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只休息了两周就被召唤回学校补课了。依然是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依然是一份份复杂的题卷。很久没有芋头的消息了。时间很紧,但我每天吃完晚饭还是会去邮箱那里看看--想知道是否有信寄来。所有的一切在步入三月后突然加快,我们被投入了一种强大的节奏里,脑袋被学习塞满,思考其他成了完全的浪费,俨然一派烈烈乱舞春秋的光景。距离中考还有一百天左右,折算起来,也就是十几周的样子。心里奇怪紧张,原本一成不变的生活转瞬就有了全新的可能,我们会有新的命运,而且改变全靠自己。张仲良苦学之余,把“世态炎凉,人世沧桑”八字刻在书桌上,并以“清正天下”作为横批。每个看到的人都大惑不解。王励励挖苦说,这就是自以为是的英雄主义。张仲良觉得只有他的奋斗是奋斗,别人的奋斗就是蝇营狗苟。说白了就是心胸狭隘。我再一次感觉到,这两人必定永远势不两立。鲁老变得越来越可怕了。她像一只狐狸,有着尖尖的极细的爪。冰冷冰冷,一直刺到你骨子里。她对现实生活有一种超强的、安稳的控制力,即使在细节之处,也从未显出任何困窘不安。就是这种说不出的距离感,让我们与她疏远。因为,比起高超的处世技巧,你更愿意接触一颗真正的心。
在鲁美嘉的注视下,好与坏,冷与暖,前进与后退,原来模糊不清的所有都被强硬地划分开来。清楚无遮拦所以很残酷。每天测试,每周考试。我们是被削尖了。对人对事只有疯一般的崇拜或恨一般的鄙夷。这个时期,家长也不能过多地关注你。他们有时也流露出压力,自己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孩子们,在自己所熟悉的轨道上行进了这么久,马上就要变换方向了,而且方向好坏还得你前瞻后顾,丝毫松懈不得。“都到最后了,你一定要尽最大努力!”爸妈在电话里说,“只有天府一中,没有别的目标。要不天府一中,要不就回到康城。总之,你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提高数学。”“嗯……”我微弱地应答。似乎是察觉到我心情不佳,他们又说:“其实也不用太急,慢慢来吧,尽力就好。”不得不说,隐藏着期望的安慰往往让人更加沮丧。我恨恨地说:“我这辈子肯定和数学有仇。”“一辈子?不要说得这么绝对,说不定你以后还想上数学系。”他们说完这句让我恐怖的话后,停顿了一下,“你试试请鲁老给你补课吧。”“按规定,老师是不能私下给学生补课的。再说班上这么多同学,每个人都找鲁老补课……”“不管怎样,你找时间问问吧。答应了自然好,不答应也没什么。
”“教委已经确定,与往年一样,今年六月十二日和十三日两天,举行中考。”鲁老说,“至于体考,是在五月的时候。”听到这些,我觉得自己真是站在风口上了。头上是蓝透了的天,没有一丝浮云的遮掩,轰炸机的声音忽远忽近,但又看不到真正的飞机。生活得特别堵塞,不知是因为抢饭时能挤死人的走廊还是每天堆积如山的作业。除了繁忙,就是紧张。真是糟透了的心境。虽然宿舍熄灯时间由原来的十点延迟到了十一点,但写不完作业是常有的事。本可以像原来一样在被窝里挑灯夜战,但不知道是哪个校领导得知情况后,一发慈悲,上书校长,建议严查打夜灯者,因为学生要保证充足的睡眠。规定下来,全体无语。规定再怎么有理,说到底,作业没做完谁敢睡?就这样,我们常陷于好心制造的无端麻烦里。所以,每晚,作业未完成者只有溜进里间,打着手机的灯光写作业。等到写完,鬼鬼祟祟地从里间出来,总会看到衣襟飘飘,影影绰绰,恐惧至极,很久才反应过来那是披挂在床上的浴巾。这天,我结束战斗,正往床上爬,忽闻到一阵方便面的香气。肯定是饿昏头了,我想。
“同志们都睡了吗?”艾利亚无比喜悦而略带悲凉地宣布,“我泡了方便面!”所有人都清醒了,集体斥责她惨无人道的刺激行为。不久,一声号叫传来。“啊--”艾利亚拖着哭腔,“我把方便面打倒在床上了!”一片黑暗里,回荡着全体人民没心没肺的大笑声……“好了,下面大家请看第三题……第三题……下面,第三题!”化学老师评讲作业,永远都只有第三题。不管是七题八题还是九题,在她眼里,过了第二题,只剩下第三题。由于极度无聊,我们一抓住机会就夸张大笑,每个人都要命似的寻找乐趣,凡可以的,无所不用。平日里,章子腾趾高气扬的样子已经让很多人不满了。可他还有一个要命的职务,就是数学课代表。最近,他最大的乐趣是搜刮数学作业。这阵子在讲深难度题,只有极少的人能做完所有题目。空着题目交上去,鲁美嘉是不会理解的。即使会,得到她理解的代价都是惨痛的。何况作业收得那么早,抄也来不及。所以,最近几天多的是藏着掖着自己的数学作业不肯交的人。这给章子腾的生活带来了无穷的盼头。
他每天像个收租人一样在别人面前盘旋,嘴角挂着鄙夷的笑意,“作业呢?作业呢?你已经几天没有交作业了!鲁老问起来,我怎么说?再说,你知道,一次不交作业要扣十分!”也许是迫于鲁老的威慑,也许是迫于扣分的恐吓,闻者无不丧胆,只是凄然地微笑着,“能不能,帮忙隐瞒一下……真的是,有难处……”此情此景让我产生了深深的忧虑。因为我的数学不好。我又想,未来社会里,如果让章子腾这样的人当权,所带来的打击是毁灭性的。我不想在他这类人暗无天日的统治下慢慢发霉锈烂。一瞬间,我深切地领悟到了奋斗的重要性,阴郁地碎碎念:无论在哪里,千万不能生活在底层……作为纪律委员,苏明理有着令人艳羡的职权。那就是加减每个同学的操行分。“喂,通融一下……”一天,我没交数学作业,凑到她旁边小声说。“不行。每个人都一样。”苏明理面无表情,在我的名字后扣了十分。那时我就知道,在她身上寻找温情主义,简直是虚无妄想。这个时期,迈克鲁斯已不再成其为迈克鲁斯。他的性情变得时阴时晴,再也不幽默,也不会叹息。
整体成绩成了绝对的追求,个别差生,能丢就丢,轻装上阵,上课速度突飞猛进。“终于这样了!”张仲良拍案慨叹,“早这样多好!”对啊,终于这样了。一直也希望他这样不是吗?但他真的改变了,我却觉得怅然若失。总觉得他把什么丢弃了,向什么妥协了,虽然明智却不免让人感伤。想起他以前手舞足蹈又无奈得连连叹息,我也明白,不得共鸣的坚持,毕竟脆弱。我想起了芋头。他还好吧。其实他只消改变那么一点,整个境遇都可以浑然一变,只要他放弃那种倔犟,很多东西对他来说就不再是麻烦。执著固守有什么意义,学校这么多,世界这么大,时间这么久,说到底谁会记得谁。每个人的坚持不过一瞬间,可自己的生活却是漫长的。我想写信把这些告诉芋头,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他的地址。下雨的星期日,像蓝色忧郁的布鲁斯。我一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像以往一样写着作业。心里很沉闷,也许是因为压力太大,希望分散分散注意力,翻开了李松写给我的信。这是假期的时候写的,算来,不过是几个月之前的事。但现在的我与那时的我,已经有相当的距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