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晨,一进教室,就听到有人问:“宁小宇还没来吗?”“昨天就没来。”“看来她是来真的了……昨天宁小宇给我发了短信,我以为是开玩笑,结果她真的这样做了。她只给她爸留了一封信,就和柯冉走了。”艾利亚瞪大了眼睛,瞳人黑亮黑亮的。一大群人围在她身边,神神秘秘地议论着宁小宇,话语间有掩藏不住的兴奋。“真是爆点!柯冉那小子可真有胆乱来啊。”章子腾大声感叹,连连摇头,每当有什么事发生,这种场合总有他的身影。他们的对话引起了我的兴趣,我凑了过去,想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说白了,他们是为了逃避惩罚。上次,德育主任那事还没说清。”“也不仅仅是这样。他们可能早就想好了,毕竟,学校和家长都不会认可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们想以这种方式表示反抗。”“不管什么原因,他们的确是私奔了。”艾利亚压低了声音,环视了一周,重重地说出了“私奔”两个字。原先叽叽喳喳犹若雾里看花的众人仿佛一下纠住了整件事情的灵魂,先是一阵寒冷的欷歔,少顷,爆发出撼天动地的欢呼。
“私奔,私奔啊……!”章子腾在其中最为雀跃,嘴里咿咿呀呀地怪叫,还有人为了塑造气氛,强装雄厚的嗓音,唱起了《上海滩》,原因是,前两句听起来极像“裸奔……裸奔……”。我依然是一头雾水,只想向知情人探寻事情的原委。结果看了一圈后,我发现大家都已经激动得不能自已。“私奔”这个遥远的词汇,激起了他们心底最幽而秘又最大胆的联想,那种热烈的狂野,那种不羁的傲气,搅和在一起,此刻正无可救药地荡涤着他们的心神。但,在枯燥的学习生活中,浪漫小插曲的结尾往往是这样--“鲁美嘉来了,鲁美嘉来了!”小胖一溜烟跑进来,沉浸在想象里的同学们一哄而散,章子腾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了座位上,不一会儿,开始执笔做题,表情专注而虔诚。动作之连贯,姿势之娴熟,神态之老到,让我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人才不做团支书,还有谁能堪此任!飘扬的团旗映着他俊朗的脸庞,那炯炯的目光似乎在向所有人宣告,优秀的精神之光将在团员中间代代相承。“虚伪的家伙”,有几个女生笑骂。鲁老照常进了教室。
今天她穿着一件淡绿的连衣裙,套着白色针织外套,样式呆板。登上讲台后,她像往常一样威严地环视了教室一周,目光在宁小宇和柯冉的空位上停留了一会儿,不露声色地移开了。她并不急于开口,皱着眉像在思忖着什么,骇人的沉默里,她忽然抿嘴一笑,而且似乎是故意笑出了声,那尖细的声音听起来极像讽刺,或者说,本来就是讽刺。我的心里猛然一扯,觉得不寒而栗。“我们班有些孩子,就是不成熟。那点破事儿,做给谁看呢?”她冷笑着,明显就是针对宁小宇和柯冉的。“但是我知道,你们是不会学他们的。看不清现状,只顾头脑发热,这样的人终究是会吃苦的。作出这种事,不用老师和家长惩罚他们,他们自己就会尝到苦果。如果他们一直不改变自己的性格,未来生活的苦果,很苦,很苦。”鲁老的语气像是预言一般阴冷。“不过,有谁知道宁小宇的去向?”教室里一片静默。有几个人转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艾利亚。艾利亚似乎很不喜欢这样的场面,仿佛在无形之中背上了同谋者的黑锅。
她磨磨蹭蹭地站了起来,说:“昨天,宁小宇给我发了短信……说是要和柯冉去重庆来着……”“去重庆干什么?”“找他的妈妈。”“谁的妈妈?”“柯冉。”“我知道了。”鲁老点了点头,对她的坦白表示肯定,“还有吗?你们再没联系过吗?”艾利亚点了点头:“只有一条短信,今早我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已经关机了。”“行,你坐下吧。终归来说,这是孩子气的行为。”也许很多年以后,当我回想起这件事,我想我会用这样一种笔调来叙述:“很久以前的一个夏天,他们非常年轻。坐在开往重庆的火车上,把行李箱顿在脚边,手放在膝上,目光空洞地看着窗外流动的黄昏。雾霭和夜色笼罩着山野,远处山麓下点缀着零星的房屋。他们真的很年轻。面对陌生的地方,内心张皇不安。他们小心翼翼地打量周遭的一切,旅客们脸上满是倦容,靠在椅背上,似睡非睡。花花绿绿的行李塞满了他们头上的搁物架,似乎稍一颠簸便会哗哗坠地。一个消瘦的少年带着心事重重的寂寞看着不知是哪的地方。火车穿过风的声音。喁喁低语的声音。
