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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恶战

“小心!”王庶被人猛推了一把,那支箭插到了另一名苑军的身上。

射出冷箭的西瞻小队长见一箭没把王庶射死,立即弯弓搭上第二支箭。他带领的百人小队,有好几个手下就是死在这个面色白净的年轻人手上,他认得这个人,也知道此人武功高强,自己不是他的对手。此刻见王庶分心下望,便毫不犹豫地将弓箭瞄准了他。

第二支箭还没有出手,忽然听到王庶一声大吼,那小队长不由一惊,只见这长相斯文的青年突然双目赤红,他仿佛变成一只发了疯的猛虎,身形如同闪电,在乱阵中猛扑了过来。

在发疯般的王庶面前,西瞻军纷纷避让,眨眼之间,王庶与小队长之间的距离就不足三十步了。那小队长见到王庶这等威势,心里也是哆嗦一下,第二箭脱手射出,却准头全失,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眼看王庶对准他猛扑过来,他想再搭弓已经来不及了,于是也大叫了一声,向左侧闪躲。与此同时,王庶向前直扑,吐气开声,一声霹雳般的大喝,将手中单刀脱手掷出。这一刀快如闪电,声到刀到,正中小队长前心。小队长被刀的力道带得飞起来,向后直摔出丈许,胸前鲜红的血划出一道圆弧,当场毙命。

王庶单刀出手,身子立即随着刀飞起来,在半空中踏着前面西瞻军的身体,从无数兵刃间跳了过去。一个同样用长刀做武器的西瞻士兵挥刀劈来,正在加速猛冲的王庶身子一矮,右手上托,正抓住那西瞻士兵的手腕,咔嚓一响,竟将那西瞻士兵的腕骨折断。他劈手抢过长刀,一脚将对方踢飞,看也不看对方死活,大鸟一样向上方扑去。

他朗声叫道:“弟兄们!成败在此一举,我们冲上骁羁关,大苑就还有希望!”

已经被山下变故惊呆了的苑军反应过来,“夺回骁羁关!”一个原来骁羁关的守将大吼着冲上去。

“夺回骁羁关!”苑军发出地动山摇的大吼,紧紧追随前面袍泽的脚步。

刚刚冲出十几丈远,一个人影冲着王庶猛扑过来。那人速度奇快,王庶反应也不慢,他躬身后退,腰胯用力,一下弹出一丈开外。可他的对手更快,也同时迈了一步,于是王庶这一退不但没有拉开距离,反而让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了几尺。

王庶这才看清楚,此人身材魁梧、相貌粗犷,正是那日率军将中军追击得狼狈不堪的杀神莫里。莫里冷森森地看了他一眼,双拳霍然击出,王庶左手急挥,将盾牌挡在身前。一声闷响,双拳击中王庶胸口。王庶立即借势退后,只退出几步,他左手手腕一软,盾牌重重打回身上,当的一声大响,王庶胸口一痛,呼吸中已经带了腥甜的气息。他不顾胸口疼痛,猛然一刀劈出,却是劈向身前半空之处,此刻他身前虽然没人,但是谁要蹿到他面前,就会被他一刀劈成两段。

这招看似突兀,却是王庶一个师傅教给他的杀招。那师傅不比其他一个套路一个套路教给他武功的师傅,乃是历经无数次生死之人,也只教给他这一招而已。王庶心中对他颇为敬仰,所以这一招也下过大工夫练习。

莫里一击没有得手,果然飞身上前,却如同看到闪电当头落下,这一招,时机、角度、速度无不妙到巅峰。莫里急忙往地上一摔,急速滚出很远,才躲过这必杀的一击。场面混乱无比,只这么一耽搁,王庶就越过他,向更高的地方冲过去。而莫里也瞬间被几个苑军包围,无暇追击了。

“抢马!抢马!”王庶一刀劈死一名马上的西瞻士兵,自己一边跃上战马,一边向自己的袍泽大叫。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冲上骁羁关最后一道防线,骁羁关的地势变幻莫测,此处却是可以骑马的缓坡了。由于从山下攻上来的敌人不可能有马匹,这道防线设定的就是在弩箭礌石都没有用处的时候,用战马的冲力将敌人挤下去。已经疲惫不堪的敌人是不可能挡得住战马的冲击的,王庶他们现在只有抢到马上,才有一线生机。

