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那里的时候差不多七点半钟,底楼儿童中心已经没人了,放下了卷帘门,只有入口的地方有个值班的警卫,要我留下名字才放我上楼。法律援助中心在五楼有间十几个人坐的办公室,整间房间只有Nick坐的位子上面亮着一盏灯。听到我进门的声音,他抬头跟我打了个招呼,说他一会儿就好。
我问他:“三百个小时到今天就满了,你干吗还留在这里苦干?”
“接手这件案子的人说不做完这些就不算交接完成,我至少比他有职业素质。”他回答得一本正经,然后又要我把吃的东西放在一个离他很远的桌子上。那个位子靠窗,旁边的角落里摆着一棵很难看的塑胶圣诞树。
“干吗坐这里?就因为这个?”我指着树问他。
“不是,”他跑过来指着电脑显示器上的名牌对我说,“就是他跟我交接,临走留些纪念给他。”说完耸着肩膀笑起来。我看着他无语了。
我们俩坐在那张桌子边上吃东西,吃完之后照他的意思,没擦桌子。填饱了肚子,他又开始工作,叫我坐在他对面,毫不客气地把手上资料分了一半给我。八点钟,周围突然变安静了,房间里似乎少了种习惯当做背景的声音,我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是空调停了。室内的温度又维持了半个小时左右,然后开始越来越冷。我们先是穿上外套,后来不得不系上围巾。我来的时候戴了顶黑色薄绒质地的运动软帽,Nick说他头发短,一定要我让给他戴。我不肯,他伸手就抢过去戴上了。那顶帽子他戴起来显得脑袋圆圆的,倒不难看。那天他身上穿的是件黑色的羽绒外套,又厚又暖的样子,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情,我从他对面的位子上站起来,走过去,俯身从背后抱住他,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面。
他躲了一下,轻声说:“不要这样。”我有点意外,站直了看着他,他继续埋头看资料,就好像旁边没有我这个人似的,过了很久,才抬起头,对我说:“我其实也蛮抢手的。税前年收入超过三十万,在中城买了房子,有胸大肌没有肚腩。我值得更好的,你也是一样。”内容有点好笑,但他说得很严肃。我忍不住笑起来,话说完他自己也笑了。
日子过到零七年的六月,Caresse就要过一岁生日了,她会叫妈妈,握紧小拳头,能摇摇晃晃地自己走上几步,一只手拉着我可以走得很稳。她健康强壮,到那个时候为止从来没有生过病。一天又一天,她越来越漂亮,面孔粉白,头发是柔和的棕色,细而柔软,发稍微微打卷,睫毛浓密卷翘叫所有人羡慕,随便什么时候周身都散发着一股特别清甜的奶油味儿。她长得像Lyle多一点,但有两个地方明显像我,微微向上的眼梢和尖下巴颏儿。
她是个再好不过的孩子,却总有人贪心不足。Nicole好几次在我面前说起Lyle小时候,号称他十个月大就会学着大人的样子叫他爸爸的名字,所以,Caresse到现在还只会叫妈,肯定是我这方面的原因。
出于礼貌,我装作听不懂她的言下之意,只是回答:“男孩子这么早会讲话,倒是蛮少见的。”心想她肯定是年纪大了,记错了。同时还觉得难以置信,都要离婚了还要听所谓的婆婆嫌这嫌那的。只因为有这么个孩子,似乎总也离不彻底了。
不过,我不能不承认,Caresse确实不是个叫人惊喜的孩子。她半岁才会主动翻身。我花了很大的工夫,加上Claudia的育儿秘诀,才在她九个月大的时候教会她往前爬不倒退。她甜美、漂亮、好脾气,却完全不是我理想当中的样子。我从前总以为自己会生个聪明、敏感、火暴脾气的孩子,就像我自己。但是,基因就是这样神奇,她就是她现在这个样子。管它呢,我爱她,她随便笑一下就能感动我。
