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瑟……”青瞳眼神有些奇特,“你为什么要这么帮助我?我本以为你不会真心助我了。从那日我没有采纳你的意见,我能从你的眼睛里看出你有多愤恨,我甚至认为你恨我。这么多天来,你一句话都没有说,为什么今天你会突然进宫,为什么你又愿意帮我?”她犹豫很久,还是把心里一直想说的话说了出来,“你……你是西瞻人,为什么帮助别的国家对付你自己的母邦?”
南书房里的空气一下子停滞了,过了很久,萧瑟低沉的声音才响起,“你担心什么?怕我是奸细?”
“不、不是。”青瞳慌忙道,“你不会是奸细,你没有做一件对大苑不利的事情。我只觉得你……你……”青瞳咬着嘴唇,“没有理由做这些。为什么?”
“理由?”萧瑟淡淡一笑,“青瞳,我和你是完全不一样的人,我做什么不需要你那些讲得通的理由。”
“可是……可是……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总要有原因。这不是吃什么饭、去哪里玩之类的小事,可以随着自己高兴。你为了我登基、抗敌、改制……前前后后用尽心力,总要有原因吧?”青瞳的眼神闪烁,不敢去看萧瑟的眼睛,这个问题会有什么答案,她完全不清楚,但是她一定要弄清楚。
萧瑟的神情很温和,过了很久,他才道:“萧瑟一生孤苦,几乎没有丝毫温暖加身,所以我视身外物如粪土。我不觉得我是西瞻人,也不觉得我是大苑人,这天地与我没有一点关联,什么天理世道、苍生黎民,我都不放在心上。你德微还是德厚,是好人还是坏人,武本善他们可能会在乎,却和我毫不相干。在你看来事情有大有小,在我看来都是一样,还是随着我高兴罢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我是个一无所有的人,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别的我都不管。”
青瞳愣住了,张大嘴巴看着他。萧瑟看着她的样子,极美的双眼慢慢弯了起来,微笑道:“青瞳,你不懂我,我与你做不成知己。不过你也不需要懂我,你只要记着,你永远不用猜忌我。从你从沙漠中把我一步步背出来那一天开始,直到你死或者我死,这中间所有的日子,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你都永远不用猜忌我。”他淡然地看着远方,不明白天地生他出来干什么,这一生还会有人懂他吗?恐怕……不会有了吧?萧瑟淡淡道:“青瞳,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叫任平生跟我去一趟晋阳,大概要一个月的时间。我出去这段时间,你一定要封锁消息,做出我还在京都的假象。”
“你要去……你要小心。”青瞳本来想说“你要去干什么”,刚一开口就想起萧瑟说的“猜忌”二字,话到嘴边变成了“你要小心”。
她这临时改口完全瞒不过萧瑟,萧瑟自嘲又自怜地笑了笑,淡然地看了她一眼,道:“那好,等我的消息吧。”转身向外走去。
不管怎么样,想做的事情他一定会做。他萧瑟永远要做一个随心的人,他已经一无所有,若是再没有心安,那就再也没有活着的意义了。就比如他一定要帮青瞳,就比如他一定要战胜萧图南,这两件事不做好,他的心永远不会安乐。
他的眼睛眯了起来,萧图南,我算出你必定要进兵,却没有算出你会从青州进兵,我还是小看你了。好,给你占据先机,给你八方呼应,现在形势对你绝对有利,你以为我就会输定了吗?还早呢,萧图南,还早呢。青瞳,我帮你,你也要帮我。这一次,我们两个一起渡过这个难关吧。
青瞳看着他慢慢走出去,出神地道:“原来这么多时日他一直没有上朝,不是在和我怄气,而是为了出去不被人发现。花笺,你能猜到他准备做什么吗?”她紧紧皱着眉头,“带着任平生,难道是去私斗?花笺,你猜萧瑟为什么要我做出他还在京都的假象?为了隐瞒谁?这个当口出去肯定是为了战事,可是他一个人出去又有什么用?花笺,你说萧瑟他……”
青瞳陡然闭上嘴,她发现花笺眼睛里满是泪光,正痴痴地望着萧瑟尚可看见一点的背影,根本没有听她说话。青瞳伸手扶住花笺的肩头,轻轻问:“花笺,你怎么了?”