温热得有些闷的空气里混合着淡淡的皮肤的味道,婴儿奶粉的味道,形形色色的行李上携带着的尘埃的味道。极其疲惫,可又难以入眠。恍恍惚惚里,情感的温热积压在心里,他们颠三倒四地做着不知是什么的梦。”有时人们之所以爱凭自己的想象叙述,完全是因为这与现实大相径庭。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并不是坐火车去的,他们也没有怀揣这样的心情。他们包了一辆出租,一路上谈天说地。一天在公园里晃,一天在游乐场玩,直到索然无味。这两天,不见宁小宇,也不见柯冉,对我而言,某一方坍塌了。我对他们并没有依赖,也不存在期望。只是他俩与周围的一切自成一个精致的体系,任何一点缺失,都有损于这个体系的美。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古怪的感觉。下课后,苏明理转过来,一脸沉痛地对我说:“我现在越来越无法和我妈他们交流了。”“又怎么了?不会是因为期中成绩吧?”“光是因为这个还很正常,关键是,他们说着说着我的成绩,就说起我的人生目标来了。”“那你怎么说?说起人生目标就要挨骂?”苏明理很无奈,有吐不完的苦水:“岂止是挨骂呀。
当时都12点了,我很想睡觉,第二天一大早还要去戴氏补英语。我很不耐烦,心里很火,所以说,我觉得自己以后随便考个大学就行了,毕业后回到厂里工作,生活过得去就行。谁知这么一说,我妈彻底愤怒了,她冲我大叫,'苏明理,人活着总要有点奔头吧?'如此种种,语气那叫一个悲愤。”“你爸呢?没说什么?”“他?上来就打呀,我妈在一旁煽风点火,就差哭天抹泪了。我爸一边打,一边咆哮,'你就这样,以后长大能干成什么?我们为你付出了那么多心血,花了那么多钱……'”“我对你的遭遇表示深深的同情,”我说,“不过我理解你爸妈。”“理解?我也理解呀。但是他们能不能理解一下我呢?”苏明理眼睛往下一垂,有些愤愤的伤感。我还是那句话,没事,没事。我很想说点什么有道理的,但思前想后,也只有这么一句。苏明理转了回去。我无所事事起来,四下张望,最后,注意力落在了李松身上。他总是低头算题的姿势,凝固为一尊雕塑。除了学习,什么都进入不了他的视野,什么都得不到他的回应。看起来,他仿佛要把人心不息的力量化作永恒。
这让我想起一部革命著作,标题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转念又想,何不来个画蛇添足,狗尾续貂,改之为:《钢铁是怎样炼成废铁的》。李松也这样想过吗?也许,他就像黑洞,默默观察周遭发生的一切,思绪万千却又不动声色。吃过晚饭,回到教室,柯冉和宁小宇回来了。事实上那天我并没有看到他俩。我也是听说的。他们一回来就进了老师办公室。宁小宇的爸爸来了,柯冉的爸爸也来了。“没准会被开除。他俩都会。”艾利亚说,“私奔啊,情节太严重了。”听起来倒不像是担心。我不希望宁小宇被开除。虽然我知道,即使被开除了,她爸想方设法也会使她前途光明,但我不愿失去这么一个朋友。像世界温暖的楔口。整个晚自习,他们都没有回来。回到宿舍,我旁敲侧击,想从生活老师口中套出关于宁小宇的信息。“不清楚……”生活老师心不在焉,一下又很激动,指着一边,“哎!苏明理,你的柜子又变乱了!”她关注的东西总是偏的。大约这就是她只能当生活老师的原因。苏明理很无语,自叹倒霉,爬下床来,开始整理柜子,拉出一大堆衣服,似要翻天覆地地改革一番。生活老师见状,在本子上扣了分,走了。
门一关,苏明理又将衣服揉作一团,往柜子里一塞,嘭地关上百叶门。怒怒低吼:“老娘才不把柜子收拾得像太平间!”正说着,宿舍门嘎吱一声,她石化在那里--结果进来的是宁小宇。我们一连四人,恶狼扑食一般冲过去,询问事情的起因经过,尽是好奇而贪婪的嘴脸。宁小宇抬了抬眼,没有说话。她径直走向里间,看样子特别烦躁。我们只好作罢。洗漱,铺床,熄灯。一切有序而又无聊地进行。临睡前,她终于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私奔尽头,空无一人。”我们全都震惊了。如果说“私奔”是为了追求自由,情有可原,那么,下面这件事就更上一层楼了,它不仅不以活得更好为目的,干脆来个自绝于人世。又是盛夏酷暑。热浪阵阵,林木繁森,蜀都实验阳光炽烈。初三一同学试图自杀。“压力太大了。不是老师,也不是父母,我只是厌恶于自己的渺小,不论如何努力,也进不了年级前十……”她修书一封,吞下母亲为失眠而买下的安眠药,躺在床上,想一了百了。可是安眠药早过期了。不到一小时,她就被她爸发现了。迅速送往医院,痛苦洗胃。康复之后,一顿暴打。此事震惊了校方。
于是,德育处层层设防,挨班进行心理辅导,原先门庭冷落的心理咨询室一下成为了圣光笼罩之地,叫人忍不住想抱住它的门框大赞“生命之源”。“空虚。无尽的空虚……整个世界忽然变得细微,我的心缓慢,平静,然而却悲哀。城市的声音轻轻流过……”我们读着宣传栏里摘抄的只言片语,苏明理说:“嘿,这同学还挺有文采。”“残酷意识流的书读多了。”旁边一个女生对同伴说,“她就是我们班的,每次考不好,就说'谁谁谁吊死在某某某的睫毛上'”。再往下看,是那女生后来写的心路历程。“生命是美好的,是值得热爱的,我不应该一时鲁莽,要对得起自己的爸爸妈妈……我们是阳光的少年,生活在美好的时代,有学校与老师的关怀……”前面说得有理,但后面看来,简直就是检讨。检讨又极不到位,有的地方让我都想寻块豆腐碰死。越是不按规则出牌的人,越有顽强的生命力。这是我观察宁小宇和芋头得出的结论。“我不会自杀,怎么都不会。”宁小宇说,“活着,才有爱。但没有爱了,还是可以活。”私奔的事,换来了记过处分。已然万幸。但她和柯冉仍旧我行我素,好像这是为感情必须付出的代价。这种认真也许肤浅。但如此的坦白固执,有时还真让人有些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