铿锵声中,内侍又抬起銮驾默默地走了。又过了一个时辰,前面土坡上突然露出一个黑发披散的脑袋,随行的随州知州吓了一跳。皇帝銮驾要经过的所有路段都已经清理封锁,这人是哪里来的?侍卫们立即散开,将兵刃擎在手中。待看清了那张满是泥灰的脸,又齐齐松了一口气,原来还是那个孩子,他竟然又一次追上来拦在路边。銮驾虽然走得不算快,但官道是笔直的,好走又不绕路,要想赶在銮驾前面可不容易,可以想象这个孩子在山路上,如何拼了命地猛跑攀爬。
男孩儿似乎用尽了力气,汗水淋漓,趴在土堆上冲着銮驾大叫起来,“皇上,您不答应,我就死在这里,我宁死也不愿意做个男人的玩物。皇上,到时候无论有多少人称颂,也总有一缕幽魂记得,您不能算仁义之君!”
青瞳怒起来,喝道:“让他死!”她不能逼,她最恨有人逼她。仁义?哼,青瞳以前的封号是大义公主,不知为什么,她特别恨别人在她面前提这个“义”字,该怎么做她自己清楚,不需要任何人教。
姚有德同情地看了男孩儿一眼,挥手让内侍起驾,一队队侍卫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了。
那男孩儿绝望极了,他拼尽全身力气大喊:“登基的时候,皇上昭告天下,要还百姓安居乐业。您说您答应了一个人,一定要还大苑的百姓安居乐业,您说的话难道就不算了吗?刚刚您还在晋王面前说了,要让大苑的百姓,只要努力就能安居乐业。我不奢求安居乐业,我只想像个人一样活着罢了,怎么就不行?我知道我卑贱,可那也是你们这些有权有钱的人逼的,我不是天生就想卑贱。不管您答应了谁,可是天知道您说话不算数,您说话不算数——”
这一声浑然不似人能发出来的那般大,走得已经远远的人全都吓了一跳,没想到他小小的身子里能发出这么大的声音。然而这破釜沉舟、声嘶力竭的一声喊完,他的声音骤然嘶哑,却是用力太过,声带撕裂,嘴里流出血来。他仍然拼着最后的力气,用残破不堪的声音嘶叫:“难道我就不是大苑的百姓吗?难道我就不是您的子民吗?”
说罢,他从土坡上猛然跳了下来,木桩子一样咚地砸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骨头折断的声响。那男孩儿吐出一口血来,微微抬头,死死地盯着銮驾。刚刚侍卫只是捏了他一下,他就做出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如今摔断了骨头,他竟然哼都没哼一声。
“停下!”青瞳猛然在銮驾底上踢了一下,抬轿的六十四个内侍不愧是训练有素,这么事出突然,他们居然仍能整齐划一地停住脚步,没有让銮驾晃动过烈。
一个侍卫上前查看那男孩儿的伤势,回来禀报,“内腑受了震荡,外伤严重,却不致命。”战场上的死人青瞳见多了,她看这男孩儿的伤势也不会致命,不过看那执拗的眼神,青瞳毫不怀疑他还能再跳一次。
青瞳用手摩挲着窗子沉思,终于开口道:“带他来,传旨晋王,这个孩子朕要了,那母珠、红绡也一并要了吧。”想了想,不由暗自摇头,晋王会不会非议,说得慷慨激昂,到底还是收了他的三宝。沉吟了一下又道,“晋王长子袭王爵,次子晋封晋阳侯,食邑三千。”
姚有德答应一声,暗暗伸了伸舌头,这个孩子的身价可算得上价值连城了。
片刻后那男孩儿被带了过来,他身上到处都是擦伤,手臂弯折,显然是摔断了,一张雪白的脸疼得更是毫无血色,但是也就愈加美得让人生怜,青瞳暗叹:小小年纪就长成这样,不是妖精是什么?她温和开口,“你和朕回宫,朕请个师傅教你读书,以后看你能做什么吧。”
男孩儿大喜,艰难地跪下磕头,道:“谢皇上,谢谢皇上!”他的嗓音粗劣难听,自己也吓了一跳,嘴巴张了张,眼泪就流下来了。
青瞳道:“怎么刚才没哭,现在倒哭了?”
男孩儿仓皇地抬起头,道:“奴婢、奴婢的嗓子……怎么了?皇上,您千万别嫌弃奴婢,应该会好的、会好的。”他用力咳嗽,清着嗓子,血沫子就一点点喷出来,声音也丝毫不见好转。
“好了!”青瞳制止他,“朕要你,不是因为你歌唱得好、人长得好,不然你跟着朕和跟着别人又有什么区别?你记住,你想像个男人一样活着,那么从现在开始,就把自己当成个男人。你尚年幼,还没有开始变声,你的嗓子未必不能恢复。即便从此不能唱歌了又如何?别说你只是哑了嗓子,就算全哑了,也不耽误你变成一个伟男子、大丈夫。我朝的相国萧瑟便是瘸腿之人。”
男孩儿脸上流着泪水,然而脸庞却泛出晶莹的光,他用他破了的声带极大声地应了一声,“是!”
