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政事的时间已过,弘文殿中却依旧忙碌。六张椅子上,依次坐着相国萧瑟、太府寺卿楚惜才、中书省左丞郑当时、右丞田泽、吏部尚书兼弘文殿大学士赵瑛、参议大夫吕慎行,这就是目前大苑最高权力代表——参与政事决策的弘文殿六卿了。
“给西瞻的国书大家再斟酌一下,要是没有什么问题明日早朝就发出去吧。”青瞳背负着手,在弘文殿正厅走来走去。为这封国书的措辞这些人争论一个下午了,年轻的几个还好,楚惜才今年已经七十多岁,明显疲惫不堪。
“陛下,”楚惜才欠身道,“老臣还有一点意见。这封国书的措辞略微强硬了些,臣担心会引起西瞻人的不快。不如适当表达一下我们的意思就罢了,后面要求他们承诺不再抢掠的话就不要写了吧。”
“楚大人!”田泽站起冲楚惜才一拱手,“是西瞻人平白无故抢了我们的财物,既然要出国书斥责,若是一点强硬的话也没有,那还不如吃下这个哑巴亏算了。”
“田泽,话虽如此,但毕竟我们几人都清楚国家现在的情况,此刻惹火西瞻,实属不智。不能审时度势,不是大丈夫所为。”赵瑛接口道。
田泽摇头道:“一味屈而不伸,也不是大丈夫所为。国书是两国都要入档永存的,若是连国书都措辞谦卑,以后大苑对西瞻还能抬起头吗?”
“若是西瞻因此动武,我们损失的就不是区区三十万两银子了。”
“国体蒙羞,损失更大!”田泽反驳,转向萧瑟道,“相国,你意下如何?”
弘文殿六卿中,楚惜才、郑当时、赵瑛、吕慎行四人都是为官多年的老臣子,只有田泽一人是青瞳提拔的后起之秀。谁都知道皇帝最信任的人就是相国,以往有了争执,都会参考萧瑟的意见,既然看法不同,田泽便问起萧瑟来。
他话音一落,大家都去看萧瑟。谁知今日坐在首位的萧瑟没有一点反应,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好像此事与他无关一样。不光这一刻,萧瑟整天的反应都很低调,在弘文殿坐了整整一下午,他一句话也没说过。
田泽追问道:“相国,你觉得可以吗?”
萧瑟仍然微笑不答。
田泽还待再问,青瞳淡淡接口道:“你们商议吧,相国身体不适,他想休息,就让他休息好了。”说罢斜斜地看了萧瑟一眼,萧瑟冲她一笑,青瞳眼中顿时冒出怒意,却将目光转向别处,不与他对视。
几位重臣互相看看,都觉得有些不对,说话便一下子小心起来。几人一直商量到快天亮,才勉强统一了意见,拿出一封国书来。弘文殿侍讲陈文远用小楷,工整地抄录在正式规格的国书上。
青瞳拿到手里又读了一遍,最终还是提笔在后面加了一点内容,才用了印,算是正式成形。这中间萧瑟始终端坐微笑,就像不会说话一样。
聘原皇宫中,秉笔官员正高声朗读大苑送来的国书,鉴于大部分西瞻人听不懂这些话,他说几句就解释一下。
“‘……德不孤,必有邻,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这句话就是说只要德行好,就会有人跟从,如果言而无信,则不可行。”
“‘贵国之政,故不敢匪,然常闻“非我而当者,吾师也;是我而当者,吾友也;谄谀我者,吾贼也”。君子隆师而亲友,以致恶其贼;好善无厌,受谏而能诫,虽稍逆,得乎哉?’”
“这是客气的说法。大苑人说,对于我们西瞻的国政,本来不该指手画脚,但是曾经听圣人说过‘说出我做错的事的是我的老师,说出我做对的事的是我的朋友,而一味称赞我的是我的敌人’。君子应该恭敬老师、亲近朋友而远离敌人,受到劝谏能改正错误,虽然有点不中听,但是难道没有得到更大的好处吗?”