“就是这个眼神,一模一样。”花笺眼泪汩汩而下,她的声音中有说不出的难过,“青瞳,你记得吗?我们最初见到他的时候,就是那场风暴过后,我已经把他挖出来,他也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命,可阿苏勒说水不够,要把他扔在沙漠里不管……”花笺哽咽道,“他听了以后就像刚才那样轻轻一笑,什么也没说。他嘴角上是笑意,但是他的眼睛……那么苍凉,好像别人不要他是理所当然的,好像他从来没有指望过有人要他一样,就和刚才一模一样。青瞳,你还记得吗?”
“这……”青瞳尴尬地笑笑,她哪能记得萧瑟当时是先笑了还是先看了?
“青瞳,你知道吗?”花笺扑到青瞳怀里呜咽道,“当时我就对自己说,完了,这辈子也忘不了他那一眼了。青瞳,我完了,我完了!”
“别难过,花笺,你别难过……萧瑟以前的确受了很多苦,我们以后对他好一些就是了。”
“才不是!”花笺号啕大哭,“对他好也没用,他要人懂他。你没听见他刚刚说你不懂他?可我也……我也不懂啊……我也不懂啊……
“青瞳,你总是那么忙。以前在振业王府的时候,我每天都找机会和萧瑟说话,他每次都和我微笑、和我说话,我说多久他也不会不耐烦……可是到了分别的时候,这辈子很可能再不相见,他看我的眼神还是和看你没有什么区别。就那么淡淡的,好像什么都在他的计划中,却又什么都不在乎地一笑。青瞳……你知道我心里什么感觉吗?”
“我也想懂他,可是我……我也不懂啊……”青瞳的心也难受得像要拧在一起了,她知道,她当然知道!在那个月夜,离非不肯和她走的一瞬间,她就能深深理解什么叫做无望。
萧瑟,要怎样才能懂你?你那般孤傲,一直高高在上地看着地上这些人,芸芸众生在你眼里一视同仁,你谁也看不起。你就像绝崖峭壁上孤独的苍鹰,无论多么寒冷寂寞也不会轻易降落在地面上,你都不肯下来,要别人怎么才能懂你?
“花笺……”青瞳用力把花笺揽进怀中,自己也已泪流满面,“不懂就不懂,他这个人有问题,非得和他一样才能算懂他。懂他没有什么好……应该让他懂你,像你这样才是好的,应该让他来懂你……”
已经走过三重宫殿的萧瑟,带着他那自嘲的微笑,慢慢向宫门走去,却与正从宫门外进来的任平生迎面碰上。
“萧菩萨,”任平生喜道,“好久不见,你好吗?”
“好。”萧瑟温和地看着他,“我很好,我现在心里很安定。任平生,你说,这个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比心虚更可怕吗?”
“有啊,肾虚喽。”任平生立即接口。
萧瑟菩萨般的微笑顿时僵硬在脸上,彻底无言以对。
任平生笑道:“干吗一副要吃了我的样子,你随便找个男人问问,心虚、肾虚,他愿意虚哪样?你乐意肾虚就肾虚好了,老任完全同意,这有什么好生气的,真是莫名其妙!”
此时南书房中,花笺话音刚落,“他连生气都不屑,他什么时候都能笑……他不会变的……”远远地突然传来萧瑟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任平生,你给我闭嘴——”
南书房中的两个人同时愣住,相互看看,青瞳试探着问:“是萧瑟?”
花笺呆呆地点头,“没错,是他的声音……他……生气?”
