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讲桌里找到了一大堆泛黄发旧的资料。悉悉窣窣地收拾,有什么滑落下来。是我们秋游时的照片。照片上的我们稚气未脱。那时的苏明理瘦小而倔犟,我的表情是害羞的,而王励励长得像地瓜一样。我们还看到了邱昙。“你看,那时我站在最旁边,她站在最中央,可是我看起来比她温暖得多。”苏明理说。我们体会到了一种不可名状的触动,相视一眼,沉默不语。“永远不要放弃,永远不要颓废。”苏明理说,“即使孤独。”我没有说话。“你在想什么?”她问。“怎样才不孤独。”“这个问题,我已经考虑过了。”苏明理的表情很认真,“只要有人请我吃必胜客或者豪客来我就不会孤独。”我俩都笑了。张仲良目光坚毅地背起书包,大有远赴征程之势。他总像是在战斗。但现实对谁来说都太逼仄了,他只有自己内心的战场。这其实是最寂寞的。突然,他朝我们这边回过头来:“喂--姓王的,我走了!”旁边,王励励一愣,一下又笑开了:“仲良君慢走!”在灰冷空阔的路上,一大群人错错落落地行进着,彼此之间犹隔百里。偶尔有两人挤到了一起--就是他们--一路怒目而视,有我不能有你。可就是这样的两个人,在漠然的空气里,竟也有几分气息相通。张仲良走了。
王励励叹了口气:“许诺同学。”“什么?”“《挪威的森林》是一本好书。”他说,“孤独。无奈。”我惊讶地看着他。“有些词语我可以理解。毕竟,数学是精准的,文学是精神的。在这点上,我和李松不同。”他想了一下,“送你一句话好么?”“请赐教。”“永远不要自我怜悯!”他说,“这一直是我的信条,但愿有一天也成为你的信念。”“现在,以后,都不会。”我说。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也背上了自己的书包,走到门口,又迟疑了一下,说:“你和苏明理和好了吧?”“已经和好了。”“你们之间应该是君子之争。”王励励耸耸肩,“不过你们是女生。对女生来说,坦荡胸怀太困难了。所以,未来的大事就交给我这样的人来完成吧!”“自恋。”我说,“不过,十年之后如果要开同学会,我还是乐意看到这样的你。”柯冉临走前冲我做出加油的手势。“等等!”我喊。他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来,看到的却是宁小宇。也许是匆匆跑过来的,宁小宇的头发有几分凌乱。但她无所谓。她对什么都无所谓了。她走到柯冉身边,仰脸看着这张自己最熟悉而又最陌生的脸庞。“我现在又是一个人了。”宁小宇说。“一个人,也没什么。”柯冉转了过去。“你说得真容易。
”“我教你一个人也不会孤独的办法。”“什么?”“忘了我。世界很大。”柯冉说。“世界大不大和我有什么关系!说到底这根本不重要。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挽留?如果你开口,我甚至可以不去留学……”“不,你应该去。”柯冉打断了她,“我喜欢你,以前是,现在也一样。但是我们不能在一起。因为很多东西是我们无法把握的。再深的感情,也不能改变我们各自的生活轨迹。我们只能天各一方,独自奋斗。”“过去你从不相信这些。”“现在我也不相信。”柯冉说,“但是,我必须说服自己。我不停地对自己说,总有一天会相信。相信了,就不会这样难过。”宁小宇哭了。柯冉一直看着她,很久很久,好像世界只有他们两个。“小宇,我是真的喜欢你。”回过头来时,李松已经走了。看着空荡荡的教室里稀稀落落的几个人,我感受到一种一望无际的失落。也许,这就是结局吧。告别不总是有回忆的。艾利亚很惊讶:“你怎么没和李松说话呢?他等了你很久,现在已经去公交车站了!”“你来了?还以为不能和你告别。”阳光之下,李松穿着淡灰的T恤,浅浅地笑着,整个人烘托出一种温暖的悲哀。“我说过,我一定会来送你。”他依然笑着,转过身,抬头看那旷蓝的天空。