秉笔官擦了一把汗,大苑这封国书用了很多词汇,说的都是信用一事,但用词却书面得没边了,他解释起来十分吃力。眼看着后面还很长,他硬着头皮继续,“‘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交,止于信……’这句和前面差不多,简单说就是……就是……还是大苑先贤传下来的一些为人做事的道理。”他四下看去,尽管一再语言直白,众位大人还是大半被绕晕了。后面的更难,他职责所在,勉强读起来,“‘由礼则治通,不由礼则勃乱;由礼则和节,不由礼则触陷;由礼……’”
“娘的,这说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是人话不是?是人话怎么一句也听不懂?”萧镇东粗暴地打断了秉笔官。他早就不耐烦了,听到这里实在听不下去了。他烦躁地一挥手,“这国书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恐怕只有鸟才能听得懂。”
“‘由礼则治通,不由礼则勃乱;由礼则和节,不由礼则触陷;由礼则雅,不由礼则夷固僻违,庸众而野。故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家无礼则不宁。此之谓也。”贵岂来施施然说道,“三殿下不懂,却不是只有鸟才能听懂。”
见到是任谁也忌惮三分的贵岂来,萧镇东勉强收敛,气呼呼地道:“大苑人想做什么,何不痛快直说?难道老子听不懂你说话,就怕了你不成?”
贵岂来道:“这封国书想说的只有一个意思,昔日两国已经修书和好,我们不该言而无信,又抢了他们的粮饷。至于非得说我们听不懂的话嘛……”他四下看看,才道,“臣推断目的不外有三。一,显示自己是华夏正统,礼仪之邦,要透出大国的文化来压我们一头。要是我们连国书都看不懂,那么就会被他们看成没开化的蛮夷。”
“娘的,大苑人敢戏弄我们?”
“殿下别急。”贵岂来伸手止住萧镇东的暴跳,又道,“还有一个截然相反的意思。这封国书啰啰唆唆,迂腐之气扑面而来,大苑人希望我们对他们轻视,认为他们是百无一用的读书人,日后战场相见,我们高傲自大,先输了一局。”
此言一出,众人肃然而惊,连萧图南打量贵岂来的目光都多了一分惊奇。这朝堂之上,有一半人听到国书之后暗自不屑,对大苑轻视起来,若大苑国书真是这个目的,那可就达成了。
贵岂来四下一望,踌躇满志,“三,软话硬话都说一半,大苑人是想说自己不是好欺负的,欺负急了定然会反抗。秉笔官,”他转身朗声道,“中间跳过,你从最后两段开始读,我猜真正的目的在这里,诸位好好听吧。”
前面的国书读得大家昏昏欲睡,此刻却全都精神起来,竖着耳朵倾听。秉笔官应了一声,顺着长长的国书找出最后两段,大声读道:“‘窃货曰盗,匿行曰诈,易言曰诞,趣舍无定谓之无常,保利弃义谓之至贼……’”
“咳咳……”贵岂来有点尴尬,“没想到还是废话,你再读下一段吧。”
萧图南眼角闪过一丝笑意。秉笔官又读,“‘夫骥一日而千里,驽马十驾则亦及之矣……’”他读过长长的原文,尽量简单地解释,“这是说骏马一天能跑千里,劣马走十天也就能到了。千里的路程虽然很远,也不过是有的走得慢一点,有的跑得快一点,有的先到一些,有的后到一些。但为什么不能到达终点呢?路程即使很近,但不走就不能到达;事情即使很小,但不做就不能成功。”
贵岂来冷笑数声,“他们的意思是劝我们做诚实守信的君子,别再骚扰他们,最终也能学会他们圣人的那一套,就和大苑同为所谓的礼仪之邦,不再是背信弃义的化外蛮夷了。哼,不过是爽快爽快嘴巴,大苑人最喜欢这种外强中干的聒噪。诸位,不必在乎这些话,他们翻来覆去只是说我们抢钱不对,却没敢说一句要把我们怎么样的话,大苑人不敢惹我们,只是想要面子罢了。”
中原人的文字还真是奇怪,竟然解释成了白话还能让人听不懂。贵岂来的解释没出口之前,众人还是茫然的,他这么一说,大家才终于明白了,汹涌的骂声顿时传遍朝堂。萧图南一眼扫过去,却见秉笔官神情有异地看着自己,张了张嘴,似乎还有话说。
萧图南皱皱眉头,“怎么了?还有就接着读,什么话都不要紧,大苑人敢写,西瞻人还不敢听吗?”
