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想着我的未来,想着我的梦想,渐渐已经快淡忘了那些,只是偶尔看到李松,迎面碰上,想到成绩的差距,不自觉间,会表现出一种惶恐的自尊带来的冷漠。“……在很多人眼里,我是一棵不会开花的树。这样的树虽然没有繁花似锦,却可作栋梁之才。你问我,我什么时候才能开花。我只是木然,从没有回答过……但是请相信,我是有花的,只不过这花是绿色的,隐藏在树叶里,你不能看到,可是它却一直开着……”也许因为是女孩,看着这信,我不知不觉地笑了。高兴。笑过之后,忽然有了一种淡淡的悲哀。这是一封很美很美的信。当时由于浮躁的心情,我委实没有觉出这其中那种清丽的优美。像浸水的青草原野般的优美。“如果我们之间真有那么一种白兰的感情,那就让这种感情,静静盛开在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末尾这句话,有些脂粉味了,但依然很美。字里行间流动着的一种东西,让我震颤。我终于明白,一切没有遗憾。我与他之间这段朦胧的感情,在某一刻曾到达过最美的那一点。天气渐渐热了起来。体育训练日渐艰苦,棕红的跑道成了噩梦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每一次长跑下来,喉咙都会充血,难受得要命。何况还要兼顾韧带和跳远的成绩。这期间,爸妈又打来几次电话,询问补课的事情。每次不忘说,考上天府一中,否则回康城。我去找鲁老,说到底也没抱什么希望,但她居然答应了,而且答应得很爽快,只是叫我不要对别人讲。从办公室里出来,我用难以置信的眼光打量着这学校的一草一木。我们的学校是个不小的世界,每个人在这里面各行其是各取所需,绞尽脑汁又孤独得心力交瘁。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之间,偶尔产生微弱的共振,可以惊奇地快乐很久,一小时,一整天。获准周末出校后,这个周日,按照鲁老的叙述,我在一个离学校不远的小区里,找到了那栋爬满了常春藤的灰色楼房。三楼。我敲响了那扇颇显旧态的房门,上面贴着一张红糊糊的福纸。门一开,我看到了鲁老那张苍老的脸。她披散着头发,似乎才起床,未来得及化妆,蜡黄的脸上色斑愈发明显。她冲我笑了笑,将我引进了门。我心里直犯嘀咕,不是才四十岁吗?怎么就显得这么老态龙钟了。看来,混迹人间本来就费脑子,想混得好还得殚精竭虑。
一切都很客套,我们寒暄了几句,我不太内行地和她互相敷衍着。过了一会儿,她说要拿资料,便趿着拖鞋踢踏踢踏地进了房间。我打量着这套装修简单陈设老套的房子,心想鲁老也太不露富了。高深。连墙角那个大提琴都显得那么老旧朴素。这时,一个穿着蓝色外套的少年端着一个小锅,径直穿过客厅朝阳台走去。表情呆滞,目光空洞。哗啦一阵,他把锅里的水倒进了花盆里。这时,正逢上鲁老出来,看到这一幕,又心急又无奈,“儿子啊,说了多少次了,热水不能浇花。我已经浇过了,你回房间好了!”那少年一语不发地转过身来,像刚才一样直直地穿过客厅,动作机械而重复。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我。随后,他嘭地一声关上了门。沉默片刻,鲁老说:“我儿子很有音乐天赋。所以从他小时候起,我和他爸爸就把他送去学提琴。他是个沉默寡言,但却懂事的孩子。他理解我们的苦心,所以从来都非常努力,寒来暑往,坚持学琴,从没有叫苦叫累,有时手都磨起了泡,还是不停下来休息。他参加了很多比赛,拿了很多大奖。我们以为这种情况会一直持续下去,他的前途一定一片光明。
但有一天,我正在上课,他的老师打来电话,想找我谈谈,说这孩子可能有点精神病。我当时很生气,说什么也不相信,虽然老师说他无缘无故打了同学,但我觉得这都是正常的,毕竟是青春期的孩子,情绪波动大很能理解。为了表明孩子一点事也没有,我带他去看了医生。医生说,我儿子得了抑郁症。我被吓了一跳,问不会有事吧。医生说,这是因为长期精神压力巨大诱发的。药物可以起一定的控制作用,但病情是否会发展下去,还是看个人。从医院出来,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塌了,不能相信自己健健康康的儿子怎么会突然得这样一种病。但是我还是跟他说,没事,没事,调整情绪就行。回家后,我和他爸爸好好分析了造成这件事的原因,决定让他休学一段时间,琴也不要学了,只要能健康,前途已经不重要了。结果事情越变越遭。他成天将自己关在房里,不说一句话。也许是不能练琴了觉得对不起父母,我们说什么,他都不理睬。一段时间后,他开始发脾气,把所有琴谱全部翻出来,撕得一塌糊涂。我们只有四处求医,但每个医生都说,只能吃药看看,他们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四年了,一直都是这样。