突然胯下的马一声惨叫,一支突如其来的长矛,刺进了王庶刚刚抢来的战马的眼中。那马轰然摔倒,王庶来不及躲闪,跟着坐骑一起跌在地上。这才看清,莫里不知什么时候追了上来,他也骑在一匹马上,满脸杀气地提起长矛,对着倒在地上的王庶狠狠扎下。生死关头,王庶的双眼瞪得极大,头脑却十分冷静。他倒在地上,一把拽住了莫里的马镫,借着那马的力气从自己身下死马马镫上脱出,随即贴近了莫里的马腹。

莫里长矛落空,微微感到惊讶,“咦”了一声。但这个沙场老将反应极快,猛地回手,用矛杆向王庶头上敲下。矛杆是木制的,被别人打中或许无妨,不过莫里的神力王庶已经领教过了,知道自己挨实了这一下的结果必定是脑浆迸裂。

攻击人已经来不及,王庶在这间不容发的时候,手中长刀猛地扎进了莫里的马腹。距离太近使不出力道,这一下不能致命,那战马长嘶一声,高高人立,却没有同王庶希望的那样倒下,而是猛然向左边蹿了出去。

王庶身体一热,随之大痛,原来他的手还抓着马镫没有松开,被吃痛受惊的战马拖着疾行,瞬间就擦伤多处。王庶想要松手,突然手上一紧,已经被莫里狠狠踩住。莫里的脸上露出浓烈的杀意,在癫狂的奔马上他也不能随意行动,却可以狠狠踩住王庶的手,让他不能挣脱。这样不消多久,这个可恶的敌人就会被战马活活拖死。

王庶只觉得全身上下一起剧痛,那疼痛仿佛一直磨到他的骨髓深处。他放声惨叫,觉得自己都要被战马拖成碎片了,他恨不能死了才好。

从小到大,他何曾受到过这么大的屈辱?他很想杀了这匹惊马,可惜长刀早就脱手飞出,他只能忍着剧痛,赤手空拳在马腹伤口上狠狠击打。看着那红色的血从伤口中迸出,马儿伤口剧痛,更加暴跳嘶叫起来,王庶也大叫起来,更下死劲地对准血肉模糊的地方又撕又扯、又抠又打。无论与生俱来的多么平和高贵的性格,在特定的情况下也能激发出残忍。

身下的大地在高速向后延伸,转眼又上了狭窄的山路,开始时还不时有敌我双方的尸体被他撞飞,慢慢身边就没有尸体了,似乎这匹惊马冲出了战场。王庶已经辨不清方向,只能判断这马匹是在向上、向上。难道自己真要这么死了?一股无法形容的不甘充斥他的全身,王庶咬着牙苦苦支撑,为自己的生命尽力拼搏。

突然耳边全是西瞻人的惊叫声,王庶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叫,仍旧发狠地击打惊马的伤口。一匹拥有很多血液和体力的战马,终于在和一个拥有很少血液却毅力顽强的人类的角逐中战败了,它耗尽了最后一丝生命,轰然倒在地上。王庶和莫里摔成了一团,两个人全都头昏脑涨、眼前发黑。

然而手刚刚碰到敌人,王庶立即挥出了他的拳头。他知道自己没有脱离危险,战马死了,眼前这个敌人可没有死。但莫里也同样拥有坚韧的神经,几乎同时,他也一下扑到了王庶身上,双手抢先一步,扼住了王庶的脖子。

王庶呼吸一窒,用力挣扎,伸手去戳他的眼睛。这是必救的要害,莫里不得不松了手,两人扭在一起翻来滚去,一拳拳地朝对方身上、脸上招呼。无论是杀神莫里,还是被称作小书生的王庶,此刻都像街头无赖一般,几乎分不出彼此。