“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儿挺直胸膛,道:“我再也不要叫过去的名字了。皇上,从今以后,奴婢就跟着您,请您赏个名字吧。”
青瞳微微“咦”了一声,问:“为什么不要叫过去的名字?你过去叫什么?”
男孩儿道:“我叫如意,还不是他们起了耍玩的名字。我是从小就被买进府的,只是隐约记得姓赵,名字早忘了。皇上赏奴婢一个名字吧,从今以后,再也不能有人叫我如意了。”
青瞳静静地凝视着他,许久才道:“你就那么急着摆脱过去?有些事情是瞒不住的,将来总会有人知道你的底细,那么你打算怎么做?假设你将来有权有势,忽然有人提起你的底细,你要怎么做?”
男孩儿张口结舌,不能回答。
青瞳道:“昔汉武朝中大将卫青,奴隶出身,他从来不避讳自己的身世,就算当了一朝元帅,仍然直言,自己以前就是个养马的奴隶。唯其直,任何人也不能拿他的出身说事,他一生,始终是敢说敢做光明磊落的大丈夫。”青瞳温和地看着他,道,“所以——朕赐你名,还叫如意,你可愿意?”
赵如意嘴唇颤抖,道:“皇、皇上,您竟然将奴婢和卫将军并论……我、我……”他猛地擦了一把眼泪,坚定地说,“从今而后,我便是赵如意了。我要记得,这个名字是皇上给的,和以前的意义不一样。”
青瞳点点头,继续道:“嗯……如意,你回宫中,就做个如意郎吧。”
赵如意极诧异地抬起头,看着青瞳明亮的眼睛,突然耳朵一红,低头羞涩地道:“是!”
青瞳知道他想歪了,好气又好笑地白了他一眼,骂道:“小屁孩子!”不再理他,吩咐起驾。
如意郎是大苑第二位女皇发明的位份,大苑过去的两位女皇,在对待私生活问题上的态度截然不同。息宁帝苑廷芳因为是开国帝后的女儿,她小时候还是个平民,没出生就和邻居指腹为婚定了亲。那位姓方的邻居不过是乡间小民,没有一点本事,长得又十分黑瘦难看,别说皇帝的独生女,就是一般的小家碧玉也高攀不上。
等息宁帝继位,任谁都觉得她会另选相王,谁知道苑廷芳不但仍旧和他成亲,而且终其一生夫妇和谐,两个人的感情居然十分好,至死也没有任何一个传出过绯闻。
另一位康平帝则不同,她继位之前已经嫁人,那时就传出皇长女行为放浪的说法。等当上了一国之君,开始还守着脸面,只有相王一人。然而这相王一年不到就换了三个,后来索性撕破脸皮,仿照男皇帝后宫中一后、四妃、九嫔的制度,设立了一相王、四侍君、九选侍。毕竟男女不同,她用不着后宫佳丽三千,但又不甘心局限于这十几个人,于是效仿男帝选宫女那样,设了个人数不限定的统一称呼——如意郎。名义上是和宫女一样干杂活,却经常有人跳上枝头,算得上后宫的预备队。
青瞳继位后,后宫一直空悬,群臣也不知道她准备效仿哪一位祖先。此刻这个小孩子身份一定下来,不少守着礼法的鸿儒老头子都暗中撇嘴——还当她多正经,哪一个身居九五的人能抵得住诱惑,她还不是效仿活得滋润自在的康平帝了?