这肯定是生气了,而且要表情扭曲的萧瑟笑一个也十分有难度,看来……他也不是不会变的……
晋阳城和京都差不多大小,只是少了京都那种官气,多了份呢喃的声色犬马,所以看上去比京都更加繁华。即便从南北各面都传来战争的消息,也没有让这个享乐的城市收敛多少,大家还是过着自己的逍遥日子。
若是有从别处来的外乡人问起看不出着急的当地人,“要打仗了,你们不害怕吗?”晋阳人一定会指着城中随便一条闹市街道说:“你看着,只要那一排写着‘白记’的商铺还在正常营业,就不用怕。白家商号消息最灵通,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比金銮殿上的皇上知道得还快呢,他们不走,你就放心在晋阳待着吧。”
中午时分,太阳不管人世沧桑,只在天上熊熊地吐着热情。两匹毛色分毫不差的健壮菊花青,拉着一辆青绒雀顶的马车一溜小跑而来。两匹马的动作如同计算好了一般整齐,四蹄同时起落,敲打在晋阳城石板地上,那嘚嘚的响声也如同奏乐般整齐。
人人都忍不住向这辆漂亮的马车多看上几眼。赶车的是一个大汉,他驾车的技艺显然极为高超,手中缰绳只是轻轻一带,马匹就奔跑随意,挺大的马车在正午摆满摊子的繁华街道上奔行,也没有减慢多少速度。
奔出一段路,那大汉并不回头,只把身子向后靠靠,道:“喂,你看,晋阳街道上铺的这石板好生整齐,京都也没有这么平整干净的地面,晋王富甲天下,看来所言不虚。”
车中传出的声音虽然不高,却清朗动人,“这是主街,晋阳也不会所有的街道都能用云石铺地,官报上说这条街道是晋王亲自游说白家商号东家出资铺建的,不是出自府库。晋王六代居于此地,有钱是不假,富甲天下就过了,不过他和白家商号关系密切却是无疑了。”
那大汉道:“依着我看啊,有权不如有钱,好家伙,自家出钱修一条贯穿整个晋阳的云石路,当官的日子一定没有白家那东家老爷过得舒服。”
车中人不接他这个话茬,只是问:“到了没有?”
那大汉停下马车,道:“这附近都差不多,应该是晋阳中心了,你自己看什么地方合适吧。”
一只素白的手伸出来,将车窗青竹帘掀起一点往外看,那手纤长秀美、颜色如玉、皓腕如雪,没有一点瑕疵。手腕上露出短短的一截衣袖,质料是上好的小寒绢。
小寒绢一匹素布的价格就在四十两以上,这位衣服的鸭蛋青色底子上还绣着暗青色的枝蔓花纹,暗压冰丝,在阳光下光华隐隐流转。虽然绣了好多花纹,这袖口却和没有绣花的地方一样柔软轻薄,懂行的看了就知道,绣这种绣品的针是真正细若牛毛,刺绣时要将一根绣线分成八股才穿得进去,所以绣出的东西就格外精致服帖。寒州最好的绣娘绣一件衣裳也要半年时间,素布还罢了,这绣过的小寒绢多数用来进贡,只有极少数流通市面,很多时候有钱都没处买去。只凭这半截袖子,就知道车中定然是富贵中人。
再看那赶车的穿着一身青不青黄不黄的布衣裳,那是平常打扮,又替人赶车,身份自然就差得远了。可从这两个人说话的语气上看,却又不是主仆关系,颇为奇怪。他们赶车在闹市奔跑已经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力,这一停下来不少人都望着马车窃窃私语。
一根手指冲着街道右边三层高、造型雅致的茶楼点了点,那大汉挥舞马鞭,将车一直赶到茶楼门前。
茶楼伙计已经赶出来招呼,“爷里面请,小店各种茗茶有上百种,还有各色精致小食,丰俭由人。”
那大汉先跳下马车,道:“一壶香片,两个杯子。我不进去了,就在门外歇歇。”
伙计答应着冲里面喊道:“给这位老哥送一壶香片,再拿一个脚踏出来坐。”又望着马车,道,“车里的爷,您请楼上雅座歇歇,等您喝完茶,您伙计也歇好了,我们再帮您喂喂牲口。大热天,就不用辛苦赶路了。”
那大汉眼睛一翻,道:“他也不进去,就在门外喝,我刚不是说了两个杯子吗?老子就长一张嘴,用得着两个杯子喝水?”