周围传来西瞻军急促的惊呼声,此起彼伏,战斗中的二人不明白为何会这样,也无暇弄明白。突然一个翻滚中,王庶左边身子一空。王庶眼前一直是花的,根本没觉察到惊马将他带上了骁羁关最高处,也根本没觉察到最高处就是那日西瞻军攀上的悬崖。两个人一直在悬崖边打着滚,西瞻人看到了也无法上前援助,所以才会此起彼伏地惊叫。此刻王庶已经滚得小半身子探下了悬崖。

身子骤然的失重让王庶的心猛然一颤,动作慢了半拍。莫里趁机翻到他身上,终于狠狠扼住他的脖子。呼吸骤停,王庶四肢无力,停在那里。四周的西瞻士兵齐声欢呼,无数人冲上来,将长矛对着他刺下,眼看就是个乱刃穿心的下场。

莫里狼狈不堪却依然杀气腾腾的面容出现在正上方,眼神中狂暴的嗜杀之气如同野兽。王庶在无数长矛的闪光中冲他一笑,腰部突然发力,抱着这个杀了无数苑军的敌人一起,向断崖滚了下去。

扑通一声,眼前一白,随即一黑,王庶和莫里已被冰冷刺骨的液体紧紧包围。从崖上摔落的巨大冲击力让二人直沉水底,寒冷的冰水在巨大水压的带动下,从所有的孔窍往人身体里面硬挤进去。王庶只觉得自己的内脏,如同被大锤子从四面八方同时打中,他在落崖途中已经运足内劲,却仍然忍不住喷出一口鲜血。他再也没有力气抓住莫里,这对冤家被小金川的激流一冲,各自向下游漂去。

王庶不知道自己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是十天以后,他脑子里还残存着晕厥前最后的印象,四周都是白色的激流,冰冷得直刺入骨。在崖上听小金川咆哮的声音很响,真的沉入河里,却听不见什么声音了,只能见到那些浪花不停地翻滚奔流,他像一个破布娃娃一样,被一下抛到这边,一下甩到那边。

随着他的双眼睁大,旋转着的白色并没有消失,而是高高地在头顶上,和自己有很大一段距离,中间都是正常的空气,一点水也没有。王庶一愣,难道自己沉到水底了吗?一时间如梦如幻,他这个不会游泳的人到了水底岂有不死之理,难道……此处是水底龙宫?

王庶幼时读过不少传记传奇,此时半梦半醒,加之生命中突遭剧变,难免心生逃避。此时若马上来个娇俏的龙女,想必他也不会惊讶。

一只又粗又黑的手伸过来,握住他的肩膀狠狠一晃,“兄弟,你可算醒了。”

王庶一声惨叫,觉得自己的脑浆都要被他晃出来了,剧烈的疼痛霎时间传遍全身。

那人却咧嘴笑了起来,“知道疼就好啦,知道疼,你这条命就算是捡回来啦。”

王庶呻吟着,好容易视线才从模糊变得清晰。一张军人特有的粗糙面颊凑在他面前,喜笑颜开,脸上尽是泥灰血迹。这样的脸王庶好生熟悉,连日来攻打骁羁关退下来的青州伤兵,都是这个样子。

他尽力往四周望去,这才发现悬在自己头上、刚刚被他认为是白色浪花的东西,不过是很普通的圆形营帐顶。他躺在一个白色的营帐内,所以才会觉得四面八方都是浪花。同时他也看清楚了和他说话的人,那人穿着苑军的军服——是自己人!王庶心里不知为什么,霎时间有了底气。

他挣扎着用微弱的声音问:“我在青州吗?”

“青州?”那苑军道,“青州已经被西瞻人占领了,怎么还能去?”

