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背残阳登高楼,谁家玉笛韵偏幽。一行白雁遥天暮,几点黄花满地秋。
惊节序,叹沉浮,秾华如梦水东流。人间所事堪惆怅,莫向横塘问旧游。
拼死也好,舍命也好,都已经过去。苑军走在自己的街道上,看着路上一切景物,心中充满了得胜的骄傲。
他们西北军丢了骁羁关,丢了青州,以至于大苑丢了都城。这是莫大的耻辱,然而如今,他们终于亲自洗刷了这般耻辱,都城是因为他们丢的,如今还是由他们夺回来了!
毕竟是经历过战火的洗礼,京都处处都留着战争的痕迹,皇宫大面积损毁,京中原本整齐林立的店铺、牌楼……多半已经成了一片废墟。不过这不要紧,中原民族的韧劲是超乎寻常的,只要驻守京都的还是他们自己民族的军队,只要给他们生存的土壤,大苑的百姓就像最容易生长的种子一样,只需一个秋季,就能结出累累硕果。
苑军列着整齐的队列,挺直胸膛走着,他们一个个形容狼狈,全身浴血,但是每个人眼睛里都满是不能抑制的兴奋。这街、这路、这城墙、这瓦片,甚至京都城中的天空,都让他们激动不已。
正阳街、朝阳街、长安街、永安街……每一条大街小巷都成了欢乐的海洋,躁动的心久久不能平复,沸腾的血久久不能平息。疲累极了的士兵也不愿意停下来休息,经常是走着走着,就有一队士兵莫名其妙地欢呼起来。他们就这样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放开喉咙欢叫,感受着从心里发出的骄傲和快乐!
忽然有一个士兵叫了起来:“九殿下!九殿下!”声音中充满了欢愉。
其余士兵转头看到王庶,一起欢呼:“九殿下!九殿下!”
王庶冒死打开城门,身上一共中了三刀五箭,虽然都没有在要害上,却也伤势颇为严重,脸色惨白一片,却也受到欢乐的感染,纵声叫道:“大苑万岁!”
“大苑万岁!”苑军举起武器,跟着一起大喊。
有一个士兵喊道:“京都万岁!”
“京都万岁——!”更多的苑军跟着一起喊,连别的街道上的苑军也围了过来,一起大叫:“京都万岁!”
忽然,人群中有一个士兵叫了一声:“九殿下万岁!”
周围几个兴奋之极的士兵跟着一起叫:“九殿下万……”
一瞬间,所有人脸色都变了,最先脱口喊出“九殿下万岁”的士兵脸色一片雪白,吓得不知所措,他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他是最先冲进城门的步兵之一,九殿下那小小的身影推开极高极厚两扇城门的样子,太深入他的心,以至于在极度兴奋中,脱口便喊出了这么要命的话!
王庶手心冰凉,心中也冰凉,他是生在帝王之家的人,自然知道帝王什么能容忍什么不能容忍。只要对帝位有一丝威胁,哪怕是一点捕风捉影的苗头,或者只是村夫不切实际的一句玩笑话,只要被帝王知道,就必定用残酷的手段镇压。
王庶心中越来越沉,就算他还有生存的希望,今日这一声万岁,十成中也断送了八成。
那个小兵都快要哭出来了,道:“九殿下……我……我……”
王庶冲他微微一笑,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抬着头,让阳光照在自己的面容上。帝王家代代基因优化的结果,现在每一个苑室子孙都长了一副好相貌,就连年过四十的晋王都颇为英俊,正值盛年的王庶更显得英姿勃发,气质高贵。
“兄弟们!我们的都城夺回来了!我们应该欢呼——大苑万岁!”
“大苑万岁!大苑万岁!”士兵们又开始回应。刚才的口误,就当作没有发生吧。
其实,很多人都明白这种事情是瞒不住的,光天化日之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的话,迟早都要泄露,但他们这些大头兵没有更大的智慧,也没有一点政治上的敏锐,他们不知道该做什么去补救,只是每个人都在心中下定决心,刚才的话就当作没有听见,无论谁去问,他们都不会说。
重回京都的第一件事就应该是迎回皇帝。
中原民族是将皇帝看得很重的民族,这个精神图腾一般的存在,一定要住回那个皇宫中,百姓心中才能安定。
好在皇帝就在拱圣军中,离京都留春门不足十里的距离。霍庆阳夺回京都的第二天,只把街道上的血迹打扫一下,就急急将皇帝接回了皇宫。
西北军在街边列队迎接,皇帝乘着御辇,戴着面纱,在赵如意的近身陪同下,缓缓驶过人群。让西北军有一些失望的是,是他们浴血苦战才夺回京都,但皇帝却身前身后都带着十六卫军保护,并不肯靠近他们,甚至还有些戒备。
之后,皇帝也立即下旨,城中营房由十六卫军暂住,西北军仍旧出城扎营等待。
按说这个命令说得过去,京都城虽然大,但平时都是只供禁军驻扎的。禁军不过两万人,城中的军营也不算大,现在这么多十六卫军住进去已经很勉强,哪里有空地方给西北军住?