伙计一愣,车中的手伸了出来,手上拿着一锭雪花纹银,声音温和,“把茶拿出来吧,我行动不便,就在车上喝便是。”
伙计得了这样一锭大银,乐颠颠地走了,别说一壶香片,就是整座茶楼最贵的极品大红袍也喝得成了。客人各有怪癖,放着舒服的雅间不坐,愿意在门口晒太阳,那也由着他。
当街一辆马车,那大汉坐在车辕上喝水,还不时和车中什么人谈笑。车帘挡住看不见,只有一只素手时而伸出,接过大汉递来的杯子。看衣袖是男人,但那手柔美纤长,竟是一般小姐的也比不上。这样一来,甭管什么人进出茶楼都忍不住往车里看一眼,这茶楼又是晋阳城生意最好的一家,不断有人出入,也就不断有人向着马车伸头。
那大汉瞄着这些人,头向后面靠,问:“还不成?”
只听车中轻轻的声音传来,“还没有合适的,再等等。”
那大汉皱眉,用极小的声音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不就是算命吗,我来。”
车中人刚叫“任平生,等等”,那大汉却已经骤然伸手,抓住一个正准备进茶楼的商人打扮的中年人,叫道:“老小子,你别进去。”
那人只是多看了马车一眼,就遭此变故,吓得大叫起来。
四周大哗,和他一起来的人上前喝道:“干什么?快放开陈老板。”
被抓住的陈老板也面无血色地喊:“你、你是强盗吗?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任平生笑道:“别胡说,老子不是强盗,老子是算命先生。你别进去,你要进这个茶楼可是会有血光之灾。”说着他屈下拇指,将手掌立于嘴前,嘴里东南西北、乾坤八卦地嘟囔起来,然后道,“千真万确,你只要走进去七步,立马就会头破血流。要是不进去,保准你生意兴隆,今天就发大财!”
陈老板一甩袖子挣开他,啐道:“你打眼看看,这街上就有两个算命的,那是要穿着长衫拿着招子的,有一个你这样打扮的没有?还有,就算是混吃的,不读《周易》至少也要读几本书,哪有算命先生自称老子的?你要行骗,起码置一身行头吧。”
任平生笑道:“哪个规定了算命先生一定都得是一个德行?你不信,老子这就给你算一卦,你是布庄的老板,可对?”
陈老板吃了一惊,他正是一家绸缎布庄的东家。他一转念又道:“那又怎么样,这条街上认识我的人多了,你不一定是听谁说的。”
任平生眯着眼睛,道:“陈老板,你咋那么大火气,昨晚是不是突然受到了惊吓?嗯,起更左右,之后就一直觉得身上发麻?”他凑近陈老板的耳边,道,“就是行房的时候,这一打断,后面就不行了?”
陈老板的脸青一阵白一阵,这大个子却是如何知晓的?
任平生笑道:“老子是算命的,前知五百年办不到,昨晚的事还瞒不住在下。你这一吓可有些不妙,八成以后那事儿就不行了。”
车中的萧瑟也是吃惊不小,他们来晋阳这般虚张声势,那是要引起别人注意的。原计划是萧瑟去充神算,他的异能虽然只限于天气变化,但是鉴于他多年研习《易经》,做算命先生也勉强够了,谁知老任突然出击,竟然也中了。刚才这陈老板直往他衣袖上看,十分痴迷,萧瑟也猜到他是做绸缎布匹生意的,但是昨晚受惊之事,任平生是如何得知的?
陈老板咽了一口口水,小声迟疑地问:“那……那,可是冲撞了什么?有什么办法治这个……”
任平生不屑道:“老子是算命的,你看街上哪个算命的会治病?你不行了,不会去找卖金枪不倒散的去?”
陈老板脸色羞红,他越小声这个家伙越大声,就这么把这事嚷嚷出去了,他大怒骂道:“哪里来的倒路尸,平白无故骂我一顿,还在这儿胡言乱语。你、你、你胡言乱语我也不和你计较了,但衣衫也给我揪坏了,你要不给我个说法,我今天就和你没、没……”
他的话吞回肚子里,看着车中雪白的手心上那一锭黄澄澄的小金锭,再也说不出来了。
车中很好听的声音道:“我的伙计性子莽撞,得罪了先生,这个赔你的衣服,够吗?”
陈老板很明显地吞了一口口水,愣了一下,然后飞快地接过去,赔笑道:“够了,够了,爷你别客气,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先走了。”
任平生骂道:“他娘的,金子打的衣服也够了,这老小子要敢说不够,那他就是强盗打劫的。”
萧瑟小声问道:“任平生,你怎么知道他昨晚受了惊吓?”