“什么?!”王庶霍然起身,又霍然倒下,胸口的剧痛让他说不出话来。

那苑军神色黯然,“兄弟,这也是没办法。将军接到麟州的报信赶来救援,青州就已经失守了。西瞻人在青州整军数日,不知道杀了多少百姓,从上游流下来的河水都变成红色了。”他狠狠握了握拳头,脸上现出痛苦之色,“可骁羁关在他们手上,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办法也没有。”

王庶脸色惨白。尽管在骁羁关顶上看到铁林军撕开崅月阵的时候,已经料想到了这个结局,可是他为骁羁关几次拼命,甚至觉得这个关口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此刻听到青州失守,如同信念崩塌,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不过兄弟,多亏你的主意,现在西瞻人还在骁羁关上面不能下来。如果我们有足够的援军,这场仗还不一定是什么结果呢。”

“我的主意?”王庶茫然地问道,“什么主意?”

那苑军惊奇地看着他,伸手过来触摸他的额头,“兄弟,你撞坏脑袋了?也不像是傻了的样子啊!”

在王庶的追问下,他将事情详细描述了一遍。

原来当日麟州太守接到那些顺着河水漂来的战报后,自然是惊恐不已的,好在麟州太守虽然惶恐却没有慌乱,立即将手下州县官员全部叫来,紧急商议对策。

麟州只是普通的行政州府,并没有驻军,也没有自作主张的权力。太守在和众位官员商议以前,就命幕僚将战报誊抄两份,一份快马送去京都,另一份八百里加急,送往除了青州以外,离麟州最近的驻军地安州、西北路行军总管霍庆阳手中。

他的反应十分正确,麟州路途遥远,就算快马急行,也要一个月才能到达京都,想必那时西瞻军早已攻破青州,麟州自然不保,朝廷的消息传回来他也没命去听了。而有权调动西北六个行省所有驻军的霍庆阳,才是唯一有可能来得及救他的人。

先于霍庆阳到来的是一封加急公文,霍庆阳命他将麟州所属州县,各级维护地方治安的人员全部集合起来,穿上军装从缓坡一面佯攻山顶,扰乱敌人心神,自己整军随后就到。

这些平时只负责维护社会治安的人突然被委以重任,个个惊惶不定。尽管他们所处的东北坡比青州方向的北坡好多了,骁羁关的陡峭程度仍然让他们眼晕。何况山顶上还有闪闪发光的弩箭瞄着,所以这些人只在山脚下反复徘徊,几天来都没有发起真正的主动进攻。

好在拙吉并没有探出他们的虚实,这些人只在山脚下比画并不向上冲,西瞻军当然也不可能放弃地利,冲下来攻打他们。几天下来,“佯攻”二字佯是佯了,攻却没有攻。

若在平时,这些人只能换来拙吉一声轻蔑的冷笑,无论有什么玄虚,让他率军纵马冲上一次也就揭破了。可在这个他绝对输不起的关键时刻,却让他神经高度紧张,夜不能寐。

精神力量是如此强大,这区区千人的扰敌,就将西瞻八成以上的士兵拖住不动,也让青州的苑军振奋起来,发起一次又一次舍命的猛攻。而成功拖住敌军主力的治安人员,除了有些人在山道上崴了脚,并没有多大的损伤。

骁羁关隔绝了两边的消息,青州一侧打得舍生忘死,麟州杂牌军仍在时退时进地徘徊着。士兵们看到河里顺流漂下来一个穿着苑军服饰的人,虽然看着像是没气了,但他的伤口还在流着鲜红色的血,知道此人未死,于是众人合力将他捞了上来。

捞上岸后发现这个苑军手里紧紧握着一个蜡封,士兵们费了半天力气才从他手中将蜡封抠下来上交军官。带队的军官听说这个青州军冒死攻上骁羁关,又从骁羁关悬崖上跃下来,在小金川激流中挣扎至此,如此九死一生就是为了送这封信,可见这封信有多么重要,所以军官就将信将疑地按照他出的主意试了试。

士兵们捞上来的人自然就是王庶了,照顾他的苑军对着他一个劲地称赞,“兄弟!真有你的,先不说你是怎么攻上骁羁关的,那么高的地方你也敢跳,真有你的。”

王庶苦笑,他被激流东抛西甩,都快变成碎片了,手中什么时候攥了个蜡封他自己都不知道。大概是不会游泳的人本能的反应吧,这个蜡封一定是漂在河里的,被他的手一碰到立即紧紧抓住了。

