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轮复习结束后,二诊考试翩然而至。用老师的话说,现在的成绩基本定型,不大可能进步也不大可能后退了。我是全班第六,前面是苏明理。成绩下来以后,学校在初三学生每日必经的楼梯口,公布了近三年来蓉城最具代表性的几个高中近三年来的录取分数线。我对比了一下,离天府一中还差五分左右。“最后往前冲一点吧。中考的时候心态不一样,会有很大进步也说不定。”周末补课的时候,鲁老改完了我的最后一张试题卷,“从现在开始,不要过多地做题了。现在你应该做的是,好好总结学过的知识点,认真理清思路。这样,应对中考就没什么问题了。”最后,学校请来专家,给我们做了考前心理辅导。接下来,大家疯狂地在校服上留名,成批散发同学录,时间,终于走到了那一点。中考前的晚上,我和宁小宇一同坐在靠窗的床上。夜静静的,空气闷热而略微潮湿。盛夏的深处柔和幽暗,嘤嘤作响。飞机飞过时,信号灯红色的光芒闪烁着夜空。我们低声地聊着,谈得很轻松。小时候怎么过的,有过什么烦恼,想吃些什么,做什么工作不费脑子还赚钱……在谈笑间彼此沉默的间隙,在她空明灵丽的目光里,我忽然觉得自己是多么寂寞。
“如果没有看到你的日记,我可能不会知道,你喜欢音乐是因为你的妈妈。”“不仅仅。”“还能有什么理由?”“音乐是无情世界的情感。”她说,“不过,你又为什么喜欢写作呢?”“因为时间。”“时间?”“很多时候,文字是片面的、单薄的,生活却是拥冗而庞大的。但是,某一刻,当所有的热闹沉寂,文字就成了整个世界。我常在想,那么多那么多的人是为什么而写作。答案是,时间。是内心先感到一种消亡的力量,才会在文字里寻找皈依。时光流逝、情感钝化、美得落俗。一切的一切无时无刻不在消逝,一瞬间面对整个世界,万象更迭,而文字有一种天长地久的感觉。于是,那些作者,就带着成群结队的孤独投奔这种温暖的永恒。”她想了想,“对音乐和对文字的感情是相通的吧?”“那当然。否则我们为什么是朋友?”宁小宇满意地点点头,向窗外看去,又有几架飞机飞过。她喃喃地说,“也许是飞向英国的航班。”“你马上就要拥有让人羡慕的新生活了,应该高兴才对。”我说。“我能想象,那时坐在飞机上,一定忍不住流下眼泪。”她说,“我会想,从小就这样飞来飞去,还没有像这次一样飞得如此感伤。”“我们都坐在飞机上。”“我们都是?”“或者说,我们就是飞机本身。
”“怎么这样说?”“只不过有的是客机,有的是直升机,有的甚至是战斗机。客机时常有湮没平凡的惶恐;直升机躺在物质上乐不思蜀;战斗机则豁出全部与一切斗争,或为理想,或为叛逆,永不屈服始终是他们的姿态。”我说。我们之间有一种难以言表的默契,我并不担心她不能理解。她笑了,“你想成为哪一种呢?”“我更希望是飞鸟。”“飞鸟?”“飞鸟比飞机慢,飞得自由而孤独。但那是真正的飞翔。”中考结束的时候,走出考场,整个世界都变了,阳光薄如蝉翼。一切的一切,好似“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回学校的路上,几个小时前还弥漫着的紧张气氛已经荡然无存,大家发疯一样地笑闹,几乎快把校车掀翻。不敢表白的表白了,不敢争吵的大吵了,偶有怯怯提出对答案的请求的人,遭到劈头盖脸的痛骂。我们冲进教室,从抽屉里掏出一沓一沓的题卷,疯狂撕扯,一时间满教室纸张乱飞,其间交杂着尖叫和欢呼。章子腾站上了桌子,呼喊道:“九年制义务教育滚蛋了!滚蛋了!……”不一会儿,地上积了三厘米厚的碎页纸张,打扫清洁的阿姨拿着蛇皮口袋,在门口望了望,几欲进来,又被我们铺天盖地的气势吓住,只是站立着,站立着。
突然,座位在门口的小胖尖叫了一声:“鲁老从办公室里出来了!”话音落下,三秒寂静。紧接着的一刹那,天地飞旋,每个人抽风一样狂捡自己周围的纸屑,回过神来,地板已经干净如初,只是每个人的桌上堆满了细碎的不明物体。鲁老进来了。看到这些,了然于胸,给了我们一个微笑。张仲良嚷着让鲁老和别的老师一块儿招待我们吃火锅。王励励说:“做人要低调!火锅有什么好吃的,不如去吃牛排。”章子腾幽幽地说:“幼稚的两个人。”……闹闹嚷嚷了很久,鲁老笑着示意我们安静下来。“中考结束,大家终于轻松了,激动的心情我很能理解!不过事情还是必须给你们交代完。今天大家回去以后,就在家里等录取通知书吧。毕业证之类的东西,学校自然会寄到你们手上。”说到这里,鲁老背了过去,“老师祝你们都能有好的前途。”这是告别吗?我们还沉浸在解放的狂喜之中,一时间调整不过来自己的情绪。只是愣愣地,很久才觉出感伤的意味。我们太盼望假期了。每一次都这么兴奋。