看着姚有德诧异的眼神,青瞳轻轻笑了,她小声说:“公公,你从小看我长大的,还怕个什么?这个孩子小虽然小,毕竟还是男孩子,没有个身份在宫中也不好待着。我没有时间理他,公公你就多费点心,看看他能学什么就安排他学点什么。等他长大点,有点本事,再安排他的出路便是了。”
在晋阳的悠闲生活被骤然掐死在梁河边,青瞳离京这段日子,各方面战局都已经展开,每天都有无数封战报送达她的书桌上。如今她一回来,立即被各种奏报掩埋,忙得用马不停蹄已经不足以形容,简直可以算昏天暗地、飞沙走石。
至于那个小小的赵如意,除了进宫第一天,青瞳略微嘱咐了他几句之外,就让姚有德给他安排个宫中仆从住的院子,之后再也顾不上他了。
这个男孩儿是极聪明的,对姚有德十分依赖。姚有德是个老太监,一个亲人也没有,被这个冰雪可爱的男孩儿依靠,打心眼儿里十分疼他,尽心尽力地关照着他。姚有德是对皇上有过恩惠的人,宫中谁不买他的面子?加上赵如意从小练出来的察言观色的本事、让人不得不注视的容貌,很快侍卫、女官、仆从、太监,个个都和他极好。所以赵如意进入皇宫之后,生活得果真如同他的名字一样,十分如意。
一日,青瞳起得早了些,到中午吃饭时都觉得没有胃口,随便吃了几口就不想吃了,想去南书房厢房的软榻上小憩一会儿,于是吩咐回后宫。到了南书房门口她觉得有些不对,就算是吃饭时间,平日南书房门前都会站着两个侍卫和一个伺候的宫人,今天却一个人也没有。大殿门是敞开的,青瞳身后的侍卫见她有想直接进屋的意思,连忙抢先一步进去,先看看殿内有没有危险。侍卫的脚步声惊动了两个本来应该守门的人,却还有另外两个人由于太过专注,丝毫没有听见。
南书房一向阳光充足,正是读书习字的好地方。赵如意伏在靠窗边的地上,在阳光中拿着毛笔,一心一意地练习写字。他乌黑的头发垂下来,如同泼出的一碗浓墨。南书房伺候的宫女缘荷看着他,整个人都呆了。
赵如意的字写得并不好,大概栽培他的那些人并不觉得他需要这项技能,可他还是极其认真,一笔一画地写着。太想写好,过于用力,反而让笔画显得僵硬可笑,但是却让青瞳突然想起自己初入太学,也是这般用尽力气想把字写好。她轻轻叹息了一声,“要手腕用力,不是手指。”
沉醉中的两个人吓了一跳,缘荷脸都白了,忙道:“陛下恕罪,如意郎说他不认得多少字,奴婢没想到……”
青瞳一笑,没想到她突然回来了,就用现成的纸笔炫耀一下自己会写字。她也没生气,自己最初见到离非的时候,只有比她更像个傻子。
缘荷就是青瞳平息宁晏之乱,把景帝接回来之后跳采莲舞的女子,当日就是她头上的珍珠脱落,引得景帝将十斛珍珠扔进河里看鱼争抢。青瞳下决心夺位,和这个姑娘多少也有些关系。青瞳记得她跳舞跳得很不错,和赵如意想必有很多话题可说,亲近一些也是常理。
缘荷的年纪比赵如意大了几岁,但是异常的成长经历又让赵如意远比一般人早熟,似乎也相配,不过青瞳现在丝毫没有促成一对情侣的兴致。
“如意,你为什么会在南书房?”青瞳问他。
赵如意紧张地道:“姚公公安排小人在南书房当差,侍候笔墨。今儿是第一天,本来差事是夜里的,但是小人不熟悉南书房,就在门外看看……私自动了笔墨,请陛下恕罪。”
“不要紧,一点笔墨没有什么稀罕。”青瞳随口说了一句。在宫里的各处宫殿当差算是好事,尤其是像南书房这样重要的地方,一般要熬很多年头才能轮到,可见姚有德对他是多加关照了。不过赵如意是男子,青瞳带他入京多少也希望他将来有所作为。他虽然顶着宫人的身份,却不想让他做宫人的杂事。
青瞳提醒自己,要和姚公公说说自己的意思,给赵如意安排个师傅学点什么。但是现在她很想午睡了,揉着额头道:“好好用心练,字写得好看也是本事。不过下次记得写字要在桌子上写,趴在地上拉不开架势,你退下吧!”
见皇帝没有生气,赵如意异常兴奋地应了一声,“是!”
可惜一觉过去,青瞳就将赵如意忘在脑后,所以赵如意的差事也没被换掉,一直在南书房值夜。大约十几日后,一次青瞳与几个大臣在弘文殿商议事情到很晚,就留几个人在宫中吃了饭,事情论定后已经是掌灯时分。
坐了一天,青瞳觉得疲累,于是没有乘辇,走路回后宫。路过西侧的时候,一眼瞥见南书房仍有灯光,她不禁有些奇怪,顺便拐了个弯,向南书房走去。却见灯光下,赵如意身穿宫人杂役的青衣,正专心无比地写字。穿这种衣服的人宫中最多,却谁也没有他穿得这么好看。
青瞳示意身后的侍卫噤声,自己轻轻走了进去,想看看他在写什么。可是黑夜不比白天,灯光下,她的影子一罩上桌子,赵如意就发现了。他抬起头来见是青瞳吓了一跳,急急地施礼,脸颊涨得微红。
