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整个人都是昏沉的。数学和物理考下来之后,我只觉得飘飘乎乎,全然不知好坏。”不要找我对答案。“面对每一个人,我只有这么一句话。对比我的畏缩,苏明理考完后则激动地四处游荡,张狂大笑。看着她胜券在握的样子,我觉得,”兴许我这次考试……“想到这里,我难过得不能自已。过了不久,广播里通知大家十分钟后到操场集合,参加散学典礼。这段时间里,我到走廊上去送芋头。芋头收敛起了所有东西,背上的书包奇大无比。黑黑的一团,像硕大的龟壳。仿佛背负着整个未知世界的希望,又充塞着颓丧。他嘿嘿地笑着,问我怎么想。”所谓的出类拔萃不值得仰望,只顾逃避又太畏缩。你不过有点矛盾罢了。“我说,心里说不出的难过。”算你说对了。“他打了一个响指,背上的包猛地抖动了一下,”不是我不想过好的生活,是生活它自己没拿出一条让人信服的路来。在这件事上,鲁美嘉总认为自己很聪明。她认为她很了解我,看我的眼神,就像藐视一只蚱蜢的生死存亡。其实,她能看透的只有李松那种单线条的人。我估计毕业后还会给鲁美嘉唱颂歌的也只有他。招人讨厌的家伙。
“”你不用这样拐弯抹角地记仇吧,他不就是没配合你作弊吗?“”不只是这个原因……算了,不说了。时间来不及了,我爸等我等得快爆发了。以后再想办法告诉你。“说到这里,芋头偏着脑袋,快速地思忖了一下什么。想罢,背对着我飞奔而去。圆圆的一点,快要消失在走廊尽头时,举起手,冲我做了一个再见的手势。后来我才知道,离开学校不久,芋头就大病了一场。那时,他正面临着各种各样的选择,所以那多少与他混乱不堪的心情有些关系。病好以后,芋头不得不遵从他爸的意思去看心理医生。”我儿子的前途,就拜托您了!他的脑袋很聪明,只可惜始终不能用在正道上。拜托了,拜托了,纠正纠正他的想法。“坐在咨询室里,芋头的爸爸殷切地看着医生,如对神明。这位医生是一个长相精致得近乎虚假的女性,让人忍不住想确认她的脸庞是否是一面蜡塑的面具。她在一所二流大学的不知名的心理研究所结业,几年之后,却赛过了同行业的一群名校毕业生,成为当下急需心理辅导的各界人士的宠儿。”来,跟我说说你自己。“她看向芋头,”随便说什么都好。只是聊聊而已,放松。“芋头说,我不知道说什么。如果我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就不会像今天这个样子了。医生柳眉轻挑。
她实在是太漂亮了,以至于让人产生她一开始说话就会口吐莲花的幻觉。”在我这里,你不用说好听的话。只用说真话。“她的笑容带着麻醉般的晕眩感,”说真话吧,我会帮你。“芋头说:”好吧。爸爸,你先出去。“芋头的爸爸愣了愣,有点恼怒似的,将椅子往芋头身边拉近了很多,”有什么是不能一起探讨的!我应该了解你的情况才是!“芋头快疯了。那瞬间他决定,待会儿一定不要开口。一开口就会被反驳,被反驳了就会被改造。与其被改造,不如从头至尾保持沉默。有些时候,他也会相信沉默的革命。可是,医生却说:”让孩子一个人在这儿吧。这样,他才会敞开心扉。“孩子。多么温柔的称呼。芋头背上一阵发麻。所幸他爸听从医生的话离开了这里,他心里才多少有些安慰。”我不想听爸妈的话,不想学习,只想玩。“芋头狡猾地说。他想,语言越复杂,越陷入黑暗的泥沼。与其在深刻的模糊里两两相拼,不如说些简单幼稚的,大家都好过。”我很能理解你。这是青春期的逆反心理。“尔后,医生就如何疏导情绪、如何与父母理解沟通,对芋头进行了一番长达三个小时的指导。其间,芋头频频点头,颈部酸痛得快要麻木。
”怎样?有没有什么启迪?“一走出咨询室,芋头他爸炯炯的目光就像探照灯一样扫了过来。心里的悲哀是见光死的。”很有启迪。“芋头说。”以后,会听话了?“”对!“芋头猛地一点头,又一阵酸痛袭来,那瞬间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好像稍不留神就会从脖颈上滑落下来。那之后的一天,我们在冷饮店见面,芋头谈起他接受心灵拯救的经历,百感交集。”说白了,心理能有什么问题。只不过是生活方式与现实不协调罢了。“芋头说,”可是这个医生的独到之处就在于,她能在任何一个没有心理问题的人身上发明出问题。所以,结局是,他成了我爸的女友,彻底解决了我爸的问题。“散学典礼结束,离开学校。我走到半路,遇上了苏明理和王励励。他俩站在路边高大的柏树下,四处张望,像在等待什么。”你们在等我?“”不是,在等车。“苏明理很直接地说,”我们打算研究班上同学家里的车子。“王励励也点了点头。听到这个,我站着不走了。三人沉默了一会儿,王励励关注起自己手中的安踏提袋来,里面塞满了衣服。”像我这样的天才,国家理应拨款培养。