秉笔官干咳一声道:“不……只是,国书最尾另附着一张纸,写着‘大苑帝君书西瞻振业王’,是给王爷的,要读吗?”
萧图南默然无语,片刻沉声道:“将国书呈上来。”
乌野快步上前接过国书,呈了上去。殿中诸人面色各异,既然放在国书中,就应该是两国之间的事,见他不肯当众宣读,众人难免对振业王猜忌起来。
只见国书末尾一片朱红,熟悉的字迹霍然出现在眼前,比起拖沓冗长的墨字国书,这几行红字很短,只有寥寥几句话——“大苑初建之时,你我两邦之交何其好也,至今区区百年,日月犹照,天地犹存,唯愿人心不改,则此幸苑勶与两邦万民同感,和睦有期也。”
这里明着说的是两国邦交的事情,两百年前,西瞻和大苑确实是很好的,大苑执政者对西瞻的执政者下书,希望两国一起努力,重现昔日境况,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青瞳不太放心,怕这几句话和国书一起被西瞻人入档,毁了大苑的名声,所以才写得这么冠冕堂皇。但是其中“日月犹照,天地犹存”不免让人联想起“天地为证,日月为鉴”,加之后面“唯愿人心不改”一句,有心人读起来就比较暧昧了。
出国书是迫不得已,然而青瞳并不想打仗。她没有把握西瞻人看了这个不愤而起兵,于是耍了个小花招,想用温情缓和萧图南的情绪。用这种手段可以不落下话柄,即便被当众宣读,也只当是对国书的补充,萧图南是枉自为她担了猜忌了。
只是几个字,萧图南却看了许久许久,他用极淡的语气说:“给我写信,也用起朱批了。”
声音不大,在一片喧嚣的朝堂上只有近在身前的乌野能听见。听着这样不带一点情绪的声音,乌野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仿佛置身旷野,天地悠悠,只有萧图南孤身一人怅然伫立,说不出有多么孤寂。
萧图南的目光一直淡淡的,过了很久才收回来落在大殿上,听几名武将叫个不休。一个武将大声道:“我们退一步,他们还蹬鼻子上脸了。大苑人要面子,西瞻人就不要吗?振业王杀了可贺敦的世子,这个面子给得还不够大吗?”
“出国书?”另一人接口,“老子带兵再抢他们一次,看他们能怎么样!”
“对,我们再去抢,看大苑人能怎么样?”
“惹恼了老子,就平了他们的国家,咱想拿多少就拿多少,看谁还能唧唧歪歪。”
群臣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站在玉阶上的振业王冷冷地看着他们。他什么也没说,可他身上正静静地散发着寒气,群臣的兴奋被这寒气冻结了起来。
“回书——此事乃可贺敦部私自所为,已经予以惩戒,西瞻部众自当约束,望——”萧图南眸子收缩,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蹦出来,“两——国——永——好!”
此言一出,朝堂大哗,好些人都用愤怒的目光望着他。萧镇东原地跳了起来,“阿苏勒,你疯了吗?”
很多官员一起叫起来,“殿下,请别毁了西瞻的威名!”
“殿下,不能让大苑如此嚣张!”
萧图南重重地一跺脚,哼了一声。所有人都住了口,虽然不敢再说,但眼中的悲愤之情却溢于言表。萧图南的目光冰冷地望过去,对上他们的眼睛,官员们一个个低下头,不敢再看。萧图南看了一圈,开口道:“国书就这么发,没有事情的话,退朝!”
