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做剖腹产手术的医生过来做出院之前最后一次检查。他拉起病床边上的帘子,我躺下来,某个动作牵动了伤口,一阵钻心的痛,我忍不住叫出声来。几乎是同一秒钟,帘子那一边婴儿的哭声响起来,让我一下子泪湿了眼睛,在心里喊:我的宝贝我的宝贝我的宝贝。那个时候,Caresse出生已经五天,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真正明白,像刀锋划过皮肤一样深切体会,她就是我的小孩,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而且,在那个瞬间,我们似乎都茕茕孑立,她只有我,我只有她。我暗自发誓,那是不用语言,也无法用语言表达的誓言,我要保护她不受伤害,直到有一天她不再需要我,同时又觉得手足无措,急得想哭,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回去的路上,雨越下越大。Caresse,巨蟹座的孩子,水相星座似乎总是宿命的和雨、潮汐、月亮联系在一起。她安安静静地躺在我怀里,我第一次抱了她那么长时间。
“你的主刀大夫很有名。”Cheryl-Ann又开始滔滔不绝地开讲她的名人堂节目,“Bryan Blanchet,著名的妇科医生,有个漂亮的老婆,同时又在一帮情人当中周旋……”
我听着,但没有反应。看着不断打在车窗上的雨点,顺着玻璃流下去,转过头刚好看到后视镜里的自己,苍白憔悴,像是刚刚被人从地牢里拖出来的。或许这就是生活,至少是其中真实残酷的一面。而爱情,最美最炙热,如两颗无限接近的恒星,碰撞燃烧毁灭,最后剩下的只有无边无际的尘埃而已。
于是,我和Lyle也开始那种两面派的生活。我们分开睡觉,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我几乎不讲话,甚至不能忍受和他呆在同一个房间里。但如果有其他人在,或是接别人打来的电话,我就能表现得一切正常。他始终没有问过我为什么不和他讲话,似乎根本没有打算要好好谈谈我们之间的问题。
七月六日,Nick发了条消息过来:“宝宝怎么样了?”我第二天才看到,回复:“生了,六月二十七日,女孩子,七磅重。”一会儿工夫就收到一条只有一个词的回信:“恭喜。”他可能以为我很幸福,幸福到忘记了小家庭之外的所有人。也难怪,有很多人都以为我很幸福。
至于Caresse,有的时候,我根本不让保姆碰她,自己喂奶,换尿布,给她洗澡。整天整夜地守着她,目不转睛的看着她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呼吸,生怕一个疏忽,她会忘记了喘气或心跳而意外死去。直到累得不行了,才蜷在婴儿室的扶手椅上睡着,然后又被哭声惊醒。
有的时候,比如她毫无理由得哭个没完没了,我要拼尽全力才能克制住自己不要把她摔在地上;给她洗头,我托住她的头,心里想得全都是她软塌塌的细细的头颈折断了的情景;或者是她半夜里醒来不睡觉,我忍不住想往她的奶瓶里加伏特加,好让她还有我自己死死地睡上一整天。每当那些时候,我不让自己碰她,全都丢给保姆,把自己关在卧室里睡觉或是发呆,任由房间之外的一切自生自灭去。
而无一例外的是,每一天我都不止一次地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刀刃、玻璃的锐边、煤气、从阳台到楼下人行便道的距离,都能让我想到这种分外简单的终极解决办法,就像在手术知情同意书上签字一样的简单明了。
有几个晚上,她就睡在我的床上,我整夜醒着生怕压倒她,或是把她挤下去。她还不会笑,只会在睡梦里无意识地做出短暂的快乐或是悲伤的表情。有时候她醒过来,在幽暗的床头灯下面,表情慢慢的从迷糊到害怕到伤心,然后张大嘴拼命的哭泣,看起来根本不像人类,让我怕得要命。但是清晨,哦,清晨,我不用睁开眼睛,光凭那股清甜的奶味儿,就知道她在我身边,她窄窄的胸腔每一次起伏,对我来说都像是天使呼吸。
Caresse很完美。出生的时候是紫色的,几分钟之后变成粉红色。第一个礼拜过去,她周身雪白,娇嫩得近乎透明,浑身上下连一颗痣也没有。但那个时候,我总是莫名其妙的担心她有哪里长得不好,怀疑她是平足,或是鼻孔里有个不该有的隔翼。
快到八月份的时候,我去做产后检查,反反复复地问医生为什么她呼吸那么急,为什么做分髋的动作,两边膝盖从来都压不平?