要保证我的生活质量,我才能有所创造啊!让我像现在这样步行去赶公交车,像什么话!我所有创造激情都被磨平了!“王励励狠命晃动着袋子,样子极像一只大嘴鸭。那控诉的表情,连我看着都觉得屈才万分。”自恋。“苏明理一语概之。我看看王励励,又看看苏明理,忽然觉得自己站在这儿好像破坏了什么。”你们慢慢等,我走了。“”你这就走啦?不看看白丽她家的车?“王励励对我说。想来也是。于是,我,苏明理,王励励,达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默契,就这样快乐地站立成了一排行道树,怀揣着各自不为人知的愤懑,对路过的每一辆轿车投去景仰的目光。一辆过去了,又一辆过去了。连柯冉家的车都从我们面前悠悠地滑过了。戴着墨镜的柯冉从半开的车窗内向我们徐徐挥手:”嗨!大家再见!“样子大有首长下乡的气质。王励励大惊小怪:”这辆车是宝马啊!“”你才知道啊。“我和苏明理终于抓住了鄙视他的机会,”人家柯冉家是名副其实的资产阶级。“一会儿,章子腾家的车也出现了--一辆玛莎拉蒂。”白丽她家的车应该是奔驰。
“我煞有介事地揣测着,”黑色奔驰,隐尽锋芒,方显王者之风。“口气极像作广告。正说着,一辆黄色的小车开了过来,王励励张大了嘴,指着车说,”那不是白丽吗!“我和苏明理同时往前走了一步,定睛一看,之后便凝固住了。那辆黄色小车里果然坐着白丽。车经过时,她看到我们显得有些窘迫,但还是笑着向我们招了招手。我碎碎念:”告诉我这不是真的……“”我晕啊!你还说是豪华奔驰呢,不过是辆QQ!“王励励一脸悲愤,好像是我诱骗他到这里来看车的。”奥数竞赛马上开始了,我还要赶回家琢磨那些奥数题呢!“被他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有几分愧疚。他准备离开,顺便问了一句:”对了许诺,你阅读课上推荐的那本书叫什么名字来着?“”挪威……“话说到一半,他已经走了。剩下的几个字戚戚然飘散在了热风中。拖曳着大大小小的东西回家,爬上六楼,颤巍巍地敲开门,看到妈妈,妈妈的旁边是一张熟悉的面孔。”啊!小路,是你!“我激动万分地看着眼前这个身高接近一米八零的男生。
他腼腆地笑了笑,说:”我爸带我来考天府一中,顺便过来看看你。“他说着,帮我接下了手头的大包小包。我累得快虚脱了,鼻子一酸,差点流下泪来。”考过了?感觉好吗?“”说不上来,马马虎虎。“我们从小就是很好的朋友,寒风阵阵的深夜,常坐在康城街头的烧烤摊上,高谈阔论种种梦想。再小点时,我们下象棋,我每次都悔棋,他虽觉无奈但也慷慨地谦让我,允许我把他的车和马全部拿完。他真的是个好人,特别好特别好的朋友。吃完晚饭后,我提议去小区外的广场上散步。走出小区,抬头看看深蓝的熠熠着亮光的天空,远处隐约有乐声传来。微微的凉意将暮色冰冷,一只流浪狗目光涣散地看着风景模糊的远方。”嘿,你是腾飞了!“小路突然想起似的,兴奋地冲我说,”我参观了你们学校,真是豪华啊!“听了这些,我想起我的期末考试,苦涩在心里融化开来,只好笑着,假装不经意,把话题拉到了他的身上。”你爸妈叫你来考天府一中?“”我不想这样。
“小路摇摇头,”他们对未来的考虑周全到极点,你知道他们最怕我在日记里写些什么吗?“”什么?“”我默默地告诉自己,长大后一定要像爸爸那样……“我们笑成一团。”但,真的很压抑。“小路说。”那就不说这些了。说说你最想做的事吧。“”做一名士兵。一名特种部队士兵。“小路定定地看着我,”然后,在一场声势浩大的战役中,轰轰烈烈地牺牲。“”我的天,你爸妈知道吗?“”还敢说!他们不把我脑袋骂得裂口算我命大!“他故意作出恐惧的样子,哆嗦着,好不滑稽。次日早晨。天府一中。一株株根深叶茂的法国梧桐掩映着一扇恍惚被封印着的门。雕花的铁栏上,油漆微微斑驳。那耸峙的围墙,高过了我的仰望。这座穿过了几百年风雨变迁的学校,把沧桑掩埋在岁月的河流,留给人们的是惊羡,瞻仰,还有梦寐以求。我们怀着朝圣般的敬畏走了进去。穿过流光回转的长廊,穿过细雨润湿的花圃,穿过翠色浸人的竹林。老路出现在了银行门口,背上背着一个斗大的黑包,满当当的,拉链未拉合处,还露出毛巾蓝色的一角。