任平生道:“我刚才一抓这人手腕,就感觉到他气息紊乱。惊喜怒忧带来的气脉都是不同的,他这是极兴奋的时候骤然受惊,气脉断了,没有身上不发麻的。时间上嘛,总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我不是说起更左右嘛,又没有给他精确到几更几点。
“嘿嘿,你想,惊吓是惊吓了,兴奋……大晚上的,还能因为啥兴奋?他总有五十多岁了,气血不足,被这一吓,还能继续的话,老任才叫佩服。至于以后行不行,那我管不着了,反正也得等几天才能有劲,耽误不了咱们的事。他要能今晚就继续,老任接着佩服。”
萧瑟又好气又好笑,道:“万一你猜不中怎么办?就这么肯定?”
任平生道:“猜不中怕啥,原本就是你算命,我顶多说是你徒弟,学艺不精呗。”他满不在乎地又道,“再说,我本来又不是要算他不举,只是说他进门七步会摔个头破血流,这还能有个不准的?我就是摔他十八个跟头,别人也看不出来。”
他的话音未落,茶楼内突然大哗,原来陈老板拿了金子极为兴奋,脚下不免失了准头,一个跟头摔在地上,手中金子飞了起来,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他脑袋上。金子沉重,将他额头砸了个不小的洞,鲜血汩汩而出。陈老板捂着脑袋惨叫起来,血顺着他的手指缝流了满脸,当真是血光之灾。算算他进门,不多不少,刚好七步。
任平生先是一愣,随即笑道:“怎么样,血光之灾也算准了吧?”
萧瑟暗中翻了一个白眼,这场热闹前前后后都有好多人看着,眼见陈老板进了茶楼,果然惹来血光之灾,窃窃私语中许多人不免就围了上来。陈老板已经被送去医馆,和他一起来的一个同样做生意的中年人也凑过来,好奇又有点畏惧地看着任平生,他咳嗽一下,道:“这个……先生,我想请你算一下,我内人有孕,即将分娩,这一胎能生个什么?”
任平生有些傻眼,想了想硬着头皮道:“看你面相,子孙脉弱得很,是不是一个儿子也没有啊?”
那人一惊,道:“对,是啊,我四十几岁了,家里六个娃,都是女子,这不就指望这一胎。先生你看……”他的声音很是急切。
任平生故意缓慢地道:“子孙这个是命里注定的,不能强求。你看街上败家的儿子多了去了,那还不如没有,只要家宅和睦,就是福气,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你呢。至于有没有儿子那也不大要紧,你说是不?”
那人神色黯然,道了声谢,摸出几枚铜钱向任平生递过去。
任平生吁了一口气,这么急着问男女,没有儿子的可能性极大。一下生了六个女儿,至少夫妻感情还不错,至于能不能生男孩儿,那他哪里会知道?蒙一下罢了,反正他也没有明确说这一胎不是儿子。他呵呵一笑,不接铜钱,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摆摊算命的了,拿钱给我做什么?我就是看你那同伴祸在眼前,忍不住指点一下罢了。他不信,那也由他,事不大,死不了人。”
算得这么准,却连钱也不要,这等好事哪里找去?人群一下就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道:“先生,我昨天丢了好大一匹布,你知道在哪儿吗?”
“你那算什么事?先生,我娘子生病了,你给算算什么时候才能好?我有酬谢。”
“贾老六你闭嘴,人家先生都说了不要钱,你酬谢有什么用?先生,你给我算算,我都三十二了,什么时候能有个媳妇……”
任平生心道,这可捅了马蜂窝了,他哪能个个都蒙准?于是使劲“呔”了一声,众人被吓得瞬间没了声音,任平生这才清清嗓子,说出之前和萧瑟商量好的台词来,道:“算命的这行学问可大着呢,同一卦也有九九八十一个变故,稍不留神就会走了眼。只要能看人七分准、看事五分准、看天三分准,那就是神算了,你们说是不是?”
这话说得当然没错,好些人不由自主地点头。
他语气一转,道:“不过老子不一样,我师承天机道的神仙,算人看事这等小事也就罢了,老子看天也能十分准,你们信不信?”