“写什么呢?拿来我看看。”也许是忙了一整天太累,此刻青瞳的声音很柔和,带着浓浓的懒散之意。
保密的文件和奏折之类都在弘文殿,由专人管理收档。南书房的位置在后宫,只是闲下来读书休闲的地方,并没有什么怕人看的。可是赵如意刚才迅速地将一本册子藏在背后,显得有些可笑。
赵如意红着脸递过手中的书册,青瞳因那熟悉的小本子怔忪了一下,竟是自己在太学学习时的窗课本子。赵如意显然是在模仿她的笔迹练字,并不是很像,却看得出是在尽力模仿了。
“你从哪里找出来的?”青瞳疲惫地揉揉脸颊,“我都忘了。”
“是姚公公帮我找出来的。”赵如意小声说,“姚公公说陛下八岁的时候,字就写得很好看了。”
“谁说的!”青瞳失笑,“我小时候就因为字写得不好,还被太子哥哥笑话气得半死,我们打……”突然她的声音停住了,一股说不出的疲惫感涌上心头,一时间什么话也不想说了,记忆潮水一般涌上来,几乎将她淹没。过了许久,她才挥挥手,说了句,“你自己写吧,开始的时候都写得不好,多练习一下就好了。”
赵如意流露出好像要说很多话的眼波,潋滟动人,最后却垂下头,只说了句“谢陛下”,声音还微微有点发抖。
青瞳摇摇头,告别他走出南书房。走出一小段路,又觉得没力气走了,吩咐备辇,她坐在路边等着。远远地,看见南书房中赵如意还在练字,他一丝不苟的影子打在西窗上,正好能让她看见。青瞳知道他是坐在陈文远的桌子旁,如果是坐在她的椅子上,影子就应该打在另一面,自己坐在这里就看不到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这些无谓的东西,南书房虽然不是太和殿,但是她坐惯了的椅子还是没有人会去坐,只有花笺偶尔用过她的桌子写字,大部分的时候都是空着的。陈文远每天都要在南书房撰写《起居注》,所以他有一张桌子放在侧面,别的臣工偶尔需要用一下笔墨,也都是用陈文远的桌子。赵如意从小谨小慎微地生活,这些小细节他自然会注意到,所以坐在这个座位很正常。
那一晚,青瞳一夜也没有睡着,记忆里满满的都是自己无忧无虑的童年。那时候她有妈妈、有太子哥哥、有花笺,还有……离非。
从那天起,青瞳再也没有晚上去过南书房,有些东西封在壳中已经太久了,露出来已经不能适应。
有一天,青瞳走到南书房她的桌案旁坐下,正准备看书,突然见到桌子上有一个小小的黑点,用手指推开,原来是一滴不小心滴下的墨迹。她批奏章用的是红色的朱砂,这墨迹显然不是她留下的。皱了皱眉头,又见面前铺开的宣纸影影绰绰有些黑色痕迹,像是有字迹在下面透出来。她掀过两张,果然一张写满黑字的纸出现在下面,上面用熟悉万分的字迹写着一篇窗课——
高祖询煊子:“孤可称英雄乎?”煊子曰:“世人所谓之大杰,为一己之志耗万民之力而志成,世人所谓之巨恶,以一己之欲驱众生之命而其欲不得。英雄乎?恶人乎?在于成败之间,陛下之志即成,可称英雄也。”
英雄与否,以杀人之多寡而论,岂不惊哉?然者,纷纷乱世,人如草芥,非此不足以复现红日矣。是故,英雄者当以心论,心有一家则一家可得,心有一县则一县可得,心有天下则天下可得,若心中只有自身,则全身未必可得……
青瞳看得几乎呆了,这是她的字迹、她的文章,丝毫没错,但这是小时候给太子代写的一篇窗课。她还清楚地记得,这篇窗课让太傅对太子多加赞赏,太子哥哥高兴至极,将东宫花圃里的芙蓉花都摘了送给她。谁知青瞳见了这么多花,说还不如送她一只烧鸡来得实惠,惹得太子哥哥大大鄙视,嫌她煞风景。
青瞳的眼睛里慢慢流出了一滴泪水,太子哥哥,年纪那样轻就死了。如果当初她小心些,或许他就不会死,那么现在在这个位置上的人就是他。她也就不用孤孤单单的,眼看着自己从里到外,从表情到良心,都一点点变硬了。
是谁做了这个恶作剧?是谁打碎了她的壳,让她必须面对?青瞳擦干眼泪,却见这篇文章墨痕光亮清晰,显然是刚刚写好的,并不是从库房翻出来的样子。
“缘荷,这个是哪里来的?”
缘荷福了一福,笑容满面地道:“是如意郎写的,他想请陛下看看他现在的字写得好不好了。奴婢把纸垫在底下,没想到陛下一下子就看到了。”她轻笑,“如意郎一直没有机会见到陛下,急得不得了呢。”
谁知青瞳啪地一拍桌子,喝道:“谁让他学我写字的?学我写字就能讨好我?让他别忘了他自己是个男人。脑子里成天想的都是怎么去讨好别人,我看他这一辈子也别想出息了。让他去乾元宫当差!”
