丁香色裙的钟漪兰,然后是司饰房言锦心、司仗房白璧。再旁边,一个身穿雪月流苏高腰长裙的宫装女子,灵蛇髻,斜坠流苏,应该就是司宝房的掌事余西子。

崔佩坐得最高,巡视一周,却仅选了司宝房单房考核图籍宫样。

几房的宫人都松了口气,等湖蓝绢衣的宫人落座于檀案前,宁霜才疑惑地嘀咕了一句:“往常不见有破例,今日倒是奇了。”

三房有秩序地站在两侧,在堂中巡视的是司宝房的典宝春雨和流云。宁霜一直盯着春雨,偶尔会不屑地哼上一声。韶光犹豫着要不要问一句,绣儿拉拉她的衣角,小声道:“春雨原是司衣房一个普通婢子,后来跟着余掌事去了司宝房后,升任典宝,从此就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

韶光诧异地问:“那司宝房原来的典宝呢?”

绣儿摇摇头。

青梅淡然道:“原来的典宝叫阿茶,后来不明不白地死了。听说,还是流萤的同乡。”

这是韶光第一次听人主动提起流萤,提及时,还特地注意了一下旁人的神色,发现很多人在听到那个名字时,目光都开始不自然地游移。

两炷香的时间,堂锣又敲过一下。

司宝房的婢子们在这时将工笔收了,两位典宝退至两侧。堂上,未等崔佩起身,余西子就殷勤地扶着她的胳膊。言锦心和白璧对视了一眼,钟漪兰盯着她两人相携的身影,将手中的绢帕扯了又扯。

崔佩从檀案前一一巡视而过,悉心观验,耐心品评,让韶光想起当日在司衣房的核查。宁霜说,崔佩是个极其严谨刻板的人,尤其对手间技巧上心。凭她这么老道的经验,不可能看不出当时的绣缎上动过手脚。

崔佩在探视时,余西子落后一步,经过西侧倒数三四个檀案,倏尔驻足,道:“你……就是那个宫人?”

韶光抬起头,面前一位微笑如水的端雅女子。

“当时就觉得你是个可塑之才,可惜无缘纳入司宝房。”

余西子轻暖地注视着她。

韶光有一丝迷惘,这时,身后响起一抹金石般清越的笑音,“那真是可惜了余司宝的青睐,心明眼亮,却识错了人!”

久坐之人在此时终于起身,未开口,先露一抹足够高贵的微笑,“本以为身怀绝艺,谁知连最基本的女红都做不好。早知如此,当初不如让给司宝房了。”

钟漪兰说完,其他三房纷纷捂唇低笑。宁霜和青梅的脸色很难看,绣儿躲在后面,连大气都不敢喘。

余西子保持着背对的姿势,“钟司衣的意思,是要把人送还给我?”

“自然不是。只不过,听闻司宝房最近也新进了几个婢子。既然两房都是刺绣出身,何不来一场比试,考验一下技艺!”

语毕,宫人们不禁哗然。

局内为了考核,有相熟的两房调出婢子切磋的例子。司衣房和司宝房一向水火难容,钟漪兰出乎预料的提议,让几房宫人面面相觑,讶然更多于好奇。

余西子侧眸,却蹙起眉黛:“春寒刚过,各宫布挂和样章、宝器更替在即。钟司衣不是想在这个时候比试吧?”

“有何不可,”钟漪兰挑起眉,“怎么,是司宝房人手不够?要不要我抽几个宫人过去帮衬?”

咄咄逼人的言辞,轻慢和挑衅的味道扑面而来。余西子的脸色有些僵,半晌,嘴边的笑容终是隐了又现,“钟司衣想要比什么?”

“自然是绣样!”

靠得很近的两个人开始互相对视,甚至并未掩饰彼此眼中的敌对和恨意。韶光夹在中间,余光中瞥见崔佩就站在不远处,却与另两位掌事一样,冷眼旁观。不禁苦笑连连。

难怪钟漪兰叮咛她近日多加勤练针黹。像这种慢工出细活的手艺,现学现卖,未免等同儿戏。她实在是太高看自己,也或许,已经是箭在弦上……韶光在心里叹了口气,抬眼时,没错过钟漪兰和余西子眼底一闪而逝的光芒。

尚服局的水,同样不浅。

考核后,宫婢各自回到屋院里。宁霜坐立不安地走来走去,一时皱眉一时叹气。青梅拿着笸箩刺绣,语气闷闷地道:“乱走什么,弄得人心里不踏实。”

“你倒是坐得住。没听钟司衣说她不懂刺绣,那日你和绣儿联手绣制的宫样已经交上去了,被查出来可怎么办!”

宁霜说到此,绣儿捂住嘴,露出恍然和惊慌的神色。青梅丢开手里的料子,“急有什么用,交都交上去了,还能偷出来不成?”

韶光从外廊回来,见绣儿泫然欲泣地伏在妆奁前,“房内多是非,这么一闹,肯定有人回去翻旧账的。”

确实。

屋外的布帛堆积如山,钟司衣依然嘱咐让帮衬着练好女工。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怕比试之日不到,她们三个在司衣房就再难待下去。

“那宫样已经被我烧了。”

踏进屋院,女子将托盘放在桌案上。蒙布里是打成股的丝绦和绣线,色泽艳丽、异彩流光,都是刚从储物房领来的。韶光将丝线一一码放,然后坐到铜镜前,拿鱼尾梳将丝绦捋顺。

宁霜一怔,“烧了?”

何时……

“那日考核完,就拿出去烧掉了。”

铜鼎里的炭火很热,灰烬落,那块联手绣的缎子也随之灰飞烟灭。她处理得很干净。

绣儿破涕为笑,用袖子擦擦眼睛。宁霜抚了抚胸口,道:“万幸,要是让人抓住把柄,以后的日子还真不好过。”

“我会好好学……”

雕花铜镜里,映出一张略显苍白的面容,漆黑的瞳仁,仿佛将一汪夜色尽数揉碎在眼底。宁霜看得出神,半晌,才愣愣地道:“什,什么?”

“我会好好学。”韶光握着鱼尾梳,轻声道。

绣儿担忧地抬起头,针黹女红是极费神的技艺,想在半个月内凭刺绣手艺胜过司宝房,无疑痴人说梦。这时,青梅低头沉吟了一瞬,却断然抬眼,道:“好,我们来教你。”

这是青梅第一次流露出坚定的神情,韶光怔住。

宁霜侧着头,片刻仿佛跟着想起了什么,一拍巴掌,“对啊,针线手艺,谁也比不过你。你做师傅,绣工何愁不精进。”

说罢,转身拉开漆花柜,从第三层里取出一个缠枝封叠。

封叠是蜡皮制的,每一张里夹着宫样,手绘花色,图案从略到详,与房内分发的练习绣样大不相同。

绣儿探头来看,“这就是两个姐姐之前说的刺绣样品?可真漂亮!”

青梅脸颊微红,“都是宁霜的提议。上面好些是刺绣手艺的初学,若韶姑娘一一临摹去,针落线起,想是有些裨益。”

语毕,双手将缠枝封叠递过来:

“绵薄心意,希望能帮得上忙。”

韶光抬眸——

女子脸上含着清浅笑靥。

她是自祸乱中侥幸逃脱而出,那些轻蔑的、敌视的、嘲讽的、残忍的目光如影随形,提醒她一旦脱离朝霞宫,只是个一文不名的卑贱奴婢。缠枝封叠半敞开,还残留着素手握过的余温。韶光看着同样殷切望过来的绣儿和宁霜,忽然无言以对,却有一股寥落荒寂之感在瞬间占满了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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