医生很平静地回答我,小孩的肺活量小,所以呼吸是要比成年人急一点。分髋的时候,她的关节没有发出异常的响声,压不平十有八九是因为她是个犟脾气的小东西。
“不用太担心,”医生安慰我,“这很平常,很多女人生完小孩都这样,你该多出去,跟你老公多聊聊,让他帮你分担照顾小孩的事情,你们也可以恢复性生活了,你在哺乳,所以要用避孕套不要吃药……”然后推荐我去看一个精神科医生。我抱着小孩听着,点头,说谢谢,走出诊疗室,搭电梯下楼。可能,那个时候,我看起来真的像个疯子。
电梯里的一个男人对我说:“你好吗?”我茫然的看着他,他又说,“我认识你的肚子,我替你接的生,Bryan Blanchet。”
我想起来他是谁了,那个在手术室里大谈股票、房地产和NBA比赛的妇产科医生,穿了便服,没戴眼镜,所以不认识了。
“小家伙好吗?”他俯身逗逗孩子,然后拿出一张名片放在婴儿车里,对Caresse说,“我们是老朋友了,不是吗?有时间给我打电话。”
电梯到达底楼,他跟我说拜拜,我努力笑了一下。走出医院门口就差不多忘记了这个人。
我没有打那个精神科医生的电话。那天是我的低潮期,我不管小孩,睡了整个下午和傍晚。天黑了,反而精神了。我在婴儿室的小床边上坐了大半夜,直到凌晨三点钟,听到外面开门的声音。我没有动地方,仍旧坐着,听着皮鞋在客厅大理石地面上发出轻轻的圆润的响声,直到一切安静下来,很久都没有一点声音。
我走出去,看到Lyle坐在起居室的钢琴前面。我远远地看着他,他也看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右手反反复复的按响C大调上的顺階和弦,没有要说话或是走过来的意思。我转身走回婴儿室,几分钟之后,他也来了,跟我一样跪在婴儿床边上,看着Caresse睡觉。看了一会儿,他伸出食指碰了碰她的小手。
“不要……”我轻轻地说,原本想说“不要把她吵醒”,没有说完,但毕竟是不知道多久之后,我第一次主动跟他讲话。
他听话地把手缩回去,转过头来看着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站起来走回房间里去,在梳妆台前面坐下来。他跟进来,坐在我身后的床沿上,伸出手从后面抱住我。我回过头,他的嘴唇贴上来吻我,轻轻地问我:“可以吗?”
从前他从来不需要问我“可以吗?”,我们有过默契,至少在这一点上面,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的身体毫无反应,但心里却很想要他。我任由他把我抱起来放到床上,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渗透进两个人紧贴着的嘴唇之间。我身上只穿了一件薄棉睡衣,他的手指隔着那层薄薄的棉布,感觉清楚而深刻。
不知道哪里发出来一阵一阵嗡嗡的声音,他脱下来的外套扔在床边的地上,是口袋里手机震动的声音。我们都朝那里瞥了一眼。
他吻着我的颈窝说:“不要管它,让它去响,让它响吧。”
但是房间里很安静,根本不可能忽略那个声音,我没办法继续,一动不动的看着他,他也停下来。我推开他,一下扑过去捡起电话,接起来,没有讲话。电话那头也静了一会儿,然后一个半醉的神志不清的女声传过来:“下一次,你得在我们被捕之前,找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