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假没几天,我还沉浸在入住新居的欢喜里,突然接到了苏明理的电话。我们约好在学校门口见面,然后一起赶车去她家。车驶出繁华的市区,在灰扑扑的钢筋水泥丛里穿梭着,目之所及全是未开发的地皮和未完工的楼房。道路两旁稀稀拉拉地种着几棵树,树荫无精打采地的耷拉着,未带来绿意,反而平添了几分凋败感。”每天上学,我都看着这一片风景,天长日久,你可想而知是多么厌烦!“苏明理说。”我总觉得像是落入了人贩子的手里。你不是想把我带到哪个偏僻的地方,然后卖掉吧?“”这说不清楚。“苏明理专注地看着窗外赤黄黄的沙地。车就这样开了许久,一个转弯,上了一个坡地。周围总算有了丛生的绿树,路坑坑洼洼,不一会儿,出现了一些房屋,让人想起避暑农家乐来。我疑心是不是将要到达传说中的桃源仙境。车继续开着,又一个转弯,我看到了一条像样的路,路两旁是整整齐齐的二层楼房,一直绵延到远处。理发店,照相馆,咖啡馆和奶茶铺分排两旁,装扮时髦的青年男女们穿梭其间。
各色人等熙熙攘攘,间或有几条流狼狗对过路行人犬牙相向,一派兵荒马乱欣欣向荣的景象,像个发展成熟的小镇。”到了。你看,我每天就在那儿赶公交。“苏明理指着路边一个公交牌说。我们下了车。我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周遭:”没想到啊,没想到,还有这样隐秘的地方。“苏明理说:”自成体系,都能构成个小世界了。这里有厂,有学校,还有这些不咋地的娱乐场所,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每天的生活都标标准准,但就是让人觉得不爽。我带你去我家看看。“我们沿着街道走了不远,便到了大门口。看门的老头从报纸中抬起头来,透过泛黄的老花眼镜狐疑地打量了我许久,方才点头放行。跨过那扇铁门之后,我对苏明理说:”管理森严啊,你们这里面的住户,是不是都特有钱?还有,你们厂是不是个秘密生产基地,全研究一些高科技的绝密玩意儿,所以几乎与世隔绝?“”得了吧你。那是变相自闭。铁门一关,这个厂就是整个世界,住里面的人,觉得莫名其妙地安心。“苏明理调侃道。
我跟着苏明理向右走,周围是四四方方的水泥花坛,种着大丽花和美人蕉。这些花坛巧妙地分割出了道路,时不时有几个人迎面走来,嗑着瓜子,谈笑风生。两旁是一幢幢旧仆仆的楼房,偶尔看见一两幢粉刷一新的房子,她告诉我:”这是厂里当官的人退休后住的安居房。“”你们厂真是什么都考虑周全了。“”这里是家属区。顺着这条路走,可以到我家。拐个弯就可以到学区。小学和中学都在那儿,隔一堵墙就是工厂区了。“苏明理向我介绍。走进苏明理家时,她看了一圈,嘟哝着:”我爸我妈都上班去了“,一面安排我在她家的餐桌旁坐下,因为餐桌面对着一大扇窗户,从窗户看出去,可以看到篮球场和厂房的一景。苏明理从冰箱里抱出一半西瓜,拿来两个勺子,我们便坐在餐桌旁边吃边聊。这是一套陈设很简单的房子,摆着浅褐色系的旧家具,三室一厅,略显空旷,但干净整洁。”厂里的生产景象非常之壮观。“苏明理冷不丁地说,”机器一开动,指不定就能看到手指横飞。“我瞪大了惊异的眼,”手指横飞?“”对啊,机器运作起来是很危险的。
“苏明理说,”有些工人专门负责将钢材放入机器,如果迟钝一点,被切掉小指是常有的事。“”这么血腥?你们厂里不管吗?“”管啊。如果有这种事发生,厂里就会给个几千元抚恤金。包扎了伤口继续工作呗。这种事太多了,大家不觉得有什么,都麻木了。“”但我总觉得惨无人道。失去小指是件很大的事……“”我爸还算幸运,一来就被派去看零件。拿不到多少钱但是安全。他每天就坐在零件室那些大箱子上看报,有时还会泡杯清茶。工作少得近乎闲耍。“”这也太清闲了。“”但谁又愿意没钱地清闲着呢?“苏明理用勺子刮西瓜皮取乐,”不过聊以自慰罢了。“”能把自己说服了,也是一种不错的能力。“半个西瓜已经被我们从两头剜去了三分之二。我实在吃不下了,放下了勺子,”不过话说回来,我们学校的那些人确实太有钱了。“”也不是所有人都有钱。有些人是在伪装。“”泛滥的虚荣。“”你虚荣过吗?“”虚荣过。“我决定把秘密告诉她,”我转学到这里的时候,降了一级。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
“苏明理充满了惊讶,”也就是说,你重读了初二?“”对啊。“我说,”因为教学版本不同,所以如果我直接上初三的话,会漏学很多知识点。“”不可思议,不可思议。“苏明理呢喃着。下午,我们上了一会儿网,一起看了周杰伦的MV。”太有感觉了,那长相,那气质,那音乐……“苏明理直勾勾地盯着屏幕,口水飞流直下三千尺。”我这个月除了买书,还剩三十元钱。“苏明理算着,”我决定给我妈他们打工,做两周家务,叫他们再给我三十元。那样……嘿嘿,我就可以买周杰伦的专辑了!哇哈哈……“离开的时候,我们来到了一面灰色的高墙旁。站到旁边的一堆水泥袋上,就可以看见墙里面。苏明理说,里面就是生产车间的窗子。我们爬了上去,伏在灰白泛黄的墙沿上。从没见过这样热火朝天的场景。几十上百根钢管同时被放进大型机器里,在一阵尖锐剧烈的声响里被瞬间切割。飞速落下的铡刀,来不及反应的割裂。熙熙攘攘来往着的人们,穿着同样的衣服,戴着同样的帽子。密密麻麻,形象烦琐而重叠。她说,”你不知道,这个厂的命运,就是我家的命运。厂搬迁,我家就移居。
厂若倒闭,我家也会惨淡。一切都无可控制,充满了苍白感和无力感。我常在半夜惊醒,看着窗外昼夜运行着的生产线,戴着口罩穿着暗蓝衣服的工人。有乐声从楼下丝丝缕缕地传来。无数个密不透风的夜晚里,炉子上有煮沸的白水。我觉得害怕。我想摆脱。你明白吗?“说完,她沉默了片刻。”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我一直都觉得,向他人寻求理解,是一种奢侈。“”他形容消瘦,旅途劳顿。一抹夕阳余晖映在他带着阴暗神秘的颓废气质的脸上,他的一切都让我觉得那么亲切,好像多少年前我们就认识,在这里默然相逢一样。不过后来我想那不过是因为我身在异乡备感孤独,稀里糊涂编造出来的一个自我安慰的故事罢了。事实上我从来就没什么兄弟。“开学的第一天,我在日记本里写下了这样一句话。陈规陋习难改,学校张榜了,我和章子腾的期末成绩并列全班第十、年级一百零九名。那时,站在将起未起的风中,旁边是刚从德意志飞回来的章子腾。他身上还洋溢着异国情调,那种蓝眼金发般的孤高冷傲。我俩就那样看着排名,看着看着,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惨然欣喜,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奇特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