天机道虽然在北方较为盛行,晋阳没有那么多信徒,但是至少大多数人都听过,这一下大家看老任的眼神里不禁多了一丝敬畏,但是说看天十分准,那未免让人难以置信。
任平生指着天说:“龙王爷行云至此,今天申时二刻,必然会有一场瓢泼大雨,爱信不信。哼哼,真是一群无知之徒,老子不缺钱不缺物,骗你们有个屁用。”说罢将茶壶放在脚踏上,跳上车辕,冲着众人道,“让开了!”
在大伙的嘈杂声中,他已经驾车奔了出去,刚刚走到街尾,萧瑟突然轻声道:“等等,这一家会失火。”
街尾是一家客栈,任平生闻言跳下马车,对来应门的伙计道:“快叫你们掌柜的出来。”
茶楼前面围着的那些人中有好热闹的跟着跑了一段,因为他的马快,那些人本来已经放弃跟随,见他突然停下,就又围了上来。不明就里的人看这么多人围着马车,也有许多走上前,问是怎么回事。于是就有人把刚刚茶楼前任大神算怎么随口一说,准得不得了之事添油加醋地说了出来,口口相传,围上来的人就更多了。
客栈掌柜走了出来,眼见这等场面不由目瞪口呆。任平生指着他道:“别看我,我和你说啊,你赶紧四下看看,有什么火烛没有弄明白,你这屋子彤气冲天,正是走水前的征兆。”
掌柜的闻言大怒,道:“红口白牙,我又没有招惹你,你怎么平白咒我?”
任平生一撇嘴,道:“不信拉倒,这又关老子什么事,不过是看你做的是客栈买卖,走了水就会伤人性命,上天有好生之德,老子提醒你一句罢了。”
一旁有邻居道:“蔡老板,你可不敢大意,还是看看吧,你不知道,这位是天机道的神仙,他算的命可准啦,刚才他……现在陈老板还躺在医馆里起不了身呢,连走了几步会见血都一点不差。”
蔡掌柜吓了一跳,狐疑地看了任平生一眼,然后吩咐伙计,“走,我们去后院好生看看。”
过了一会儿,蔡掌柜气喘吁吁地跑了出来,边跑边叫道:“还真是,灶头的火没封住,顺着柴火堆烧出来了,幸亏发现得早。看伙房的小六子也不知跑哪里玩去了,我要抓住他非得打断他的狗腿,真是谢谢!啊,算命的先生呢?我要好好谢谢他!”
人群闻此大哗,这不是神仙什么是神仙?蔡掌柜四下也没看见马车,问道:“人呢?”
一个人道:“刚才你进去,人家就驾着车走了,神仙都说了,火烧起来要伤人性命,本着慈悲之心提醒你一句,又不要你拿钱感谢,留这儿干什么。”这位事后诸葛接着道,“我就知道,天机道的神仙,人家看天都有十成准,这点事怎么可能算错。蔡掌柜,你现在信了吧?”全不管他刚才一直等着看结果,紧张兴奋得气都喘不匀了。
任平生这一次把高人的风范做得十足,随口指点,消祸患于无形,然后飘然离去不求名利,正是有道高人该有的样子。其实他们并没有走远,在另外一条街上找了家客栈住下了。
下午申时二刻那一场阵雨准时下来之后,每一个被雨点打中的人都不由高呼“神了”。
仗着任平生这一顿咋呼得太引人注目,很快就有人发现了他的马车。瞬间,晋阳城内来了个天机道神仙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传遍全城,成了当日每个人口中都谈论的话题,个个提起老任,都“神仙”二字不离口。
只有兴隆布庄的李掌柜有些纳闷,他老婆夜里分娩,顺利地生下一个他们盼望已久的儿子,今天白天算命的神仙明明说他命里无子,怎么现在又有了?直到他老婆说:“当家的,你说会不会是咱们去年冬天见门外那个快冻死的老头可怜,施舍了几两银子还有几套旧衣服,因为这事积了阴德了?”
李掌柜犹疑道:“就几两银子能算积德?那咱每年去庙里拜佛布施银子都有上百,怎么现在才有福报?”