“阿苏勒!”突然一声怒吼传来,萧镇东双拳紧握,吼道,“你的国书要是这样发出去,三爷没脸活了。今天我就是拼死也不答应,你要发就先宰了我。”
他的话激起了西瞻人的勇气,好些武官慢慢抬起头来,与萧图南对视。
“你们都要拼死?”萧图南的眼睛眯了起来,目光凛冽,两片薄薄的嘴唇也抿起来,如同刀锋。
就在这时,丞相萧兆擎越众而出,他深鞠一躬,对萧图南大声道:“望殿下听老臣一言。”
萧图南皱起眉头,如果是别人倒罢了,萧兆擎是丞相又是皇族,他当丞相已经几十年,根基遍布朝野内外,如果他也反对自己,那可就麻烦了。他沉声道:“丞相,你也反对吗?”
“臣自然听从殿下安排!”萧图南眉头刚刚展开,萧兆擎却立即道,“可是各位大人说得也有道理。”
“族叔,你到底什么意思?”萧镇东不满地叫了起来。
萧兆擎道:“大苑人的这封国书,我看也没有什么,最多就是想挣个面子。想要省事,给他们一个面子也就罢了,毕竟钱我们已经抢来了,落个实惠。”
萧镇东怒道:“我们西瞻的部落王子换大苑三十万两银子,这面子还不够吗?想要实惠,直接出兵去抢,那才是真正的实惠。一味退让,大苑人还以为我们怕了他们。”
“三殿下,你说得对,我们的兵力的确比大苑强盛得多,不必畏惧他们。但要是直接进攻,恐怕会引起大苑人的殊死抵抗,我们也会损失不小。何况大苑云中一带刚刚经历了大灾大战,沿途已经没有什么财物可补充我们的军需。大苑让出云中,把军队驻扎在关中,也正是因为补给问题。历来出兵都是下策,既然进攻大苑为的就是财物,臣有一个想法。大苑人反复说他们是泱泱大国、礼仪之邦,不如我们也出一份国书,以友好的名义向他们索要财物,若能不出力便坐享其成,岂不更好?”
一官员摇头,“不尝点厉害,大苑人岂会乖乖把财物送来?”
萧兆擎高傲地道:“那当然是要施加些压力了,要让大苑人知道,如果真的打起来就不会这么简单了事,西瞻远远强于大苑,大苑人不可能不掂量掂量。”他转向萧图南,“这样做,大苑人既有了面子,我们西瞻也得到了财物,诸位大人也能满意,王爷意下如何?”
萧图南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那依着丞相,这个国书该怎么写才好?”
群臣的怒火的确需要平息,如果有不用作战也能拿到钱的方法,他并不反对。何况不管能不能拿回钱,至少要表明态度。在此事上如果还反对,他的压力也实在太大了。
群臣都松了一口气,振业王这么说,就表示他适当地妥协了。
萧兆擎道:“臣以为可以这样说——为了维持友好,我们不惜杀死了西瞻最好的盟友——可贺敦部落的世子,这足以表达我们对大苑的诚意了。至于被抢走的财物,我们并没有看见,所以也不能给友邦送回去。可是拔凌铎穆尔顺手掠回的五千边民,大苑至今没有领回去。我们愿意与大苑永世交好,为了表示诚意,已经替大苑把人救回来了。但是草原贫瘠,生计艰难,如果大苑能补偿这些日子我们养活大苑人而耗费的粮食,就把这些人还给他们。臣以为,我们俘获了五千俘虏,要二十万石粮食再加上二十万两银子应该没有问题。以大苑目前的情况,为了不打仗,他们只能把这些钱乖乖地给我们。”
“这么多就够了?”萧图南眉毛一抬,诧异他的胃口不大。
萧兆擎摇头,“还可以告诉大苑人,如果他们愿意每年给西瞻五十万两的岁贡,我们还可以协助他们安定边境,如果不愿意……”他微微一笑,“出于两国友好,日后再有小部落骚扰边境,我们还会替大苑收拾,但这可是极麻烦的。西瞻有二十几个小部落,就是一个部落一个月去一次,只抓回几百人,收拾起来也很麻烦,需要的时间难免长一些,这就要大苑体谅一下了。”