乾元宫在内宫东北比较偏僻的一个角落。青瞳住在后宫里离禁门最近的乾清宫,方便她上朝,罢朝以后,她大部分时间是在处理政事的弘文殿、含元殿,晚上回去歇息也很少超过乾清宫范围。赵如意去乾元宫,基本就不会被她见到了。
缘荷吓得脸色雪白,伏在地上结结巴巴地道:“陛下说让如意郎好好练,奴婢以为……奴婢就……”
青瞳哼了一声,道:“你愿意帮他的忙,你也去乾元宫好了,还在这南书房做什么?想去自己和花笺说去,我成全你!”说罢拂袖而去。
缘荷眼圈一红,终于忍不住低声哭了起来。青瞳这可是冤枉她了,她做这些事,并不是自己喜欢赵如意,而是帮着赵如意吸引青瞳的注意。
缘荷还记得她不小心闯了祸以后,在船上发抖地等着可怕的命运,桥上那么多高官大人,只有那个公主站出来很刻意地将众人的视线引开。从那之后,她被花笺分配到青瞳常常会来的南书房,就一心一意为了她好。眼看着青瞳那么辛苦,眼看着她年华在繁重的政务中悄悄逝去,如今她终于带回一个人了,还是美极了的一个人。
看着他因为皇帝的一句鼓励,便彻夜不眠地练字,看着他只要写得和皇帝再像一点儿,便从心里往外喜悦的样子,缘荷简直比他还高兴。现在缘荷也不知道,她错在哪里……
这些青瞳当然不知道,她现在正为一件极其堵心的事情烦恼。南华州总兵和南诏士兵一接触,刚有败象,竟然就弃了军队自己跑了。南方的驻军一向不被朝廷重视,装备和人员素质都只是勉强,青瞳对他原本没有太大指望,可也不能这么窝囊。
这是战场上的第一个逃兵,绝对不能轻饶了,可惜又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有大臣提议将他全家抄斩,青瞳命人将他的家眷先关押起来。别人也就罢了,这个逃兵的父亲是朝廷退下来的官员,生平很是廉洁,为了这么个逆子死了实在可惜。可是不杀,又怎么让其他奋勇杀敌的将士心理平衡?
南华当地居民得知朝廷将这个老先生抓了起来,竟有许多人准备长途跋涉来京都作保,后被南华太守劝了回去,但是乡绅民众一起签名的万民伞却快马递到京都了。青瞳索性就命这个老先生协助镇守南华州,这个处理方式赢得了民心,一时间南华人民的士气很是高涨。
可惜这个老先生的威信对敌人没用,他根本没有领兵的能力,南诏还是气势汹汹地紧逼过来了。新任的南华州总兵请求朝廷派兵支援,青瞳犹豫了许久,提起笔来,命南华州总兵暂时固守。西南路总共就霍庆阳那么一点机动兵力,还得用来堵截困在骁羁关上的铁林军,这个老先生有威信,固守待援还是可以坚持些时日的。而这道旨意的措辞却要斟酌,不能让他冒进,也不能打压了领兵之将的傲气。
正写着,殿外突然传来喧哗声,青瞳被这越来越大的声音打扰,手一顿,奏章上顿时出现了一道朱砂长痕。她皱眉道:“外面吵什么呢?”
“陛下。”姚有德神色慌乱地走进来,“赵如意的马惊了,正在宫中乱蹿。”
青瞳不悦道:“他是什么身份,怎么可以在宫中骑马?谁给他的马?”
姚有德脸色发白,结结巴巴道:“是老奴给的……上次陛下说他想学什么就学什么,老奴问他,前日他说想骑马,老奴就把他领到马厩,让他自己选……陛下恕罪!”
青瞳见这个从小就认识的老人被她吓着,遂放缓了语气道:“确实是朕嘱咐的,怪不得公公。不过骑马也要去校场,在皇宫之中横冲直撞,毕竟不成样子,姚公公你多多提点他些。”
姚有德道:“本来是在校场练习的,可是马儿惊了,从校场里跳了出来,到处乱跑。赵如意还在上面,下不来!”
青瞳一挥手,“叫侍卫帮忙拦下来,他没骑过马,还能在惊马上面坐得住已经不容易了。”
“是!”姚有德躬身退下,青瞳重新拿起笔再写奏章。
谁知外面的声音却越来越大,还夹杂着侍卫呼喝的声音,“这边……这边……”
“向你那边冲过去了,快拦住。”
“好,张大哥骑上马背了……哎呀,小心,张大哥掉下来了。”
“好大的力气。”
青瞳写不下去了,将笔放下,叫道:“方行舟!”
过了一会儿,方行舟才满头大汗地跑进来,青瞳不悦道:“怎么回事?你们这么多会功夫的侍卫,一匹马也制伏不了吗?”
方行舟躬身道:“那马的力气很大,侍卫不敢伤了御马,一时间还拦不住。”
“他可真会挑,第一次骑马,就挑匹最烈的马。”青瞳道,“马毕竟没有人命值钱,让侍卫动手拦住,就算伤了马,朕也不责怪就是。”
方行舟吞吞吐吐地道:“可是……如意郎骑的马是……是……”
“是什么是,有话快说!”
“是……胭脂。”
“胭脂!怎么会是胭脂?”青瞳霍然跳起。她一脚踢开面前桌案,向外走去。方行舟急忙跟上来,弘文殿外面的侍卫和内侍从皇上铁青的脸色得知,这次出的事不小。
赵如意绝对没想到自己在众多的马中挑了一匹什么样的马,他只是见它和其他的马都不一样,见了人也不骚动。赵如意接近它,它就静静地等着,静静地凝视着靠近它的人,好像想看看这人要做什么。于是这匹白色带着胭脂红斑点的马立即吸引了赵如意的视线,他忍不住把手伸向了这个美丽的生物。
他把它一直带到校场里,马儿仍然是静静的,看上去温顺无害。赵如意丝毫没有想到,当他用一个舞蹈里的上马动作,纵身跃上马背的时候,那马儿竟毫无征兆地发起飙来,轻轻松松就将他从背上甩了出去,如同抛出一个球。亏得赵如意有极好的身体柔韧性,肢体先于头脑做出反应,在半空中一个转折卸去力量,踉踉跄跄地站在地上。
“这畜生发起疯来咋没一点声音?”守卫校场的一个侍卫骂道,上前想帮赵如意制伏胭脂,“如意郎,要不给您换一匹?”
