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气温骤降。教室里开着暖风。一下课,大家都偎在教室里,裹着厚厚的衣服,如非必要绝不出去。久坐着,看着彼此凉得发红的鼻尖,自嘲似的笑着,空气里充满了畏缩的暖意。在这样一个不适合施展抱负的时节里,芋头又犯了一个错。他和一个男生一同去调整空调风向。这本是件可做可不做的事情。他们起初和和睦睦,谈着谈着,便争了起来。争执不下的当儿,芋头和那男生抢起了遥控器。你掰过去我掰过来,这一来一去,也不知是怎么的,空调”嘀--“的一声,没了反应。那男生拿着遥控器对空调一阵猛按,没见什么效果,便把遥控丢给了芋头。芋头很纳闷,嘀咕:”还名牌电器呢,质量不过关啊!“”你们在干什么啊!“埋怨声此起彼伏。那男生一甩手,说:”不关我的事,你们看到了的啊,是芋头往他那边抢的时候坏掉的!“”班长,班长!“怀抱着理科人才能修好空调的幻想,我用笔敲了敲李松的后背。他从习题中拔了出来,用隔世的目光和迷离的脸向着我。”什么事儿?“”空调坏了。“”什么?我们教室有空调吗?“李松直接走向了办公室。大家嘟哝着,芋头肯定完了肯定完了。每个人都是同体大悲的表情。
一阵冷风透进来,难掩内心小小的阴暗的喜悦。出乎意料,从鲁老那里回来,芋头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沮丧,反而愈加意气风发精神爽朗。有人说:”他一定是受到打击了,一个人悲伤到极点的时候,就不再是悲伤了……“”进出关门,关门!冷死了,冷死了……“座位在门边的同学冲过往的人大喊。原来是柯冉回来了。他快步走到座位上,带动一股凉意袭来。我打了一个寒噤,抱怨道:”你走路能不带风吗?空调坏了!“柯冉听到这个噩耗,并不惊异。”是啊。我知道。芋头弄坏的。我刚从办公室回来。“柯冉在长袖衫外穿上了一件紫灰相间的外套,”鲁美嘉话里有话。我估计她知道我和宁小宇的事了。如果这样就麻烦了。不过也无所谓,大不了请家长,我爸现在把这些看得挺开的……对了,芋头这家伙还挺有爱心的。“”爱心?“”也不知道是真还是假的。他跟鲁美嘉说,因为邱昙吹不到暖气,所以他才想去调整风向。“我往后一看,芋头和邱昙的座位就在空调的正下方,那个角度,想吹到暖气的确有点困难。”调了也不大可能吹到。“我说。”所以,真假莫辨。“柯冉说,”他们很暧昧倒是真的。
“”哇,下雪了!“我向窗外看去,目之所及,全笼罩在白雾茫茫之中,林立的高楼像灰色的踊跃的山丘,绵延向远方,追寻着亿万年前消逝的雪原。这座位于平原之上的城市,夏季旖旎绚烂,干冷的冬季不免显得暗淡了些。如今,一阵突然飘落的雪花,竟使得喧嚣为之息落,五彩为之凋敝,让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们发现了它未曾知晓的一面。上午课间休息,不少教师掏出手机拍摄雪景,屏幕上晶莹点点。”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下雪。“李松放下了手中的笔,望向窗外,眼中涂抹淡淡的忧郁。”康城是座雪城。我在康城生活的时候,堆雪娃娃是我每年冬季的主要玩法。“我做出一副见惯不惊的样子。中午,因为下雪的缘故,我早早地吃完饭,一个人离开了食堂。苏明理并没有觉得奇怪。很多时候,我和她之间都有说不出的隔膜。我们的内心像两扇紧靠着的房门,手中握着成串的钥匙,但谁也不会去打开对方的门。我回宿舍。宿舍楼里很安静,没有开灯。沿着长长的走廊走到寝室门口,我轻轻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门。宁小宇正立在窗前,拉着提琴,摇不散的专注,美得令人动容。她所站立的位置与屋里的暗色相融合,微光会聚在她的侧脸。