群臣互相对视,丞相这是在明明白白地趁火打劫,哪一个国家的边境受得了一个月被骚扰二十多次?大苑如果国力够强,当然可以自己处理这些骚扰,但西瞻都是游牧骑兵,进退自如、机动灵活,大苑在这方面的劣势一百年也扳不回来。他们不停地用小股骑兵和你游斗,你追又追不上,打又打不着,人来少了根本无济于事,大军进入西瞻那就是挑战了。一年五十万两虽然不少,但也只能答应下来了。
要是每年真的有五十万两,那又何必出兵?众人思虑之下,都觉甚好。
萧兆擎笑道:“就算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七折八扣下来,能拿到一半也挺好了。大苑人不是喜欢以礼压人吗?我们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口气太软是不成的,国书已经用词温和,如果使臣态度也温和,大苑一定小瞧,就不会给我们钱了。这个国书,臣推荐一个人去递。”
萧图南以眼神示意他说,萧兆擎笑道:“贵大人,你愿不愿意出使大苑,去递这封国书?好好打压一下大苑人的脾气,要让他们乖乖地听话。”
贵岂来望着萧图南,萧图南静静地看了他半晌,突然笑了,道:“那你就去吧。”
贵岂来喜不自胜,大声道:“臣定然不辱使命。”
萧兆擎满意地笑了。计策得成,他就立了大大一功,便是不成,他也帮振业王解除尴尬,卖了未来皇帝一个人情。在这个时刻,他深信自己目光长远,看得透彻。
按照礼节,西瞻的国书先递上去,使臣在殿外等候,等大苑君臣看完了,才会告诉他结果。
贵岂来穿着西瞻人的礼服,静静地等候着。西瞻礼服的装饰以金刀、兽牙等象征勇猛的东西为主,他这身打扮在大苑人眼里是野蛮的,立在太和殿外的宫中侍卫和内侍,都忍不住偷偷打量他,贵岂来身后四个随从脸上不禁现出怒色,
贵岂来并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他打量着这座古老的皇宫。大苑的富庶让他惊讶,整块白玉做成的栏杆和台阶,一眼望不到边;错金的大鼎、鎏金的巨大铜兽随处可见,就摆在露天里;守卫太和殿的侍卫足有几百个,他们身穿银甲,贵岂来可以肯定这些人胸前的兽头护心镜都是纯金的;至于那些金碧辉煌的宫殿,贵岂来无法估算它们的价值,但肯定要比站在里面的人值钱得多。贵岂来微微露出冷笑,更加坚定了要瓜分财富的决心。这么多令人目眩的财富,勇猛的西瞻人比软弱的大苑人更应该拥有。
国书已经递上去很久了,他可以想象大苑宫殿内现在一定很乱,不过等他进去,就会更乱。大苑人觉得他是野蛮人,很快,这个野蛮人会给你们一个惊喜的。
终于,太和殿内传出宣西瞻使臣上朝的声音。随着内监的唱报,贵岂来穿过一队队拿着礼器的整齐卫兵,高昂着头走进太和殿,对满朝文武皆不屑一顾,开口便道:“国书上已经写得明明白白,二十万石粮食、二十万两银子换人,你们换不换?”
方行舟喝道:“来使不得无礼,先拜见我朝皇帝。”
贵岂来傲慢地看着青瞳,问:“你是大苑皇帝还是振业王妃?如果是王妃,臣下理应拜见,如果只是大苑的皇帝,那么天朝上臣,就不需对你多礼了。”
这一句话就激怒了所有朝臣,人人对他怒目而视。青瞳暗暗叹气,虽然西瞻的国书写得用词柔和,但她也有心理准备,事情没那么简单。使臣的态度,明显就是一个下马威。不打击一下他的气焰,下一步没法谈。她犹豫一下,把目光瞥向对西瞻的态度一向强硬的田泽,示意他出面。
田泽上前一步朗声道:“当真可笑!历来青史,天朝指的都是我泱泱中华,何时轮到你西瞻化外之人擅称天朝?你可知在《礼记》中,天朝是什么意思?”