赵如意摇摇头,从心里生出一种倔强的情怀。我是男人,被一匹马闪了一下就退缩了吗?于是他小心上前,拉着胭脂冰河般雪白顺畅的马鬃,等着它情绪稳定下来。这几乎不需要,胭脂没有丝毫情绪不稳定的样子,还是和刚才一样,静静地看着靠近自己的人,静静地看着他还敢做什么。
赵如意突然跃起,只一瞬间就骑上马背,侍卫一声“好”还没有出口,同样只一瞬间,他就看见赵如意划着一道完整的弧线,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这一次赵如意突然,马儿比他更突然。没动之前,他并没感到马儿有一点要动的意思,没有蹄音、没有吼叫,就那么突然一下,完成了它的目的。
赵如意听见陪着他的那个侍卫惊叫的声音,不顾自己摔得头昏眼花,猛然冲上去揪住马儿河流般的长尾。却见到马儿抬起后蹄、团身、再伸展的动作,如同他的舞蹈一般优雅,然后就是重锤击中石头一般的大响,赵如意被它轻轻松松地蹬飞出去好远,再重重地落在地上。然后就是重复地上马、落马,再上马、再落马……
天昏地暗,赵如意又一次毫无反抗之力地躺在地上,这是第几次了?十次?十一次?这一次格外重,便是身手灵活的少年也没来得及防备。他的脑袋先于身体落下,在校场被无数马匹踏得硬如青石的地上撞出了一声巨响。
好像有两只手伸过来,要将他抬起,还有声音焦急地叫唤他的名字,“如意郎?你怎么样?快来人帮帮忙,抬起来送去太医院。”
赵如意咬着牙说道:“我没事,放下我吧。”
他先凝神一会儿,等头不觉得晕了,才重新在胭脂面前站起来。胭脂这回微微收拢前蹄,它感到了紧张。不知为什么,一个看上去很单薄的人类,却让它感觉有点紧张了。
这种莫名其妙的紧张损害了它的骄傲,所以当赵如意深吸一口气,看准了缰绳再一次跃上马背时,胭脂猛然间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它骤然愤怒了。赵如意第一次感到了马儿肌肉的抖动,带着韵律的抖动。然而这一次,赵如意是有备而来,他用尽全身力气揪住缰绳,用他能带动身体跃起一丈高的双腿狠狠地夹住马腹,如同钉在马上一样结实。他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也绝不放手。
胭脂几个跳跃还不能甩下身上的人,就疯了一般在校场里跑起来。赵如意把缰绳紧紧地在手上绕了几圈,咬牙坚持。他没骑过马,却听人说起过驯马的诀窍。没被人驯服过的马确实是不愿意驮着一个人的,但只要你坚持住不放手,把它的力气耗光,它再也跑不动了就会自己停下来,从此变得温顺。因为马会接受不能甩下你的事实,不能征服就会服从,这是马这种生物血管里流淌的规则。
大概跑了十几圈,胭脂停了下来。赵如意刚要大喜,以为驯服了这匹烈马,谁知胭脂转换方向,前腿绷紧,后腿塌了下来。赵如意身体后仰,突然觉得马儿不对了,它的前腿胛骨抬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它的臀部肌肉绷得似乎马上就要断裂,它的腰腹因为过度积蓄力气而拉得又细又长,它的身体却突然收紧,反倒变短了很多。
电光石火之间,赵如意突然明白了,一切肌肉的改变都是为弹跳做准备的,胭脂这是要跳起来。可面前就是校场高高的围墙,胭脂要跳到哪里去,撞墙?