雪花飘进来,飘落于她的睫毛,又飘落于她的琴弦,一时间,仿佛有水雾蒙蒙。这是一首陌生的曲子,细腻轻柔,淡淡忧伤。记忆回溯。我似乎回到了康城,薄暮时分,天空飘着一样的雪。坐在车上,软座上的皮革散发出老旧的气味,小城里昏黄的灯光一扫而过。街角,路灯上都积了薄薄的一层雪。车经过那座老教堂时,我一抬头,看到雪与暮色相融于顶端。一种难以言表的触动,一种与过去息息相关的感觉攫住了我。我终于明白,在人生的底幕上,景物与人事,沉潜或浮现,随遇而安,自有时日。两年后的某一天,当我想起远隔千里的她,这种感觉如此清晰,以至于我开始怀疑从前,怀疑我周围的一切是否真实存在。--小宇,真的是一个好姑娘。无论是谁,都应该不由自主、毫无顾忌地喜欢上她。但那时我们都不能接近她的内心。如今我终于理解,可我们之间已隔了一个太平洋的距离。”你一个人吗?“等她放下琴,我问,”艾利亚没有陪你?“宁小宇径直走到衣橱那里,打开百叶门,取出黑色亮锦水晶点缀的琴盒,把琴放了进去。”她为什么要陪我?“看得出,她已经原谅了我,不过,仍然不愿意答理我。我想,她是在埋怨我,如果是我也一样。
傍晚,深沉的蓝紫色笼罩着校园,我走在路上,看到雪花在路灯清冷的白光里纷飞。空气凛冽而清新。教室里没有开灯。窗前挤满了看雪的人。暮色给飘雪带来了难得的苍茫感。旁边,一个瘦骨嶙峋的男生看着天宇间旋转飞舞着的雪花,喃喃道:”如果我失败了,也得有那种一悲壮耳的轰动效应。我不怕失败,怕的是默默失败,我最怕悄然无声地消亡掉。像个市井小人物一样,一辈子都只有小成功和小失败,这样有何意义?“”那你长大后得成就大事啊。“我说。”我就是犯罪,也要轰轰烈烈。“他似乎得到了某种鼓励,”我如果是个坏人,不会去干小偷小摸的事,隔三差五在小小的拘留所里做客。我会去当个间谍或者黑客,弄出些震惊国际的大案来,万众瞩目。“”你头脑是不是不清醒了?“王励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孩子,好好学习,别尽往歪处想!“他作出很老练的样子,循循善诱似的拍了拍那位男生的后背。”又是你,“他看见王励励,露出了很厌恶的表情,”你能不能离我远点!“”我的存在给张仲良同学造成了无形的压力……“王励励飘飘然走开了。紧接着的那一瞬间,我觉得他俩都不寻常。但放在一起,就都不是好东西。岁末,邱昙再次申请了休学。
离开教室的时候,她没有跟任何人道别。大家想说什么,但最终是沉默了。谁也找不到语言,思绪好不容易聚集到一起,顷刻间便消散了。邱昙淡淡地看了一圈。目光落到这边时,空空的,似乎已忘了我,忘了我们同桌的时候--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样子。后来几天,班上为此的确是躁动了一阵。芋头的位置调到了讲台旁。模拟考试接踵而至,一切无谓的关注也就销声匿迹。试卷比天气还要冰冷。在这样的日子里考试,心情全然是惨淡的。因为怀着那么一丝希望,整个人显得愈加微渺而且可怜了。考下来,苏明理向我展示了她写的诗。写的是一片松木林在孤独里渐次消亡。”物理B卷的题几乎做不出来,怎么想也没答案,最后十五分钟时,我开始悠哉游哉地写诗。“她常是这样,充满了希望又满怀着颓丧。”苏明理!“艾利亚不知道是从哪里冒了出来,满脸幽怨,”我只想看你几道物理选择题,你把卷子拉过来一点就行啦!你连几秒钟的时间都没有吗?我真是佩服,你到最后一刻居然还在奋笔疾书!“这天晚上,洗漱完后,离熄灯还有几分钟时间。我和苏明理并排坐在床沿上,聊这次摸底考试的情况。”这次可能不太理想。“她说:”我早就无所谓了。
“沉默了一会儿,我说:”每个人都不可能无所谓。“”那是你的看法。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功利心很重的人。“一直。真是一个恐怖的词语。隐含的偏见,生花的讽喻。”这不是功利。难道你就没有追求吗?“她漠然地说:”你不了解我。“我就坐在她身边,而我此时真正意识到的,是屋里的柔和黑暗与外面的冷雨敲窗,一些东西在意识深处暗暗生光。我没有说话,仅仅是想拉近一下彼此,可她似乎不会意,何况生活老师已经喝令上床睡觉。她理所当然地入睡了--她总是比我先入睡,睡在这床表面的温暖中。更重要的是,她像许多人一样,遵循着很多规矩。我走到窗前,看冷雨横扫过窗前的景物,忽然觉得寂寞得可怕,孤独极了,不知道自己迷失在这世界的哪个角落了。以往的我与以往的生活,终究是回不去了。我舍弃了小城里的那种温存,舍弃了春日迟迟的阳光,携带着梦想来到蜀都实验,面对尖锐的压力,面对纷繁复杂的人群,却并不知道这梦想最终会将我导向何处。我一直认为,在这之中,苏明理的坚定可以给我一个方向。但很多时候我都发现,我和她就像果盘里的苹果和梨,是那样接近,那样相似,却永远是两个品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