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yle后来并没有跟我说更多的关于Rona的事情。周一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我毫无悬念的又看到Rona,成熟漂亮,声音轻柔,有些事情只有她出面才搞得定。一个傻乎乎的念头冒出来,让我对自己提问:如果Lyle在婚礼之前不要我了,我会是怎样一个结果?真的是一个傻念头,我想象不到自己怎么样才能成为Rona那样的人。同样的,我和Lyle无论如何也走不到婚礼的那一步。
到那个时候为止,我还没有机会独立接手一个案子,不过我依旧是最抢手的助手。因为我做事很下工夫,从来没有对上司的要求说过半个不字。我每天八点左右进办公室,只要手头有事情,就会一整天不说一句废话,工作工作工作。我甚至因为一个夸张的举动而在整个纽约办公室小有名气:我用一只一点五升的大水壶装水,为了节约往返于办公桌和茶水间当中的时间。即使是下班之后,我也常常会花上几个小时埋头看打印出来的资料,地铁上、餐馆里,甚至是在床上,直到身边的亲吻和抚摸让我再也不能集中注意力。不过半夜里,我还是会跳起来,查收Blackberry上的新邮件。这个半疯狂的世界里总是有人比我更夸张,凌晨了还在发信。
十一月中旬是Lyle的生日,只有我们两个人一起过,没有许愿,也没有吹蜡烛,因为他说他这样的年纪开生日派对实在太老了。我终于吃到了让·乔治家的巧克力松露蛋糕,一个六寸的蛋糕几乎全是我吃的。我很想送点什么东西给他,又不知道送什么才好。他没有爱好,从来不戴任何饰物,也没有特别喜欢的书或是唱片。我绞尽脑汁,最后竟然又是一次blow job了事。我看起来既放纵又无所谓,其实却有些伤感,不知道哪一天,我们不在一起了,甚至没有什么实实在在的东西可以让他想起我。
日子转眼到了十二月。平安夜那天,他和家里人去乡下过节,凌晨两点半又开车到布鲁克林,花了二十分钟又按门铃又打电话,把我从床上叫起来,拖下楼,在朦胧的月光下面说了一堆我听不懂的法语。逐渐西沉的月亮像黑丝绒幕布上一点微微化开的水渍,每天的那个钟点总是最冷的时候,路边的一点点薄雪又正好在融化,我睡眼惺忪,穿着薄薄一件运动衫和毛袜子,冷得发抖,恨死了这个半夜三更扰人清梦的家伙,狠狠地踢了他一脚,他当真生气了,我又去哄他,钻到他的大衣里面抱住他。不出一秒钟,他就原谅我了,我们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中间热吻,然后去他那里一直待到天亮。
新年到了。二零零五年的二月,我得到一次破格提升,一般情况下总要至少一年时间。我吃得跟从前一样多,睡得一样香甜,Lyle告诉我,我摸起来光滑得不像真的。我知道自己金色的年纪还没有过去。与此同时,也发觉自己对两样东西上了瘾:工作和Lyle。两样都是有害身心,却又共生共亡的东西。我不是不知道怎么戒,哪一天我放下工作,在他身边磨叽,掏心掏肺地把藏了好久的话都讲给他听,求他永远不要离开我,求他说爱我,第二天,他一定消失无影无踪,至多只会留下装着一沓现钞的信封。
不管我愿不愿意,情人节来了。我不知道我们会不会过这个节,不知道该送什么礼物,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交换礼物的机会。
前一周正好是春节,我刚刚休完一个礼拜的假从上海回来,星期天下午到纽约,没有人来接机,因为Lyle去出差了,不在本城。我坐出租车回家,在车上就迷糊过去好几次,回到家里洗了个澡,倒头就睡。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晕晕乎乎地不知道是几号几点钟。找手机看时间,才发现还没有开机。打开手机,屏幕上显示星期天晚上九点钟。一会儿工夫涌进来几条文字短信,一条留言信息。文字信息大都是同事或者客户发过来问工作上的事情的,只有一条是Lyle的,只说他明天回来,再没有其他。留言的是Nick,除夕夜祝我新年快乐的。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回香港过年了,但还是打了他的手机试试看。
他看到我的号码,接起来就说:“笨蛋,是你啊。”
“是啊,笨蛋。”我回答,那段时间,我们总是互称Nut。
聊了一会儿过年的事情,他开始埋怨我没有叫他去接机。然后没来由地突然问我,明天晚上有没有活动?