他老婆道:“我也不知道,不过上次听净明师父讲法,说什么‘有意为之,虽善不赏,无意为之,虽恶不责’,我们每年去庙里都是求子,有求是不是就是有意为之了?”
李掌柜也点头,“对,应该如此。神仙连龙王爷的行踪都知道,算我一个凡人还能算错?我命里无子,多亏了夫人你去年动了善心,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如是两日,客栈门前围满了人,大伙都想找神仙卜算一番,只是神仙在大家心中的地位高了,丢点东西之类的小事他们自己也不好开口。就像你就算和毕加索很熟,也不会请他帮你刷油漆一样。大点的事呢,一般都不是瞬间可以看出结果来的,任平生有好歹研习过《易经》的萧瑟罩着,比起满街走的算命先生总是把握大些,准确率不低。加之他很能忽悠,实在看不出来的,还可以故意深沉地一笑,别人摸不清他的玄虚,只当这是天机不可泄露。神仙又不要钱,难道你还能逼着他回答吗?
这一套萧瑟已经玩得很熟练,要不然他也不会凭借天机道得到景帝的宠信。所以只是两日工夫,任平生就在晋阳闯出好大的名头,成为茶余饭后,人们议论最多的话题。
第三天一清早,天还没有大亮,任平生便赶着大车从晋阳穿城而过,和店掌柜只说是想四下游历,晋阳已经看够了,要走了。
天快亮的时候下了一场雨,此时正是雨大的时候,掌柜竭力挽留,萧瑟只说:“这点风雨,比起日后的腥风血雨算什么,我们还是走吧。”
客人执意要走,掌柜的自然无法挽留,于是房钱也没要就送他们走了。因为天色还早又兼暴雨,街上并没有什么人,等天亮些晋阳民众得到消息时,“神仙”已经悄然无踪。好些没来得及得到指点的人不免捶胸顿足,懊丧自己没有仙缘。
再说任平生赶着车走了个把时辰,已经出了晋阳地界,来到翠绿的官道上。时候还早,没有人迹,只有他这一辆大车带着水花在雨中穿行。
又走出里许,忽然听得身后官道上蹄声阵阵,整齐得如同敲响边鼓。片刻后,三十几个壮汉头戴斗笠、身着油布雨衣赶了上来,马匹在雨中疾奔,停下来皆气喘吁吁。靠近之后,为首的一声呼哨,三十几人兜圈排开,将马车紧紧围住。
任平生将马勒住,喝道:“什么人,打劫吗?”
为首一人来到近前,躬身一礼,道:“莫要误会,家主是晋阳人,听闻先生神算,本想请教,只是有事耽搁,没想到先生在晋阳停留时间太短,失之交臂,十分可惜。我家主人欲请先生过府一叙,算些因果,定有重谢。”说罢冲着身后示意一下,身后的随从立即拿出一个小藤箱子打开,一眼望去亮晃晃的都是雪花银,足有千两之多。
任平生随意看了一眼,不耐烦道:“有因就有果,不用算也知道。老子从来不做上门的买卖,让开了,我还要赶路。”
那人微微一笑,道:“在下找的却不是你,而是车中真正能算天机的高人。先生可以随意,请车内的公子随我走一趟就是。”
任平生微微一愣,随即笑道:“你小子叫什么名字,怎么知道不是老子算的?”
那人道:“在下秦元忠,家主在先生第一天进城时就注意了,先生每次开口,都要先凝神听车中动静,神算何人,还不清楚吗?”
任平生笑道:“铁笔金丸秦元忠!原来是你,久仰久仰!不过你可猜错了,算命的偏偏就是我。”
秦元忠不料此人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号,吃了一惊,道:“请问你高姓大名?”
任平生笑道:“我叫任五,也混过几天江湖,所以知道秦大侠的威名。不过你不是一直单人独往吗,怎么会有个主人呢?喂,你家主人是什么人?”
秦元忠眉头微微一皱,道上没听说有任五这个名号,想必不是真名。此人神气充足、精华内敛,知道自己的名字却不带一点郑重神色,这都说明他是一个高手。他也加强了戒备,道:“任先生有礼,家主的名号在下不敢妄言,先生若感兴趣,随我一去便知。”
任平生回头问道:“去吗?”