只是这不再是一次长假,不再会有一次收假。我们不能再回到学校,再看一季花开。我们真的太习惯于过往了。是时候离开了,可感觉迈不动步子。大家四下打量这间教室,艾利亚如此,甚至白丽也是如此。似乎想把所有所有的日子都封存于记忆之中。告诉自己,一切未变,只是时光流逝。告别之所以残酷不在于它的泪如雨下。只是你还未发觉,已经回不到过去。迈克鲁斯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门口。他倚门站着,对每一个出门的同学,眯起眼睛笑着,拍拍他们的脑袋。好啊好啊,你考得好吗。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的笑容了。那一瞬间我觉得他又回来了。他又是那个迈克鲁斯了。或者说,从来就没有变过。他起初给我的那种感动,在某一时刻消失了,现在终于复苏。我明白,每个人,每时每刻虽然有这么多的妥协和无奈,但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变也永远不会忘记的。“许诺,以后也要加油努力啊!”他对我说。“谢谢,一定!”“芋头叫我转告你,他很好。
”迈克鲁斯哈哈地笑着,“当时他觉得你快参加中考了,不想打扰你,就叫我给你传话。老夫也没想到,你们居然是朋友!”“难道很奇怪?”“不,”迈克鲁斯若有所思,“你们性格不同,但在感受上,也许有惊人的相同之处。”说着,他递给我了一封信。信封上赫然写着:芋头。我猛然一惊,看到发信人邮编在外地,赶忙撕开信封,拿出信读了起来。“许诺啊许诺:嘿,还不知道怎么开口。……出去看了一看后,我发现,不管是学校还是世界,都是一个样。不管在哪里,我都是个不安分的家伙,没人喜欢我。我就这样了,把我剥层皮也改不了。我不在乎。嘿嘿,但有时我也挺想和谐一下。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干什么吗?是跑到哪个山旮旯去当个老师。但你也知道,我这水平……所以,干脆就到灾区当了志愿者。我虚报了年龄,登记那人也真信……到了这儿,我发现,心理辅导那玩意儿我不会做,即使做了,想必也是毒害祖国花朵。所以我平时也就是搬搬砖头,搭搭板房。
其实,地震刚发生时我来过一次,可脑袋被余震垮下来的一块木板砸伤了,所以那次待了两天不到就回来了。千万不要用你文绉绉的语言讴歌我,我没什么伟大的动机,不过是自私的自娱自乐罢了。但你别说,从那些孩子的眼睛里,我还真找到了些好东西。说得肉麻点,我觉得那是对生命最质朴的渴望。看到他们,我想起了邱昙。想到她,我鼻子还酸酸的。那哥们儿也太脆弱了,我们约定联机打游戏来着,她还说要带我练级,谁知她还没上线就挂掉了……震区正在重建,这几天阳光很好。我一直住在帐篷里,伙食挺好,今天吃饱了也没什么事要干,干脆就给你写信。什么时候你也过来看看?……还是算了。等你过来,没准我已经换地方了。因为这里不久就不需要我了,我可能换个地方晃悠。反正我已经习惯了,就这样晃悠下去。附:松林无限好,只是太麻木。友:芋头祝:如你所愿,考个好学校还有,做个真贵族2009年5月”拿着薄薄一层信纸,我久久地,久久地站在那里,一下捏紧了它,又怕会把它捏碎。
芋头,他居然去当了志愿者。前所未有的鼓舞掺杂着一丝悲伤静静上涨。只有在这种时候,我的认识才偶尔脱离自己:我们每天无非蝇营狗苟地企图与一切讲和,不拼命压榨自己就生怕错过了大好年代。芋头的信,让久已失去的晴好感觉又来到了。“坚持你的梦想。”苏明理说。我们一同站在大开的窗户前,面对着初夏六月飞走的流光。再一次,轻轻地,不留痕迹地,坦白我们的友谊。“我有时很困惑。作家会一直孤独吗?内心深处涌动的情感,始终是一个人的事。”“当然也不是一定孤独。再深刻也会有共鸣,再独特的思想也一定有知音。不管过去,未来,还是当前,知己总是存在的,不必担忧。”她这么说。窗外的一切好似一个新世界新鲜脆绿的胸膛,风吹过田野,像连绵不断的管风琴声。我体会到了一种难以言表的情绪--我和她之间息息相关的某种东西。好像在这个世界上背道而驰了很久后,经过漫长的旅途,终于在某个遥远的天空下再次相逢。我看见她的侧脸,白皙而恬静。我们之间隔着一抹淡淡的阳光。终究,她还是最理解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