关于青瞳还是不是振业王妃这个问题不能纠缠,如果现在论证出了结果,无论是不是,都是她吃亏,他只好抓住另外一个话题开始反驳。
贵岂来高傲地一仰头,“天者,强也!西瞻国土比你们大、兵力比你们强,如今四顾天下,除却西瞻,谁还能担天朝之称?哼,你倒有脸提起《礼记》。你们大苑靠着卑贱胡虏、阴险妇人,联合谋夺帝位、残害同宗,还敢提起一个礼字?当着我西瞻大国使臣妄称天朝,岂不可笑?”说罢,向长着蓝眼睛的萧瑟和青瞳各望一眼。
大苑朝堂之上,地位最高的两个人被他一句话,就都给骂了。
蓝眼睛在大苑被称为天眼,但在西瞻却是邪恶卑劣的象征。此言一出,萧瑟眼中突然闪出一丝精芒,但立刻又恢复成这么多天来,一直挂在他脸上的温和笑容,似乎并没有放在心上。
青瞳不久前刚刚被骂作阴险之人,相比之下,贵岂来客气多了,没有瞄着她脑袋来一箭。她虽然第一次和贵岂来打交道,但在西瞻却久闻此人大名,深知正言官职的性质,便是振业王也挨过他的骂,所以也没觉得生气,但是大苑其余的朝臣却个个怒发冲冠。
田泽满脸通红地指着贵岂来道:“一派胡言!我皇之位乃是先帝传下来的。我皇曾将皇位空悬两月以待先皇回心转意,后先帝执意如此,天下反复进言,我皇不得已才受命。陛下登基,祭奠过祖宗太庙,昭告过天下黎民,何来谋夺帝位、残害同宗之说?”
贵岂来哈哈大笑,道:“传位?果然是言辞之美,可饰太平。昔日李世民玄武之变也是传位,宋太祖黄袍加身也是传位,照你这么说,你们中原五千年来没有一人谋位,都是上一个皇帝当得不耐烦,自己将皇位恭送……啊,对了,是传下来的。而且这么急不可耐,我家振业王的女人回了趟娘家,也赶快传她一个。”
户部尚书黄希原花白胡子气得抖成一片,“尔家的振业王,侵我领土、逼我京都,才会有昔日和亲之举。古之圣贤遇道不同,亦不与之相谋,如今我皇亦与其无关。”
大理寺卿范归豫帮腔道:“昔天下大乱,国祚衰微,乾坤为之倒悬,钟鼎为之倾覆,奸臣当道而行,万民置身水火,独我主奋祖宗之余烈,兴苑室于故都,此位实至名归,可昭日月!且父子相传,合天地情理,近人伦纲常,何需外人置喙!尔将诗书礼易通读过后,再来说话!”他是个老儒,一开口就是连串排比,和他写文章一样,前些日子送去西瞻的国书就是由他起草的。
贵岂来眼珠转了几转,虽然在西瞻,他可以算是汉学第一人,但是真正面对大苑的鸿儒,他也不敢说看过的书能超过这些老头子,看先前的国书就知道不是他们的对手。反正他是西瞻人、大苑眼中的蛮夷,不妨扬长避短,无论用什么方法,此次殿前对答,只要将大苑人气焰压得服服帖帖就达到目的。于是他先来一句雅的,“余读诗书,只有志于用世,而耻为无用之学,故于古今制度沿革、民生利弊之事,皆博问切究之。”话音一转,道,“至于你所谓纲常礼数,余则仅知一二,还要向大人请教。”
黄希原不由问道:“你知道什么?”