不过西北军浴血打下的城池,却不让他们进驻,士兵心中总也有些怨气。好在之后圣旨上许诺的封赏颇为丰厚,加上霍庆阳压制,也就足以安抚这些士兵了。
王庶并没有和西北军一起欢迎皇帝回京,他伤势颇重需要休养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知道从现在这一刻起,自己能做的都做了,能抗争的都已经抗争了,他的命运已经不再由自己掌控,全看那人的心意,他只能静静等待。
第二天就等来了圣旨,王庶恢复显亲王的身份,进封扬威将军,采邑三千。
照例,他该进宫谢恩。但是霍庆阳存了舍命也要保他的心思,命他留在城外军营中休养,自己进宫替他谢恩,只说王庶伤势过重,无法行走。
霍庆阳将谢恩折子交上去,原本希望能面见青瞳,凭着两人昔日的交情,探探青瞳的心意,看她对王庶的态度究竟如何。根据以往对青瞳的了解,霍庆阳心中是存了极大希望,也许他们都是过虑,实际上皇帝并没有打算杀了王庶。
然而他在武英殿等了一个下午也没有等到皇帝召见,一直到晚饭时候,又有小太监带他到了弘文殿,皇帝赐下菜肴,要留他吃晚饭。
霍庆阳独自胡乱吃了些晚饭,一直等到深夜,才有宫人来传旨,让他先回去,皇帝今日身体不适,改天再召见。
霍庆阳沉着脸骑马往回走,刚刚走出一条街,就见街上骚动不已,许多禁军打着火把,在街上急速奔跑。
霍庆阳勒住马,不禁皱起了眉头。此刻已经是深夜了,没有意外情况,禁军不会突然行动。而且看他们奔驰方向,分明是城外军营。
军营有事!霍庆阳顿时就出了一身冷汗,他什么也顾不得,跃过步行禁军,快马加鞭向城外飞奔而去。
事情大概是刚刚发生的,城门的守兵见了他还施礼,“霍元帅!”
霍庆阳顾不得和他寒暄,问道:“今夜可有禁军出城吗?”
守兵点头,“已经出去了两个队列了,好似还有调度,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看着好像去你们西北军的营地了,霍元帅你也不知道吗?”
霍庆阳心烦意乱地摇摇头,打马便走,还没有到营地,就心中一凛。
只见营中火把闪亮,营门已经安上了拒马,无数士兵手持弓弩,冷冷地和禁军对峙。
一个禁军军官高声厉喝:“胆敢阻拦禁军办差!你们西北军敢造反不成!”
西北军士兵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冷冷盯着他们,看来只要他们再上一步,必然就会万箭齐发。
西北军士兵刚刚经历血战,人人戾气还没有去掉,禁军两个小队只有六七百人,面对这些杀气腾腾的士兵,不免有些色厉内荏。
霍庆阳快马赶来,营中士兵先是一紧,随即认出他来,又是一松。
霍庆阳在火把的映衬下认出副将方克敌,喝道:“方克敌!你做什么?”
禁军领头的叫李作鹏,霍庆阳也认得,他客气的招呼一声:“李大人,不知李大人深夜到我营中有何公干?”
李作鹏抱拳施礼,“霍元帅,末将也是奉命行事。皇上听闻显亲王爷受伤颇重,特地派了御医前来诊治。谁知贵部方副将好生无礼,竟然将御医扣住了,这等藐视皇上的行为,岂能容他!”
霍庆阳强忍着心头震惊,喝道:“方克敌,怎么回事?”
“元帅,过来说话。”方克敌脸色凝重。
李作鹏冷笑,“有什么话你还是大声说吧,霍元帅忠心耿耿,可不会听你胡言乱语。”
霍庆阳看了看,李作鹏一双眼正眨也不眨地盯着看他的反应,但是霍庆阳却不怕他回去打小报告,方克敌为人识得大体,他让自己过来,就是确实有话不方便大声说。
于是他温声道:“李大人,请你稍等,我去叫方克敌给你赔礼!”说罢不理会李作鹏的脸色,穿过人群,向方克敌走去。
方克敌小声道:“元帅!皇上要杀了九殿下!”