周围的一切都宛若被消音的画面。此刻的风景是那么细微,世界从未如此清晰而明朗。我发现他长高了,已不再是曾经那个沉默寡言又敏感脆弱的男孩。“也许,不应该这么早相遇。擦身而过,只留下回眸。”他说。“以后,还能再见面吗?”“再见面时,很多东西就不是现在的样子了。”这使我更想哭了。李松,李松。我在心里这样叫他。他背对着我踌躇了一会儿,像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来,轻声说:“你写给我的信,我一直保留着。”我心中泛起酸楚,在他说这句话的那一瞬间,顿变为一种透心的哀伤。车来了。少顷,李松提起包,缓缓走向了车门。他最后回过头来,对我笑了一下,“谢谢你,真的。”天地间一片朦胧。我的泪落下来,消散在夏色磅礴之中。回到家,躺在床上,回忆过往两年的种种,事无巨细,清晰可触。我一次又一次地想,的确回不到过去了,只有未来,也仅有未来了。一瞬间,我难过得不能自已。忽然明白了王励励的话。他想说的不过是一个意思,对所有事都不要细想。细想难免感伤,想实现什么就闷头往前冲吧,相信时代接纳你,成功欢迎你,停下脚步来同情自己的孤独了无必要。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是孤独的。这样想着,我心里又注入了新的力量。
周日,宁小宇富有活力的声音同清晨一道降临。她想让我陪她去参观教堂。“在出国以前,我得先熟悉一下外国文化,这样才能尽快融入新的生活。”我叫上了苏明理,三人一同搭车去了市中心的教堂。当我们看到眼前恢弘地伫立着的建筑时,不觉屏息。推开那扇半掩着的大门,向内看去,整个教堂呈现哥特式的建筑风格,大理石砖和大理石柱上,配有彩绘和雕塑。那弧形的极高的穹顶中央,垂挂着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一条红毯从脚下铺展过去,一直连接到远处的台阶。圣台上安放着约柜,周围缀满了鲜花。两旁巨大的落地窗上镶着彩色玻璃,阳光照进来,幻化成了一种奇妙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远古的清凉。还未到弥撒时间,教堂里空无一人。黑暗,柔和,凝重而神秘。远处有一些灯火朦胧。
我们默然无声地走了进去,坐在油漆脱落的木椅上,瞻望着圣台顶端的十字架。我低声问:“你们,信仰什么?”沉默了一会儿,苏明理说:“我只信仰奋斗。在所有的动作中,我只相信前进。你知道,我就是靠这种信仰,才杀出了一条血路。”“奋斗过后呢?”“还是奋斗。”苏明理很无奈,苦笑了一下,“从一条土路,转向另一条土路。我就是这种感觉。也是唯一的感觉。”“那你呢?”我转而问宁小宇。“我信仰爱。过去是这样,现在依然是这样。”她说,“不会改变。”“你还是觉得自己是一个人?”“每个人都是一个人。”宁小宇微眯着眼睛,阳光从侧面照过来,将她的睫毛染成了绚丽的金色,“比如我和你。”“所以,咱们不能,也无能为力互相干预。”我笑了笑,“只有祝你好运了。也祝我自己好运。”走出教堂,阳光耀眼而灼热。隐隐约约有钢琴声传来。
一串流动的音符倏尔滑上顶端,刹那间又倾泻而下。我不知道这曲子是由谁弹出而又是为谁演奏的。但此时我正像身边所有的人一样,带着一切惶惑和不安,朝广袤而不可知的未来投去无限的迷茫与无限的希冀。“对了,你信仰什么?”苏明理问我。“做一个好人。”“好人?”“她想实现理想。”宁小宇冲我笑了笑,“像飞鸟一样。”“飞鸟?什么飞鸟?”苏明理一头雾水,“你们说话越来越深奥了啊!”“六年后我从英国回来,再给你解释。”宁小宇看了看表,“我要赶回去了。今晚五点的飞机。”我和苏明理挥手与她告别。宁小宇走了,穿着咖啡色的花格短裙。第一次见面时她是这个样子,在我印象中她也永远是这个样子。这种感觉是那样熟悉,一切仿佛还历历在目。所有的距离一下子都消失了。最闲暇的一个假期,我用回忆来拒绝遗忘。但是,回首来路,我已不是曾经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