不管怎么样,自己的运气还是挺好的,小金川水流急、浮力大,他昏过去之后就一直顺着水漂,没有沉到水底,并且刚好骁羁关脚下不远处就有自己人,漂了几里路就被捞上来了。在没有打仗的时候,要到三百里以外的大金川才有人烟,那他肯定死得不能再死了。

王庶只觉得精神一振,这只能说是老天的意思,老天还不想让他死。至于碰巧抓住的蜡封里,为什么有对付西瞻人的主意,他就猜测不到了。

他却不知这正是当日大金川河畔钓鱼老者写下的条陈,阿黛将他打晕之后,最终不愿见他的意愿彻底落空,于是将条陈封进蜡封里,连夜奔驰到骁羁关下抛进河中。麟州能否在众多求救信中看到此信,那就听天由命了。她心中烦乱,抛下之后并没有细看,蜡封入水后恰巧卡进石头缝里,越冲卡得越紧,直到王庶落水乱抓,才被他抓了出来。

王庶手中的主意是这样的:骁羁关东边三十里有个山涧,水流从大青山关口转出流到骁羁关侧面,然后向下汇入小金川。山涧距离关口尚远,和骁羁关本来没有什么关系,不过由于大青山地势很高,山势也起伏不定,水流只是凭着本能哪里有路就走哪里,并没有固定路线。麟州太守命人攀上东北小峰,在一处拐角处堆上些碎石,这个山涧轻轻松松就改道了,兜兜转转之后也光临了骁羁关。

要说改道也没有什么要紧,骁羁关地势高耸,水流的高度只及它的一半,改道之后也只能兜到骁羁关半山腰再流下来,淹不到山顶营帐。何况这只是一条小小的山涧,水深刚能没过脚背,连小溪都算不上,如果是宽阔的大河,怎么可能那么容易改道?

指望它像什么水淹七军那样,对骁羁关顶上的敌人造成实质性的伤害是不可能了。拙吉虽然发现麟州军有异动,但青州那边孙阔海正在和青州军作战,他不可能在这个时候不管骁羁关,而去三十里外的山头看看苑军在做什么。加上工程又很小,所以开凿工作半天就完成了,敌我双方,都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小小的变故。

王庶晕厥的那些日子里,铁林军已经摆平了青州军,和拙吉胜利会师。等他们整军之后,准备从骁羁关东北面下来的时候,突然发现——没有路了。

原本人工开凿可以行军的通道整个变成了冰道。骁羁关是个大风口,寒冷的北风不分昼夜地呼啸而过,山涧水流过的地方都结了薄薄一层冰膜。东北坡的通道都在最低处,水自然就顺着通道流下来了。此刻这条通道正闪烁着晶莹的光芒,如同缎带从山腰一直铺到山脚。仍在冰面上流淌的少量山涧水,在高原阳光的照射下一闪一闪,就像天上的银河落在了山道上,美丽非常。

从陡峭的山顶向下走本来就不是十分安全,更何况要在冰道上走?更何况冰上面还有水。滑上加滑,效率必定很高,从山上下来想必只需几分钟。别说有智商的人,就是马匹看见这条冰道,都绝对不肯踏上一步。

如果不走冰道,另一面还不如青州这边,通道左右都是荆棘丛生的灌木丛,那是种植了用来阻挡弓箭的,人这么大的体积怎么可能走过去?于是胜利会师之后的西瞻军,果然就被困在山顶无法下来了。

可惜通道冻了冰,苑军也无法攻上去,只能僵持着。高原上的积雪寒冰是一年四季从来都不融化的,等着天气暖和再攻山或者下山也极度不现实。铁林军这一队人如果愿意的话,倒可以考虑占领青州,自立为王,至少暂时两个国家都拿他没辙。