霍庆阳眉毛一跳,方克敌又道:“今天你去了不久,宫中就派来御医,说是听闻九殿下伤重,前来诊治。兄弟们看他神情慌张,就动了疑心,紧紧盯着他的举动,只见他装模作样诊了诊脉,就拿出一些药膏要给九殿下涂在伤口上。属下看到这御医汗水流得比药膏还多,便抢下药膏来,想拖住他们。争执期间,胡久利不耐烦,将一团药膏塞进这御医口中。”他低声道,“属下说是九殿下病重,要留下御医诊治,其实那御医已经死了。面孔乌黑、七窍流血,是中毒症状!”
霍庆阳心头一跳,低声道:“九殿下如何?”
方克敌微微点头,“无事,兄弟们手快,并没有让药膏碰到他的伤口。”
正在这时,一个小兵面色苍白地跑来,冲方克敌叫道:“将军,不好了,九殿下不见了!”
“什么?”方克敌和霍庆阳一起跳了起来,方克敌吼道,“九殿下病重,能去哪里?你为什么不看住他?”
那小兵哭丧着脸,道:“将军,你也没有让小人看着九殿下啊,小人是想去看看九殿下烧退了没有,想不想喝水?这才进了他的营帐,谁知被窝做成人躺着睡觉的模样,九殿下却不在里面,我摸着被子里的温度,恐怕九殿下已经去了大半个时辰了。”
“不好!”方克敌道,“九殿下一定是听见我们为他争吵,进宫去了!”他跺脚道,“今天下午九殿下就说他愿意独立承担,不想连累兄弟们,我只随便劝了两句,我……唉!我怎么就没有在意呢?”
霍庆阳眼中露出决然的神色,不再说话,一带马,转身向城中奔去。
路过李作鹏身边,他冷冷道:“本帅这就去进宫面圣,李大人,本帅没有回来之前,你可不要轻举妄动!”
李作鹏表情一僵,却也无可奈何,他知道霍庆阳这些原来的定远军都和皇上交情匪浅,不要说霍庆阳,便是随便拿出一个以前定远军的校尉来,说不定都和皇上有交情,还是不要得罪的好。
王庶也真是命大,他抱着必死的心思进宫,等于自投罗网。赵如意在听到他请求面圣的消息之后,立即安排刀斧手埋伏殿前,安排好了就宣王庶进来。
谁知就在同时,大苑资格最老的武将德高望重的英国公王敢同时请见。王敢是青瞳特许,无论何时进宫都不需等候,立即便接见的。
传旨的是大太监程志,他又不知道武英殿中此刻正埋伏了刀斧手,见了白发苍苍的老国公,赶着上前行礼,叫道:“国公爷,你老慢点,让小人扶着您走。可巧刚刚显亲王要见驾,皇上已经醒了,在武英殿等着见显亲王,小人扶着您老一起去武英殿,您老就不用等着了。”说罢立即叫了另一个人通传,自己上前扶着王敢,和王庶一起向武英殿走去。
武英殿中,阿如坐在椅子上,肩膀和手臂僵硬得像一段木头,仔细看,还能看见她轻微地颤抖着。
忽然,一只柔软的手抚上她的肩头,轻轻地按摩着。
“阿如,你怕吗?”赵如意轻声问她。
阿如点点头,又摇摇头,停了一下,又点头。
“呵。”赵如意轻笑出声,“你这到底是怕还是不怕呢?”
阿如说不出话,用满是忧虑的目光注视着他。
赵如意凝视着她,微微笑了,“你自己不怕,只是怕我有危险,是吗?”
阿如轻轻地叹了一声。
“好阿如,别怕!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呢?”
两盏纱织宫灯映衬下,武英殿恍惚朦胧。宫中每个殿应该有十盏宫灯的,但是他们刚刚回宫,什么都不齐备,只能一切从简了。
阿如脸庞被一层红黄色光晕笼罩,她的双眼带着淡淡波光,轻轻指了指外面,又摇摇手,然后带着求恳的目光望着赵如意。
“你让我不要杀人?”
阿如用力点点头,指指外面,又摇摇头,忧虑地看着他。
“你担心我杀了外面那个人,自己也会死?”
阿如身子一颤,轻叹,安静下来了。
“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是……我已经不能回头了。”赵如意笑容带着些诡异。
阿如微微颤抖一下,垂下眼帘。
她没有再做任何努力,她只是一个没有什么见识的普通女子,字都不认识,也没有太多的是非概念。只是从赵如意第一天晚上和她同室而眠开始,她就把自己算成是他的了。不管他怎么决定,她都准备听从,不管有什么命运到来,她都准备接受。
侍卫在门外大声问道:“陛下,英国公和显亲王一起前来,已经到了武英殿外,宣吗?”