贵岂来仰天打了个哈哈,“余只知夫为妻纲,这是尔苑朝的礼书所载,尔等岂可不知?如此说来,你大苑国君,不过振业王府众女之一罢了。若依照你朝所讲的礼数,便该遵从我主,安守妇道,你大苑也应归入我国,这也是合天地情理、近人伦纲常,何以你们竟割地称王?尔等不遵礼数在先,却怪我毫无礼数,岂不怪哉?”
黄希原已经气得只会摇头,哆嗦着反复说:“一派胡言!你一个外臣,竟敢出言辱我一国之君,蛮夷之人……你,你……”
青瞳担心地看着他,真怕老头子一口气上不来噎死过去。
霍庆阳和林逸凡被派出去守着南边几个藩王了,武本善因伤留在朝中,此刻他大怒出列,道:“西瞻使臣,你有事说事,何以一再出言不逊,是不是想要刀兵相见?”
贵岂来道:“刀兵之事不是我区区正言可以决定,没想到在大苑,你一言就可以论及刀兵,阁下是什么官职,失敬失敬!”他遇到文人才掉书袋,遇到这样穿着鱼鳞甲的武将,竟然立即改口,毫不以诗书压人。
别人或许怕这个,但武本善却不怕这种挑拨,他朗声道:“我是护国公,关中平章政事。不是我一言可以论刀兵,天下大势,便是如此。西瞻不仁,几十年来屡屡犯我边界、害我黎民,呼林关外累累白骨皆是证明。两个月前你们又侵我边境、大肆抢掠,你们行事如此,自然会惹来刀兵。”他是杀伐半生的武将,那种凌厉之气是田泽、范归豫、黄希原乃至青瞳都没有的。本来很能镇住人,可惜武本善对西瞻成见太深,最后话题一转,画蛇添足地说起以前的往事来。
贵岂来眼珠转了几转,道:“西瞻不仁,你们大苑就仁义无边了吗?我在你们大苑书上见过一句话,叫仁者不言兵,将军对刀兵这么感兴趣,还谈什么仁?翻开史书看一看,你们大苑打的仗可比我西瞻多许多。你们今天的领土边界,还不是祖宗抢别人的?我们西瞻至少敢做敢认,不会一边杀了人,一边还满嘴仁义道德。”
青瞳叹气,果然被贵岂来抓住把柄,也大谈往事,而且一谈就是两百多年。
兵部新任中郎将汪广洋怒道:“我朝先祖那是为了天下安定,是仁义之师,你西瞻先祖不是也一样吗?可是西瞻抢掠,却是近在眼前。”
“啊!”贵岂来假装恍然大悟,“过去半年就是不仁,过去许多年就是仁义了,那么你不理这件事,等着它过去两百年不就行了。”
武本善和汪广洋同时噎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如果是打仗,这些武将个个能以一当百,可若论斗口,那就百不当一。
田泽只好又挺身而出,谁让他官大资格老,当然得多担待一二了,“贵使前来,不是西瞻王命你逞口舌之威的吧?如果那样,派个鹦鹉来也就是了。”
贵岂来道:“我曾看过你们中原一个好玩的故事,叫晏子使楚。晏子说得好,出使上国派上等人,出使下国派下等人,大人要求鹦鹉出使,莫不是此处是个鸟国?”
田泽差一点噎死在当场。正言的官职性质在今日朝堂上所有人中,大概只有萧瑟和青瞳清楚。人家是从小练习骂人练到大,田泽虽然是青瞳看中提拔的英才,却肯定不是对手,只怕这朝中也无人能敌。
“你他娘的才是鸟官鸟人,老子打烂你这张臭嘴。”众人大惊之下抬头看,却是十六卫军逸府中郎将陈大昌。他是霍庆阳的部下,因平南军功升职至此的。这个人是纯粹的老粗,自己的名字也只会写中间那个“大”字。听贵岂来骂了半日,他早已怒火中烧,不管不顾地就骂了出来。
“你他奶奶的是什么鸟?躲在一旁就像是粪坑里的蛆虫,苟安在一处,以骚臭的饮食度日。看你站在后头,也不是什么大官,平日里屁也不敢放一个吧?现在倒是满嘴喷粪,还称什么老子,你是狗屎的老子!”