当然这不是萧图南的目的,所以西瞻人尝试了别的办法。最近几日,站在麟州瞭望塔上的士兵,看见西瞻军正一片片砍伐灌木,要在山中硬开出一条道路来。

昔日大苑开辟现在结了冰的通道,用了十年时间。不过那是一点点凿开岩石,而可以供很多人马通行的好路。为了让礌石弓弩不易取准,这条路还是忽左忽右蜿蜒向上,比直线距离长了好几倍,工程自然浩大。西瞻人现在只是砍去细小的灌木,难度根本不能相比。按照哨兵观察的这几日西瞻军砍树的速度,估计他们要下到山脚下,至少需要两个月的时间。在这两个月时间里,如果能想出办法来将西瞻人消灭或者拖在山顶,倒还有希望,否则结果自然不必说了。

那苑军叹了一口气,道:“有人建议干脆放一把火烧死西瞻人……”

王庶急道:“不行!西瞻人岂会留在山顶等着你烧?他们先退回青州,等火熄了再回来就是,白白帮人家扫清通道。”他情急之下坐了起来,随即一声闷哼,全身伤口被扯得一起剧痛。

那苑军挠了挠头,“这倒没想过,不过提建议那兄弟试了试,那些灌木含水很多,好容易点着一棵,转个身的工夫就自己灭了,浓烟倒冒了大半个时辰,还全是对着我们军队方向吹的。”

王庶松了一口气,忍着疼躺回床上,突然想起一事,顿时又坐了起来,急道:“浓烟是向我们这个方向吹的,火势必然也是向这边烧的,如果西瞻人放火烧山,那可怎么办?”他一把抓住那个苑军,“兄弟,你快点去告诉领军的大人,及早筹划策略,快去!”

最后一句,自然带上了命令的口气,那苑军下意识地答应一声,“是!我这就请人去报告霍元帅!”说完抬腿就要走。

“等等!”

那苑军转过头,见王庶脸色一片惨白,眼神中满是慌乱,不由问道:“兄弟,你怎么了?”

王庶惊慌地问:“你说领军的是霍元帅?”

“是啊!霍元帅是昨天刚刚赶到的。”

王庶犹豫了一下,道:“大哥,你和霍庆……霍元帅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不要说是我想出来的,就说是你自己想的,提也不要提起我。”

那苑军奇道:“为什么不说是你想出来的?”

王庶干咳了一声,“这个……我天生胆子小,不敢见官,越是大官我越害怕,你要可怜我这个兄弟,就别让我为难,行不行?”

“这……”那苑军吭哧几声,最终还是答应了。

正要往外走,忽听帐外有人朗声道:“怎么?敢从西瞻人整个阵营中冲出来的英雄,却不敢见自己的主帅吗?”随即就是一阵善意的大笑。

帐帘一挑,西北路行军总管霍庆阳在十几个亲兵的保护下迈了进来。营中那苑军条件反射般将身子站得笔直,他没想到霍庆阳会亲自来到他这个普通营帐,紧张得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王庶却是条件反射似的转过头去,身体微微颤抖。

霍庆阳没有一点架子,走到他床前温声道:“小兄弟从千军万马中送信出来,本帅心中十分钦佩,转过来让我看看我们的少年英雄是什么模样?”

后背僵硬得如同门板,王庶脸上露出苦笑,慢慢转过身子,无奈道:“霍将军,别来无恙?”

霍庆阳双眼骤然瞪了起来,半晌之后,脸上也现出苦笑,躬身道:“见过九殿下!”

景帝九子、曾封显亲王的苑宁瀣轻轻伸出手去,“霍将军何必多礼?我现在……只是个庶人了。”

霍庆阳嘴角抽动,似乎要说什么,王庶伸手做了个阻拦的姿势,道:“前面的事我们两个谈也无用,霍元帅,你要信得过我,就请说说目前我们的情况如何吧。”

霍庆阳轻轻叹了一口气,不再说那些没有用处的客套话,道:“情况十分不妙,我虽然从安州赶来,但是手上只有八千士兵,西瞻军队若真的冲下来,这些士兵最多能抵挡半个时辰。”

王庶大惊,“怎么会这样,霍元帅,你是西北路行军总管,你有权调动的人马是二十万啊!”

霍庆阳表情严肃,道:“九……你全力为国,我也不必隐瞒你。西北路百年没有战争,为何皇上会派我坐镇,并且由二十万兵马驻守?你想过这些兵马放在这儿是做什么用的吗?”