“英国公?”赵如意脸色一变,“他怎么会和显亲王一起来的?你们怎的让他直接进宫,未曾通报?”
那侍卫见坐在一旁的“陛下”没有开口,赵如意却毫不客气地问他,心中略有不快,但赵如意现在得宠的程度众人皆知,却也不敢得罪,只好赔笑道:“如意郎,是这样的。英国公是咱大苑武将中第一老臣,历经三朝,三朝都立过大功!曾前后得过三代皇帝的特旨,可以携刃入宫,君前免礼,遇事不传。今夜他进宫,侍卫们也不敢耽搁老国公的时间,直接请他进来了。侍卫已经派人通知了程志总管,刚好陛下宣显亲王进武英殿见驾,程志总管便扶着英国公一起来了。”
赵如意眉头紧皱,心中急速转着念头,王庶来了一会儿了,他为了设下埋伏,让王庶等了一阵。这件事他也是听到王庶前来临时起意布置的,英国公应该不知情。
他想了想,道:“让显亲王先去体宁殿等候,就说皇上要先见英国公。”
那侍卫看着阿如的表示,阿如微微点头,面纱颤过一片涟漪。
侍卫见她点头,便大声称是,下去传旨了。
“节外生枝!”赵如意摇摇头,“阿如,去帘子后面吧,我们得先应付了英国公。”
赵如意现在已经不经常垂着帘子接见臣子了,阿如是戴着面纱的,人们看不出她的嘴是不是在动,赵如意只要垂首站在阿如身后说话,声音传出的方向没错,皇帝总是和来人隔着一点距离,只要没有人敢盯着看,就发现不了问题。可是王敢身份不同,他肯定是敢盯着皇帝看的,所以赵如意也不能不谨慎些,垂下了一席细密的纱帘。
不一会儿,王敢就颤颤巍巍走了进来,冲着纱帘抱拳施礼,大声道:“臣王敢见驾。”
侍卫安排他坐下,赵如意便用青瞳的声音问道:“国公,如此深夜,你来见朕有什么要事吗?”
“要死?”王敢大声道,“陛下,原来你也知道,京都的百姓真的要死了啊!”
王敢最近这半年,耳朵开始不好用了,他自己听不见,也觉得别人听不见,说出话来比打雷声音都大。
赵如意被他震得耳朵发痒,只得加大声音:“国公,你说百姓要死?为什么?”
“为什么?陛下,你居然问为什么?”王敢有些生气了,白眉毛白胡子都一跳一跳的。
“陛下,昔日您让百姓撤出京都的时候,是怎么说的?您说一定会让他们回到自己的家!为您这一句话,我带头劝我那些庄户先出城,又让我儿子侄儿都上街去,帮着禁军把商户都撵走了!老头子当时拍着胸脯说,要是不能回家,就让他们住我的府邸,种我的田地!京都夺回来了,百姓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赵如意皱起眉头,道:“国公深夜入宫,就为了这件事?百姓自然要召回,不过京都现在一片狼藉,还不适合百姓居住。朕召回百姓,总要给百姓地方住吧。”
“陛下说要给百姓地方住!可是今天我在街上看到,禁军将好好的房子拆了!陛下你命人拆了百姓的房子,这就是给百姓地方住?”
赵如意耐着性子道:“拆房子自有用处,朕已经有了全盘计划,这一次要将召回百姓和田土厘定事宜一并完成,京都住的都是背景深厚的世家高官,不趁着他们都不在的时候厘清田亩,等住进来就不容易办理了。”
这倒不是赵如意的想法,在整个新政体系中,京都是单独列出的一个环节,便是因为京都关系复杂,一个处理不好就可能影响全局。早在新政伊始,青瞳就和萧瑟详细商量过了,细细地制定了一套完整的方案,那是由萧瑟亲自执笔、反复斟酌才定好的,有很多萧瑟推断需要强硬执行的细节,赵如意完全按照这个条款做事,只是把预定时间提前了一些。
青瞳和萧瑟的地位职责,让他们必须看得比别人长久,打算得比别人更远,要不然哪里来那么多事日日操劳?赵如意看不到这么远,但是给了方案让他做,却没有问题。
王敢却跌足跺脚,痛心疾首地叫道:“陛下啊,你这脾气改改吧!从我认识您,您就太喜欢冒险了!昔日守渝州城也是这般,现在你又想要掘开梁河,结果怎么样?京都的敌军没有淹死,倒是那么多无辜的百姓白白死去了!如今又要立即就革新,陛下,你现在不是领兵的将军,是一国之君了!亿万生灵指望着你啊!你可不能再这样冒险了!”