我说:“我不知道。”
“跟我去吃晚饭看电影吧。”
“我的意思是我还不知道明天晚上有没有活动。”我讪讪地解释。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明白了。”笑了笑开始自我贬低,“我真的变成笨蛋了。”
“现在有什么电影可以看啊?”我换了个话题。
“没什么好看的,外星人和魔法师都没有,这段时间只有言情片。”他回答,“每个戏院都在放《结婚日》11。”
“好看吗?”
“不知道,应该是挺开心的看过就忘的片子。”
我们又胡乱扯了一会儿,然后互道晚安,挂断了电话。我因为时差的关系一直睡不着,打扫了房间,又把邮箱里信都读了,可以回的都回了才睡觉。到早晨又觉得很困,用冷水洗了脸,化妆穿衣服上班去。钟走到九点,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接起来,是一声轻而遥远的“你好,宝贝。”是Lyle。
“我很想见你,可以请假吗?”他说,叫我难以抗拒。
“一点钟,在房间里等我。”我简单地回答,完全事务性的口气,干脆地挂了电话。佩服自己的涵养越来越好了,如果这也算是涵养的话。
放下听筒,突发奇想,发了一条信息给Nick:“帮我买《结婚日》的电影票。”他的办公室在一间不错的电影院附近。信息发出去才发觉忘记说是一张还是两张,担心他误会是我要跟他去看电影,再解释又怕是自己多事。直到快午休的时候,收到快递,信封里是两张当晚九点半的电影票。我打电话过去说谢谢。他说不用客气,后排的已经没有了。他自己买的两张也是第三排的。
“当然不是同一个厅。”他补了一句。这么说,他也有两张票,和一个候补的约会。
午休的一个半小时,是在Lyle的床上度过的。他知道我是不可以饿一顿饭的人,点了一份午餐在房间里等我。奶白色镶银边的骨瓷盘子、水晶玻璃的杯子、硬木餐盘和银质刀叉,旁边放着一枝细长小巧的白色玫瑰花。做完他想做的事情,那朵玫瑰被揉的粉碎,鲜嫩的花瓣撒在床单上。我盘腿坐在床边上吃饭,他帮我把难切的鸡肉从骨头上拆下来一块一块地分好,这种情况下刀叉怎么用我还是学得不地道。吃到一半,我把电影票拿出来给他看。
“去吗?”我问他。
他瞟了一眼,点点头。一次不清不楚的情人节约会,也是我们第一次去电影院。
下午又有事情交我手上,加班到九点多。在楼下买了一个三明治一杯橙汁,在Lyle的车上吃。到了电影院,我东张西望地找Nick,很好奇他会带谁来看电影,人太多了,连个影子也没瞧见。Lyle则显得和这个爆米花软饮料的世界不太合拍,对此类电影也全然不感兴趣。电影开场,我们在黑暗里十指相扣,吻的有些过头,相比之下银幕上的情节实在没有什么吸引力。一个半小时下来,只知道里面有个男的也叫Nick,好像算是主角。
电影散场,走出放映厅的时候,我看见Nick,一个棕色卷发身材苗条的女孩子跟在他身边。他也看见了我,穿过人群打了招呼,介绍了身边的人。我的Lyle,他的Alice。互相说:“认识你很高兴。”然后就道别。
上了车,我对Lyle说:“如果不是你,今天我可能跟他在一起。”
他笑了笑说:“松针和雪。”
“你鼻子真好,记性也不错。”
“气味总是最难忘记的。”他回答,“所以最好别用香水。”
“怕被记住?”
“怕被误解。”他纠正我,“香水是字典里的词,顶多是一句现成的句子。而人本身的味道是一串密码。”
“我的密码是什么,你解得开吗?”