”我爸昨晚在旅馆连牙刷牙膏都给准备好了,“小路低声对我说,”他今天来是打算送我入住的。“”可是……万一你没考上……“小路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恐。老路下了台阶,笑容满面地朝我们走来,”没想到,这学校里居然还有银行!我把十万元全取出来了。高价就高价吧,能读进这里,什么都无所谓了!“说着,拍了拍儿子的后脑勺,笑得那叫一个志得意满。这会儿,小路伸手想接过那个背包,老路连忙退后了一步,摆了摆手,无限慈爱地说:”怎么能让你背呢,太重了,你这小伙子还负担不起。“面对难得的宠爱,小路憨憨地笑了笑。激情澎湃在典雅庄重的校园。成百上千的家长学生蜂拥一团,死命往张榜处挤,就差血泪横飞了。有一家三口,父亲揎拳掳袖道:”你们别动!让我一个人挤进去!“样子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决绝。几个保安面红耳赤,比比画画,想要维持秩序,可没人在乎他们。有个大婶冲他们喊:”关系孩子前途的事!能不急吗!“不一会儿,连他们都被挤进了庞大的人流里。我浑浑噩噩地往里挤,像铁头的土拨鼠,可爱的亡命徒。不能往前了,我们被夹在了中间。
这时,身强力壮的老路抓住我和小路的后领,往前猛然一推--我们撞开了一行人,在大家哀怨的目光里到达了胜利的终点,可我几乎已经贴在了布告栏上。我们找了很久很久。奖学金获得者,一二三等里,都没有小路的名字。”怕是交费生呀!“老路感叹,”外地户口还要交择校费。“我们继续找,向左向右艰难地挪动着。录取学生……特招学生……然后,孙山之后……--路路老路愣住了。左边是欢呼雀跃的一拨儿,老少相拥喜极而泣。老路偏偏站在右边凄凉的一拨儿里,看着榜,久久无言,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后来他说,他当时的感觉特鲜明,揪心的悲凉。我们挤出了人群。一站定,老路就将背上那个巨大的包狠狠砸给了小路:”你给我背着!枉你名字里有那么多路,我看如今是没有路了!“小路无言,乖乖地将包背上了。顿时,他整个人都矮了一截,随时有下陷的危险。一会儿后,我们一行三人,怀揣着各自心事重重的寂寞,在七月炙烤着大地的骄阳下艰难地挪动步子。大包将小路的背压得像枯藤老树般弯曲。”爸,打个出租……“他声音微弱地提议道。
老路回过头来,狠狠瞪了小路一眼,涨红的脸皱成一团,上面青筋暴起,我生怕他的眼珠会突然飞迸出来。在压顶的气势下,小路识趣地低下头,退让了。模模糊糊,我感觉他的悲剧即将上演。然而,老路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转过来看了看我。此时,面对这样一张悲怆又愤怒的脸庞,我展露出了无所谓的笑容,怯怯的,甚至是凄惶的。”咱们赶公交。“老路用下命令一般的语气对小路说。后来听我妈说,小路遭到了一顿暴打。其挨打的方式华丽得简直催人泪下。回到旅馆以后,门一关,老路一脚就踢向了小路。头晕目眩又身负重物的小路差点没就地倒下去。这还是前奏。
老路将包扯了过来,往床上重重一顿,掏出了捆扎好的十万元现金,用沙哑而类似嘶吼的声音说:”老子白指望你了!白指望你了……“然后,一万一万地往小路身上砸去。拴钱的纸带在半空脆裂,满天钱币乱飞,簌簌落下,凄绝地绚丽着,像折翼的蝶,祭奠腐朽的梦。老路一辈子都没这么豪迈过。接下来的情节是,小路流着泪趴在旅馆的地板上,捡散落满地的钞票。听到这些的时候,我正在啃冰镇西瓜。一口下去,冷得心都发了凉。十万元,在蜀都实验里读个两年,我的花销也少不了多少。”你是腾飞了!“小路那充满羡慕的话依然在我耳边回荡,然而却没有人知道我内心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