周岁生日之前,Nicole请到一个据说很有名的摄影师给Caresse拍肖像照片。我特地请了半天年假,跑到麦迪逊大街和东三十一街那里看他们拍摄。那天雨下得不小,我没叫到出租车,从第二十八街的地铁站出来,Lyle打电话给我,在附近把我捎上了。Caresse在车上睡得挺熟,直到车子停下来,开关车门的声音才把她吵醒。
摄影师是个年纪挺轻的日本人,名和姓都很长,名字以Aki开头,所以别人就都叫他Aki了。摄影棚里陌生的环境让Caresse哭了一阵儿,紧搂着我的脖子不放手。我抱着她,一边哄一边到处乱晃。直到雨逐渐停了,淡淡的日光透过角落里一扇狭长窗户照进来,我抱着Caresse站在窗边,让她看外面的景色,她才慢慢安静下来。Aki端着照相机走过来,对着我们按下快门。
“这样的光线很美,很难得。”他放下相机告诉我。
于是,那天的第一组照片里面,我和Caresse都是湿漉漉的样子。她眼睛里挂着泪珠,我头发和衣服上沾满雨水。我抱着她,她搂着我的脖子,两个人在雨后洁白清澈湿漉漉的日光里面,那光线带着些忧愁,却不沉重。
“拍得真好。”我看着麦金塔电脑屏幕里的自己,对Aki说。
“纪念日的时候可以再来。”他回答。
“什么纪念日?”我没听懂。
“结婚之类的。”
“我们离婚了。”我随口对他说,想想不对,又接着一通解释,“还没离,不过分居了。”
我尴尬得要死,听的人倒没觉得我很奇怪,第二天打电话约我出去。我同意了。
我们在一间轻松随便的餐厅见面,店堂里正放着一首有些耳熟的乡村歌曲。坐定之后,他突然冒出来一句:“以吻封笺。”
“什么?”
“以吻封笺,这首歌的名字,杰森·多诺凡唱的。”
我不太记得那天中午我们究竟还聊了些什么,不过整个谈话差不多就是上面的样子,我跟不上他的思路,他也搞不清我在说什么。他的英语说得无可指摘,只是我们太不同了。他比我小一岁,是个彻头彻尾的行动派,喜欢用动作和图像表达自己,而我显然更习惯喋喋不休地说话。我们断断续续地约会过几次,我暗示过不行,但过几天他还是来约我。快到八月的时候,我发觉此人竟然和Natasha Poly,Doutzen Kroes,Caroline Trentini 42很熟,他那个长得异乎寻常的名字时不时地出现在时尚杂志上面。Nick知道了开始在旁边撺掇,让我千万等到秋季时装周之后再跟Aki拗断,他要T台边上第二排的位子,说不定还可以在招待会上搭上个麻豆。
等到事情过去很久,Lyle知道这段插曲之后的反应就完全不同了——他皱起眉头,慢悠悠地嘲笑说:“那个人不是Gay吗?”
“你落伍了,大爷。”我毫不客气的嘲笑回去。
Aki是个很好的人,过着低碳生活,为保护吴哥窟的历史遗迹和肯尼亚的原始森林做过一些有意义的事情。然而,无论是为了Bryant公园里大帐篷的门票,还是别的什么,我和他之间的联系没能持续到秋季。八月结束,九月来临的时候,他给我留言,问我想不想去看一部电影。那个时候,我正为了另一件事发愁,转头就忘记了给他回电话的事情。等再想起来,已经是两个礼拜之后了,我觉得很过意不去,订了一只装满白色洋桔梗的棕色仿皮纸礼盒送到他的摄影工作室,算是道歉。他打电话来说谢谢,笑着问我怎么想到送花给男生的?挂断电话之前,我们互相说“保持联系”,然后,就没了音信。
开头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对,满不在乎地跟Nick解释,自己毕竟已经习惯了美国车,突然换了日本车一定不能适应,哪怕那是辆雷克萨斯。而且我这个人又比较老派,做不到不带感情地试一回车子。不过,说归说,我慢慢地也开始捉摸,我跟Aki之间到底为什么不行?我们两个人的确很不一样,不过那种不同似乎也超不过我和Lyle之间的分别。在第一个吻之前,我根本没想过和Lyle会有更进一步的可能。而区别,可能就在那一吻之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