他靠近我,轻轻地说:“欲望和迟疑。或者介乎两者之间的东西,我一直在努力。”
子夜时分,他送给我情人节的礼物,一枚花形戒指,他帮我戴上,花茎把中指和无名指绕在一起。我中指的手寸按照法国尺寸算是四十八毫米,美国尺寸是五号左右,是比较少的小尺寸,他却估得很准。
我说:“我没有礼物送给你。”
“没关系。”
“我很想送,你喜欢什么?或者你曾经喜欢过什么吗?”我坐在他腿上问他,“不要告诉我是女人。”
“从前我喜欢冲浪板和漫画书。我有一九七六年到一九八八年出版的每一本超人。”他告诉我,“除了一九八五年七月份《Crisis on Infinite Earths》12的第四期。”
“为什么没有那本?”
“那个夏天,我在尼斯,回来的时候那一期已经卖完了。”
“一九八八年以后的呢?”
“我长大了,兴趣变了,我去了英国。”
我像吐出一口气一样轻轻地说出一个名字:“Rona?”我看着他,他点点头,我变得灰色而僵硬。
“我们是一九八五年七月在尼斯认识的。那个时候,她跟她的祖母在那里过暑假。一个一本正经的姑娘,在海滩上读严肃的书,中东问题,宗教冲突。跟我完全不一样,不过我还是被牢牢地吸引住了。”我很意外,他会继续说下去,“我很熟悉酒店里的那一套,搞到一身咖啡厅侍者的制服,每天早上去她们的房间送早餐,告诉她们送餐服务是包括在房间费用里的。她早晨总是喝伯爵灰,往面包上涂黄油的样子很可爱。一个星期之后她们离开尼斯的时候,她已经是我的了。之后的三年时间,我们打电话、写信,一直到一九八八年我去英国上大学。”
“你们有三年没见面?”
“我被禁止去欧洲,因为我父亲当时在那里工作。”他停了一下,告诉我,“他拿最后三年的探视权换了一笔钱。很划算的交易,不是吗?”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习惯性地说:“我很难过。”
“没必要,”他挥挥手说。在我印象里,他总是沉着而有风度,说话很少带手势,“他至少最后带我去了一次尼斯,只有我,没有Cheryl-Ann。而且,后来我开始从事酒店业工作,很多地方都有人知道Ultan这个姓,那实在是一个自成一格的小世界。”
他声音温和,表情平静,但我还是情不自禁地觉得那是一场悲伤的谈话。他的父亲,还有他们,Lyle和Rona,认识的时候不过十五六岁,他们是彼此的第一个爱人、情人,他甚至给她写过信……天知道还有什么,随便什么。那个时候,我还只有五岁,不去幼儿园的时候就在家里练习巴赫的加伏特舞曲13,因为那是钢琴三级的考试曲目。好笑的是,听起来我跟Rona真的有点相像,我十五六岁的时候也是个一本正经的姑娘,读过《宽容》14,《长夜行》15和《霍梅尼》16,不同的只是,我没有遇上Lyle。
晚些时候,我们在床上躺在黑暗里的时候,我突然问他:“你们后来为什么没结婚?你跟Rona。”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的回答像是个玩笑:“因为请柬,太多了,我们吵了一架,我把请柬扔了,之后谁也不愿意再写一遍,所以就取消了婚礼。”
那本漫画书其实并不难找。我很快就在亚马逊上花一百七十五美元买到了全套十二本的,一九八五至一九八六年的第一版,二手的,但看起来很新,免费送货上门,第一本的扉页上还有马弗·沃夫曼的签名。我想有些东西其实并不是找不到,只是不想去找,让它缺在那里好记住另一些事情。出于同样的理由,我也只送了第四期给Lyle,装在一个透明文件袋里,外面包的像一份真正的礼物,剩下的十一本放在我书架的底层。这样,我就有一样东西在他那里,他也有一些东西留在我这里了。我甚至开始在心里玩味着这样一个场景,许多年之后,我跟另一个男人解释,为什么我没有《Crisis on Infinite Earths》的第四本。
书送出去,得到一句“谢谢,这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不管他说的真不真心,反正我不太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