王庶脸色大变,“陈鎏王他们……”

霍庆阳点点头,伸出三个手指压低声音道:“细作消息,三个王爷起兵就在眼前,军队已经被暗中调往庆州,我自己留在安州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如今这一时三刻,让我有什么办法调兵前来?”

王庶脸色青白不定,霍庆阳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别怕,我昔日在定远军中和周元帅学了一句话,但尽己力!其余就看老天的意思吧!你是从青州过来的,关于军情你比我清楚,给我讲讲。”

霍庆阳轻轻叹了一口气,不再说那些没用的客套话,拣自己想知道的军情,一一询问起来,王庶详细地回答。此刻从他的外表到衣着、从动作到眼神,哪里还有一点凤子龙孙那种睥睨一切的骄傲?

踏尽千山无人识,当初枉被盛名牵。

东风吹醒英雄梦,笑对青山天外天。

玉树歌台宫墙暖,冰霜雪域角声残。

等闲识得军情事,英豪原来他人赞。

等闲芳草斜阳,离人过客暗凄凉,偷羡鸳鸯。

伤心脉脉难诉,风剪寸寸柔肠,神仙人鬼两茫茫,情短恨长。

西瞻聘原,宫门外。

皇帝忽颜的贴身内侍王恭坐着马车,从皇宫西北角的偏僻小门进入,默默地穿过夹道,向内宫驶去。最近这几个月,王恭经常坐着马车从这里进出皇宫,守卫西北角门的侍卫已经习惯了。

一个守卫等马车过去了才低声问同僚:“二哥,你知不知道车里是什么人,居然要王公公亲自接送?”

另一个侍卫摇摇头,“王公公拿着皇上的手谕,谁敢去盘查?我只见到车里是个穿着青色衣服的男子,高高瘦瘦的,不过他用帽檐遮着脸,看不见容貌。”

先前那个侍卫咂咂嘴,“我当差两年多,还没见过皇上召见谁这么多次的。”

另一个侍卫小声道:“两年多算什么,我已经当差十年了,也没见过。”

马车里的人当然听不见两个侍卫的低语。这辆车一直驶到忽颜的寝宫外才停下来,王恭居然也不通报,领着那人直接进了门。

忽颜正倚靠在窗边,眯着眼睛看书,微微皱着眉头,气色居然十分好,一点也不像是个行将就木之人。只有仔细看,才能发现他脸色有点红得过头了。听到身后声响,他转过身来道:“赛师傅,又要辛苦你了。”

青衣人摘下帽子,正是振业王府的首席高手赛斯藏,他应了一声“是”,来到忽颜身前。忽颜微笑着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赛斯藏也没有推辞,坐在忽颜身边的椅子上,将手掌贴在老人的肾腧穴上,将内力一点点缓缓输进去。

肾腧是精气之本,片刻之后,忽颜脸上那抹不正常的酡红消失了,又恢复成连日来的苍黄之色,看样子比刚刚憔悴得多,不过他的呼吸反倒顺畅起来。

忽颜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突然微笑,“人人都知道我快死了,可我偏偏等来等去都不死,他们不知道我有你这个底牌在手,肯定有人在心里骂我怎么还不死。我常常想,若我告诉他们我还能再活个十年八年,这些人会是什么表情?”

赛斯藏眉头紧皱,没有回答。

忽颜看着他笑道:“别紧张,我不是指望你能续我十年八年的寿命,我虽然不懂武功,却也知道这种接续精气的事乃是逆天而为,不可能拖那么长久的。”

赛斯藏点点头,“陛下如此豁达,那臣就直说了。臣练习的真气暴烈,虽然是补充阳气的上佳之选,却对内脏损伤不小,所以每次精气消退后,陛下才会觉得周身如同火焚。似这般渡气,臣能保陛下十年内精气不衰竭,但您的内腑脏器却承受不住十年的煎烤。”他犹豫一下,道,“陛下恕罪,臣不能为您延续十年寿命,只能尽力拖延……一年之内尚可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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