赵如意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胭脂已经后腿蹬地,猛地跳了起来。围墙在面前飞速接近,风如同弩箭一般打在脸上,赵如意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就发现自己已经到围墙的另一边了。
这一跃轻易征服了校场围墙的高度,比赵如意跳舞的时候要高出很多,难以想象,马儿沉重的身体怎么可能跳起这么高。没等他为这一跳喝彩,胭脂发出一声响亮的嘶鸣,随即用比在校场中更快的速度,在皇宫中猛跑起来。它穿过校场的绿荫长路,穿过宽阔的猎场,穿过由很多人守卫的禁门,穿过遍地幽草的花园……
胭脂越跑越快,什么样的路都被它征服,风也被它抛在脑后,守卫校场的两条腿卫兵更不在话下。它的四肢绷到极限,腿和马腹几乎成了一条平行的直线。谁也没有见过跑得这么快的马,它那雄壮的超过马儿应有极限的伸展,简直要把自己撕扯成两半。
这是名副其实的腾空飞奔,几乎每一下着力,都能让它的四蹄在短时间内同时离地,飞一般地奔驰。胭脂自己也没跑得这么快过,从那次在渝州战场上口鼻喷血地退下来,马医说它伤了筋脉,今后再也不能全力奔跑了。青瞳就将它带回京都,困在马厩里,每天只在很小范围内让它走走,胭脂自己都不记得,这样纵情地跑是什么滋味了。
现在它的嘴角也全是血迹,那是被赵如意用缰绳勒出来的。坚韧结实的牛皮缰绳,一边深深陷入人的手腕,一边狠狠陷进马的嘴角。它明白人勒缰绳是用疼痛提醒它停止奔跑,但是它无法停下来,它是那么地渴望奔跑,生于草原的骏马,怎么能让它不奔跑?
赵如意艰难地悬挂在马腹一侧,牛皮做成的缰绳深深勒进他的手腕,如果你能在飞一般的马背上,看清楚那道缰绳勒出来的痕迹,你会怀疑它已经勒进了赵如意的腕骨,卡在骨缝里。
胭脂不满意他将落不落带来的不平衡,奔跑中时不时甩一下身子,让他悬挂得更加艰难。他的半边身子已经落在地面上,地上的泥土在他身上着了火一般摩擦,片刻土中就带了红色,红色越来越多,渐渐触目惊心。
“放开缰绳!放开缰绳!”四周许多人在冲他大喊,然而在这匪夷所思的速度下,赵如意还没有失去理智,他相信自己放开缰绳之后,立即就会被摔死。
“快拦住!糟了,这畜生要往御花园里跑。”
前面是御花园了,马儿美丽的大眼睛眯了起来,皇宫中难得的一片青翠在它眼中变成了草原,于是它冲着那片青色义无反顾地扑了过去。
为了增加情趣,御花园的主道是用细碎的鹅卵石铺成的,一上了石子路,赵如意立即一声惨叫,在这样的高速下,圆滑的石头竟然变得比利刃还可怕。利刃只能划开一道口子,可是这圆滑的石头撞在已经磨破的伤口上,却似乎要生生剜掉他一块皮肉。他的身子被拖着闪电般在石头上磨过去,身后是一条摊开的血路。
御花园曲曲折折的道路不是给奔腾的骏马准备的,胭脂的脚步不得已慢了下来,这是赵如意最后一个主动放开缰绳的机会。可他不知从什么地方生出一股傲气,不放,就是不放!这匹马被他当成了冥冥之中的命运,命运对于他来说的确艰难,但是也第一次握在他自己的手中。跑吧!赵如意暗暗对自己说,你总有累的时候,总有停的时候,无论如何,我今天就要比你坚持得更久。
胭脂回头看了他一眼,它有点被赵如意吓住了,这个半身是血的纤弱人类,居然比以往遇到的任何一个比他高大的人类都难缠。它甩了甩头,猛地一蹿,又继续向前跑去,不相信这个孱弱的两足动物会比它更有耐力。
于是越来越多的血流在地上,赵如意吼叫起来,他也说不清自己这是怎么了。不放手,就是不放手!他咬着牙想,磨去了皮就是肉,磨去了肉我还有骨头。不放,我不放!
嗖——一枚铜钱以眼睛跟不上的速度飞了过来,绷得紧紧的缰绳从中断开,一人一马立即分开两处。人毫无悬念地摔了下来,又向前翻了两个跟头,这才软软地瘫在地上。马儿在惯性的带动下,四蹄腾空蹿出去十丈,也停了下来。然后它转过身又扑了回来,以它以往对敌的习惯,高高地抬起前蹄,向着赵如意的脑袋狠狠踏下。
“胭脂,停下来!”一个高大的身影箭一般蹿过来,将手伸向胭脂的前蹄,“靠,让你停不停,要老子再举你一次?”
胭脂后退一步,避开了任平生的手。任平生皱着眉头看了一眼,瞎了眼的才说这是惊马,它明明清醒得很,哪里惊了?