“国公,此事迟早要做,朕意已决,您不必多说了,如果是哪个世家豪门王公大臣见到自己的房子拆了,托你说情,你就让他直接来找朕说话吧!”
王敢喘着气,道:“王公大臣、世家豪门,他们自有来找陛下的人!老臣来是为了那些百姓,王公大臣的房子你拆了,他们有钱再建,庶民的房子拆了,陛下你让他们住在什么地方啊?”
赵如意道:“房子大半毁于西贼之手,朕拆掉的只是规划中的很少一部分,朝廷也会适当补贴百姓一部分。京都人口过度密集也不是好事,百姓无力在京都居住,临近的州府都可以接收,济州、梓州、扈州,怎么会没有住的地方?”
“陛下还说济州!”王敢狠狠跺了一下脚,“当初陛下如果不让京都百姓去济州暂住,那一场大水也不会淹死那么多人!济州哪里有那么多人口给水去淹?”王敢神情悲戚,道,“这些人中很多都是老臣劝走的,他们不愿意走,我带着我的儿孙、派出我的子侄,挨家挨户劝他们,我劝他们背井离乡,劝他们到济州暂时躲避战乱,说是这样能保平安!可是他们没有平安,一场大水,活生生十万人啊!这中间有多少不愿意走,是老臣硬下心肠撵走的!等于我让他们走上了死路!老臣心里有愧啊!”说着,老国公捂住脸,大声哭了起来。
越哭越是伤心,当真是声震屋瓦,悲伤莫名。
只见老人家顿足捶胸,气噎声嘶:“我真恨不能替他们死了!老天怎么不让我这个老头子替他们死了!老臣有愧啊!”
赵如意被他哭得心烦意乱,连声劝慰也毫无用处。突然他身边的阿如站了起来,赵如意还没有反应,她已经走出帘子,轻轻来到王敢面前,递过一块绢帕。
王敢正哭得伤心,突然见到面前多了一块手帕,他愣愣抬头,见到一双温和无比的眸子,正静静地看着他。眼睛以下都蒙着一块面纱,看不清嘴角是不是含着悲伤。但是那眼睛里的闪动的柔光和泪意,分明让人感觉她正和老国公一样伤心着。
王敢有些呆了,他年纪已经老迈,眼睛也有些花了,看着眼前恍惚熟悉的眉眼,应该是陛下没有错,但是陛下那一双飞扬的浓眉下,却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眼神。这种眼神是让人舍不得移开目光的眼神,而陛下,那是让人不能多看的眼神。
“你?”
他刚要疑惑地问,眼前的身影却已经轻轻巧巧又退回帘子后面。帘子后面,轻轻传来一声叹息。
叹息中充满了悲悯,王敢的火气和悲伤奇迹般就消失了大半,那温柔的目光似乎能治愈一切似的。什么也没有解释,只看这目光,王敢就莫名相信,有这样眼神的人一定不会做恶事。
他诺诺道:“老臣也不是怀疑陛下,只是想问问,如今京都收回了,他们要回来,百姓要回家!陛下您什么时候让他们回家?”
赵如意皱皱眉头,安慰他道:“国公放心,朕已经命人安排百姓回迁事宜,京都房屋规划不好,历年都有火患,正好趁此机会重新规划一番,朕会在三个月内将百姓都迁回来,国公可以等天明去街上看看,哪里房子要建、哪里房子需拆,都已经画好线了。”
“哦……好……好吧!”
“夜深了,朕让侍卫送国公回去。”
“谢陛下,那……老臣就告退了!”王敢眼前似乎总闪烁着那双悲悯的眼神,怔怔站起,在侍卫的搀扶下走了出去。
阿如隔着纱帘,凝视着王敢白发苍苍的身影,久久没有移开目光。
赵如意带点邪恶的声音突然响起:“你觉得他是好人,我是坏人,是不是?”
阿如转过身抱住他,将头贴在赵如意胸口上,静静地听他心跳声,闭上了眼睛。好人也罢,坏人也罢,他就是他。
赵如意的声音如同梦幻,“这个世界如果都是好人,那大苑就完了!你不明白,阿如,你不会明白,总得有人做恶人的!有些事必须要做,我不做,就得留着她去做!”他呵呵地笑起来,“所以,我要抓紧时间,把事情都做了!”
赵如意突然大声道:“宣显亲王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