众人又一次目瞪口呆,贵岂来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文有文骂,武有武骂,现在居然还可以村骂。他倒是荤素不拘,大有你们全上,老子毫不在乎之势。
汪广洋目瞪口呆地道:“你、你、你,一个文官,竟然口出脏话……”
贵岂来哈哈大笑,道:“无知小辈,我是西瞻堂堂的正言,正言者,无话不可言。这天下的言辞何来脏与干净之说,且看听的人心中所想,心正就不怕言辞不正,心脏才会说别人口出脏话。”
武本善怒道:“依你所说,西瞻的正言就是骂人的,谁能骂得过谁,谁就是正言?”
贵岂来点头道:“然也。正言指的不是官职,而是你所说的话是不是正理。我便是一个把正理说出来的人罢了,不管你用什么话,只要你能说得我服,我就认定你说的话是正言。”
青瞳脑袋里闪过一句话——这是个蒸不熟、煮不烂、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回过神再看,朝堂上已经一片喧哗。文官武将一起开口大骂起来,文有文的措辞,武有武的说法,贵岂来凭一人之力猛烈还击、发挥出色,眼见半数和他对过话的官员都满面涨红、浑身颤抖。大苑加上大梁共四百年,这太和殿中还没有这么热闹过,如果屏蔽了声音,看动作倒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许多一辈子都没有骂过人的文官都开了戒,然而,越是豁出去什么都骂,越不是贵岂来的对手。眼见这番舌战,贵岂来定能轻松取胜。
这场面也太不堪,青瞳皱起眉头想大喝一声——来人,将他拿下。抓他倒是可以,只怕一开口惹祸上身。看他骂得正兴奋,随口给自己两句怎么办?贵岂来连萧图南都骂,没有理由会特别关照她。别人被骂也就罢了,她代表的是一个国家的脸面,要是挨上一句村骂,那么只好杀了这位来使了,然而这样的后果她又实在不愿意承担。
如今贵岂来骂得虽然凶,实际目的却是要钱,为了钱开战,国人恐怕不会支持;因为被他骂了几句而开战更不行,这些话拿到军中激不起同仇敌忾,反而会让人觉得打得不值得;但就这么忍着也不行,难免被人瞧不起,若真打起来影响威信。哎呀,真是头疼啊!她早就料到此事没那么容易摆平,只是没想到谈判还没开始,西瞻的使臣就成绝杀了。
她正想着,胳膊在桌子下面被轻轻拉了一下,身边穿着四品侍书服饰的花笺不动声色地从下面递给她一张纸,青瞳快速瞄了一眼,见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斗大的字——稳住他,我去办救兵。千万等我,别让他停了。
“千万”二字写得极大,如同加重语气一样。“搬”字还写错了,写成了“办”。墨迹早已干透,看来这纸条写了好一会儿才递进来。青瞳认得这是任平生的字,除了他没人有这么凹的水平。
因为任平生无事,青瞳便任命了他一个十六卫军教头的职务,让他教授军官搏击之术。很快,被他训过的那些军官个个叫苦不迭,任平生摇头说他会的是一对一的功夫,都是要从小练习,不是这些已经成年、骨头僵硬的军官可以学得了的,于是自己请命改教大内侍卫。
侍卫基本上都是练家子,这下就没了问题。只是这个大个子从此领了腰牌,出入内宫比萧瑟等重臣方便百倍,毫不避讳。当然,只要青瞳不介意,别人也不敢说什么。朝堂上来了这个克星,消息被宫女内侍传进内宫,任平生偷偷潜进太和殿后殿听了一会儿,就写了个纸条然后飞一般走了。
青瞳看着乱成一锅粥的朝堂,再看看发挥得游刃有余的贵岂来,心道:千万别让他停?我就是想让他停也得有办法啊。又极奇怪,任平生说去搬救兵?她看着骂得吐沫横飞的贵岂来,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本朝有这方面的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