萧瑟在车中道:“惊雷密雨,白练横空,此乃非常之时。非常之时来求算者,必然求问非常之事,求问非常之事者,必为非常之人。我等小民,何必惹来这等祸患,不去!”
任平生道:“听到了吧,不去,非常地不去!”
秦元忠像是没有听见一般,自顾自地道:“多谢先生答应,你们还不过去接两位先生过府。”手一挥,三十几骑全都踏前一步。
任平生叫道:“棒老二遇上棒老二,好哇,你和你老子比起横来了,瞎了你龟儿子的狗眼。”说罢,也不管这些动物的组合是否合理,手中马鞭照着秦元忠兜头就打,鞭子带着风,抽得天上正落下的一串雨珠儿跟着一起甩了过去。
秦元忠见他来势虽然凶猛,身架上下破绽却多,不是什么高明的手段,于是向左微微一闪,仍然微笑道:“先生何必那么大火气,秦某奉命……”话没说完,这一鞭子已经结结实实地抽到他的脸上,瞬间鼓起一道血红色的棱子。他一声痛叫,后面的话全咽了回去。
秦元忠脸上的剧痛远没有心中的惊讶来得大,任五的一招一式他都看得清清楚楚,本来应该是自己微微一闪就躲开鞭子,然后那个家伙失去重心身形不稳,被自己一带从车上翻下来。可从前到后一直睁着眼看着,力道、姿势、重心,明明什么都对,就是不知道这一鞭子怎么到自己脸上来的。
身后属下叫道:“秦统领,你没事吧?”
秦元忠怒道:“点子扎手,一起上!”
搭腔的属下有些吃惊地道:“主人说不得无礼……”
秦元忠怒道:“混账,你看不出这是一个绝顶高手吗?一起上,先带回去再说!”自己率先抢上,对着任平生当胸一掌。
手刚刚到了对方胸前,只听啪的一声,脸上又挨了一下,任平生叫道:“摸什么摸,你又不是个娘儿们,摸老子胸口干什么?”
这下更没法解释,他离对手距离很近,没有挥鞭子的余地,真不知是怎么打过来的。前面那下从左边眉毛到右边嘴角,后面这下从右边眉毛到左边嘴角,结结实实地在秦元忠脸上打了一个大红叉。
这一下人群骚动,左手边两个人,一个挥舞着短棍,一个拿着一口单刀,一起叫喊着冲上去。秦元忠在一旁擦亮了眼睛,也只见那任五只是肩膀微微动了动,一个手下的短棒就磕在另一个的手背上,两个人的兵刃都掉在地上。
任平生身子端坐不动,先指着拿棒子的道:“腕子没劲,你不行!”说着啪啪两鞭子,这位脸上也多了一个红叉。转过来又对另一个说:“用刀易学难精,你这毛病大了去了,也不行!”手挥马鞭如法炮制,两下过后,另外一个人脸上也浮起了血棱子。两个人全都从马上滚了下来,摔在雨地里呻吟。
不用秦元忠命令,三十几人便一拥而上,全都抽出兵刃,向马车冲来。人数众多,车子又大,难以同时照顾周全,车中又坐着不会武功的萧瑟,于是任平生不再托大,一跃而起跳下车来,冒雨冲进敌阵。
他这一全力施展登时如同虎入羊群,只听得砰砰之声不断,片刻之间,三十几人接连吃瘪,能在他手下走过三招的人都没有。他也不下狠手,只是将对方摔到马下便罢。雨地里扑通扑通之声不绝,眨眼之间,马上就没有人了。
这些人显然也是训练有素,掉下马来却不慌乱,依然合围而上。可惜他们遇到的根本不是一个级数的高手,任平生手拿马鞭,左右挥舞,嘴里还叫着:“你这招差三寸,错了!”啪啪两下,打个错号。
“你这招地方还对,怎么没有一点力道?也不行!”啪啪,又一个人脸上挨了两下。
“偷袭不是从后面抽冷子一下就行了,你得不发出声音,知道了吗?”啪啪……
三十几个人连连怒吼,却无计可施,很快,大家都把“错误”写在脸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