“别看着了,找两个人抬他。”任平生指了指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赵如意。
在任平生身边的几个小太监,看着石子地上被赵如意的身体开拓出的血路,毛骨悚然。正当他们研究要从什么地方下手,才能把这一团泥血混合的东西抬起来的时候,他竟然一声不响地自己站了起来。他的衣服已经在沿途碎成粉末,半边身子是红的,半边身子是白的。头发也不见了一边,只剩下磨断的发根参差地耸立着,就像坏了一半的布娃娃。
人们都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艰难地挪动脚步,来到胭脂身边,看着他艰难地、几乎是不可能地往马背上爬。人人都相信,现在哪怕是最温顺的马轻轻一动,他也承受不了,他必然会被再次抛下来,就像扔下一袋垃圾。
然而如此骄傲的胭脂这次却没有动,它静静地看着那个人靠近,静静地看着他颤颤巍巍地抬起那条完好的腿……不行,受伤的腿留在地上不能吃力。他又艰难地转身,拖着血肉模糊的半个身子一寸寸挪动,直到转到马的另一侧。看上去这短短的一段路已经耗去了他全部力气,然而他却还是吸着气,将血糊糊的腿抬起来,努力地、坚定地、一点一点地举到了马背上。
似乎是对这个对手产生了敬意,胭脂竟然没有动,任由他爬到背上。两只被缰绳勒得血迹斑斑的手抓住胭脂背上的长鬃,赵如意俯身趴在马脖子上,狠狠地叫:“跑啊!你跑啊!”然后他像一头野兽一般,用尽全身力气,一口咬在胭脂的脖子上。似乎在发泄他多年来的愤懑,似乎在控诉命运的不公,也似乎在对这个世界宣誓,从此以后,不要惹一个叫赵如意的人。
胭脂吃了这样的痛竟然没有动,它发出一声长长的叫声,不像马一般会发出的嘶叫,更像神秘的吟唱,满园子被侍卫骑来追捕它的马也一起跟着叫了起来。声音传递出去,更多的马一起长长地响亮地叫起来。
“跑!”赵如意松开血糊糊的嘴巴,冷冷地喝了一声。
胭脂后腿一弹,飞快地跑了起来。它跑得仍然很快,却不是刚才那样燃烧生命的跑法,而是正常的一匹马驮着一个骑士时应有的速度和稳健。赵如意,是胭脂接受了萧图南和青瞳之后,第三个被允许驾驭它的人。
赵如意远远地看见青瞳了,他那痛得颤抖着的脸上露出真心的微笑。她来了,来看自己,她丢下那么多事情,专为了看自己。
他用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一拽缰绳,让胭脂嘶叫着抬起前腿。他残破的身子尽量在马上挺直,像一个真正的战场将军一样,大声道:“陛下,如意学会骑马了。”赵如意一拽缰绳,一缕明显的血迹从胭脂嘴角流了出来,一直淌到它的胸口。
“下来!”青瞳眼中冒出熊熊火焰,她的眼睛锁住胭脂嘴角那一缕鲜艳的红,那一瞬间,她甚至根本没有见到马背上的人更加血肉模糊。“你是什么东西,你也配骑朕的胭脂?”青瞳恶狠狠地伸出手,只想将他推到地上再狠狠踢一脚才解恨。马医已经说了,胭脂受了内伤,要是再尽力跑随时都有可能送命。她平时骑马也不敢骑胭脂,赵如意居然敢骑,居然敢将胭脂的嘴角勒出这么深的伤口来。
手要碰到赵如意身体的时候,她终于正眼看赵如意了,顿时被这个身体凄惨的样子震惊了。她这一手推下去,绝对找不到没有伤口的地方。青瞳的手伸出一半变成拳头,在空气里虚捶了一下,转身道:“来人,送他去治伤。”
赵如意的身体瞬间凝固。他习字,皇上说他为什么不像个男人?他骑马,皇上说他是什么东西?这还是那个虽然高高在上,却愿意俯下身温和地对他说“还叫如意,你可愿意”的人吗?这还是那个眼神闪亮,大声对他说“即便从此不能唱歌了又如何?也不耽误你变成一个伟男子、大丈夫”的人吗?这还是那个卸下华丽的衣装,用带着浓浓倦意的语气安慰他“开始的时候都写得不好,多练习一下就好了”的人吗?赵如意终于领教了什么叫伴君如伴虎,皇帝的喜怒原来是那么无常。
为什么会这样?以前学什么,都是别人逼着他学的,他没有一样喜欢过。现在都是自己想学的,皇上说他字写得不好,他就一夜一夜地练习。不知道皇上为什么不喜欢他练字了,他就学习骑射,想要像个男人。怎么样才能像个男人?会骑马会射箭,还不行吗?活了近十五年,这是生命中第一个关心他的人。他是那么珍惜,那么希望得到赞赏。
他再也没有支撑这个身体挺立的力气,软软地躺在地上,任由侍卫将他抬起。他的目光死气沉沉,送到医馆还是送到地狱,仿佛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姚有德叹了口气,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如意,你也别难过,皇上不会为了这种事情责罚你的。不过也难怪皇上生气,这匹马,你确实是动不得的……”
甘织宫的执事,现在已经升为三个总管太监之一的程志也叹了口气,“这是西瞻振业王萧图南的坐骑,除了陛下,整个皇宫里,你是第一个骑它的人。”
“振业王是谁?”赵如意突然沙哑着嗓子问,“陛下很看重他?他比我强很多很多吗?”
“这傻孩子,竟然要和振业王比。”程志摇头道,“那是统领西瞻全部兵马的振业王啊!说起这位振业王啊,和我们陛下的渊源可就……”
马上吟成促渡江,分明闲气属闺房。生憎久闭金铺暗,花冷回心玉一床。
添哽咽,足凄凉。谁教生得满身香。只今西海年年月,犹为萧家照断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