这四年里,他砸遍了房间里的每一样东西,但我把那把提琴收了起来。”……一盆文竹置于暗处,支起一团苍老的迷雾。鲁老笑了笑,捋了捋头发:“不说了,赶快做题吧。”题单上内容不多,但是我做了很久。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认真。等鲁老讲完,已经是下午一点了。“要不,就在我家吃饭吧?”鲁老问。“不用了,谢谢。”我欠身离座,“老师再见。”回学校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那把擦得雪亮的大提琴。突然明白,鲁老她相信稍纵即逝的光辉,相信她的儿子终有一天会走出心灵的阴影。即使一切的一切只能是平白的梦想。芋头也是如此,他固执地相信,日复一日地寻找下去,这个偌大的世界里总有他自己的位置。生活继续它的单调与寂寞,可是那种希望日经月累却从未削减。我们总该相信些什么。每周,学校上六天的课。周日早上,到鲁老家里补习数学。迎接期中考试。四月就这样过去了。我们坐在特快列车上,向着自己也不知是哪里的站点,追光逐年般疾驰而去。猎猎风声响彻耳畔。记忆在黑暗里,只留下空洞的,拖延的声响。每天是做不完的练习,听不完的讲评。一下课,我就冲出教室,打算去洗手间洗把脸换换脑子。
当我回来时,看到了令我呕吐的一幕,章子腾从背后搂住了王励励,两人在讲台上摇摇摆摆,兴高采烈地唱着:“我们是BL(男同性恋),我们是BL……”四周一阵哄笑。章子腾似乎为自己的表演感到很满意,大家实在是太疲劳了,教室里乱哄哄的。一会儿这个人突然生气了,那个人又飞跑出去。在人群的间隙之中我看到了李松,他深思着看了看这一切,不一会儿又埋下头去,沉入题海之中。“咱们都要毕业了吧?”白丽像是自言自语。“嗯,还有一个多月就中考。”“唉,”白丽似乎很苦恼,用一种柔柔细细的腔调说,“初中毕业了咱们就上高中,上了高中再上大学,上了大学就找工作,工作完了就养老,养老之后咱们就都死掉了!”听起来虽很夸张但也不无忧伤。我想到了王励励的人生格言。“今天过了是明天,明天过了是后天,后天过了是大后天。”我曾取笑他浅薄无聊,但现在想来,确实也就是这么回事。我们将要经历的一切,很有可能就是这样,乏味得叫人害怕。压抑中,传来了李松奥数获奖的消息。“一等奖!一等奖!全国一等奖!”小胖跌跌撞撞地穿过讲台,全班茫然无绪地沸腾着,这个奖好似一团巨大而模糊的光晕,让整个教室在哄闹里盘旋上升。
强大的是我们的情绪,而真正的获奖者,李松,倒像是被遗忘了。很久,很久,我们才回过神来。炽热的目光聚焦到了李松身上。他成为了我们心中的火炬。--真怕他一瞬间被点燃。路人皆知,得全国奥数奖的学生,会被天府一中免试录取。如此说来,李松提前实现了超越,余下的日子,几乎不用上课了。王励励抚胸哀号:“就那几道选择题!”章子腾不以为然。那样子宛若世袭王侯,于高台之上俯视众生纠缠打斗,大局在握因而冷笑不已。另一边,张仲良不停地在草稿纸上演算题目,用笔之重,几乎要将稿纸洞穿,愤慨得近乎苍凉。让人忍不住想为他掬几把同情之泪。事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李松对学校表示,他不想被免试录取。因为免试录取只能进天府一中的平行班。他要自己考,考进实验班。全校表彰之后,教导主任特意到班上看望李松。短短交谈几句,他迫不及待地感叹:“这就是追求!”言外之意,这等可歌可泣的精神理应写进校史。藉籍无名的蜀都实验,如何通过它十几年的改革,成为一线名校;默默无闻的学生,如何依靠他自强不息的努力,成为奥数骄子。两者是何等妙不可言的搭配,有着同样坚强的信念,有着同样盛大繁华的结局。回过来想,又涂抹着同样荒诞的崇高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