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大苑的中军乱成一团,严郊找了五千个护卫就以为万无一失,没想到莫里的箭法这么准,小小的羽箭在他手中这么狠,严郊没有被箭命中,但单单箭风就将他带到马下。
已经冲锋在最前面和拙吉短兵相接的严郑,不经意间看到了严郊掉下马来的一幕,立刻惊得六神无主。这个族兄对他来说太重要了,他几乎想也没想,转身就向中军回扑过去。身边的士兵见将军走了,一时混乱无比。
亲兵们见严郊被白马拖着,一起围了上去,好容易才制住惊马。亲兵刚刚将严郊扶起,还没来得及检查他的伤势,向中军队伍奔来的严郑,就看见冲到自己前面的莫里,已经将第二支箭搭在弓弦上,瞄准众人中的严郊。严郑立刻纵马狂奔,凌空将手中长矛扔了出去。但是由于双方距离太远,长矛没飞到一半就落在地上,还伤了自己的一个兄弟。
嗖——第二支箭擦着严郊的头顶飞过,带着他银色的头盔飞出老远,牢牢地钉在地上,引起一片惊呼。莫里哈哈一笑,第三支箭搭上弓弦,以腰为轴,突然在马上拧过身子,右手猛张,羽箭在空中划了一个完美的弧度,直奔身后严郑前胸。
严郑扔过长矛之后,没想到背对着自己的人会突然袭击自己。但是他毕竟一直处在紧张的戒备状态中,听到周围有人惊呼,立刻来了个镫里藏身。羽箭贴着他的身体飞过,射进其身后另一名裨将的胸口。力道强劲,将那名裨将的身子射穿,那名裨将惊诧地看着胸口只露出一点点的箭尾,嘴巴张了张,从马背上一头栽了下去。
严郑大怒,他带着一万人冲锋,竟然没有拦住敌人的一千五百人,还让敌人伤了主将。可还没等他将身体从马腹下直起来,又是一阵惊呼声响起。身下的战马猛然前扑,将他远远地甩了出去,却是莫里的第四箭到了,将他的马一箭射死。片刻之间,严家兄弟相继落马,大苑军短时间内失去了足以镇压全局的两名将领。
莫里纵声长啸,五百骑兵纵马冲入敌阵。每一名金鹰卫都习惯了以一当百,他们有足够的信心。面前乱成一团的苑军不是定远军的精锐,只是大苑所谓的常备军。敌将已经落马,敌阵已经混乱,疏于训练的敌军连基本的羽箭拦截都做不到,更不可能抵挡他们的进攻了。
所有的金鹰卫眼中都是冷森森的杀气,他们不蔑视也不畏惧,上了战场他们就是杀神。五百骑兵像一把巨大的砍刀,将苑军的中军砍出了一条口子,所过之处,尸横遍野。越向严郊靠近就越艰难,金鹰卫开始出现较大的伤亡,在身边还有不足三百人的时候,莫里成功地冲到背起严郊向后撤退的中军身后几百米处。
“杀!”莫里的吼声惊天动地。
“杀!”金鹰卫们如同嗜血的野兽,眼睛里全是血红色的光芒。五千人的中军精锐,竟在几百人的吼声中颤抖惊慌。
而严郑并没有受伤,他爬起来竭力叫着:“不要慌,保护知州大人!” 随即抢过一匹战马,向严郊和追杀严郊的莫里追去。
此刻的苑军已看不清局势,本来在拼命往前线冲,却突然得到命令要求往回跑,怎还顾得上阵形完整。无论是前面冲锋的轻骑、重甲,还是后面的盾牌手、弓箭手,全都不顾一切地向严郊落马的地方冲来,自己人先将自己人挤得东倒西歪,一时间旌旗、盾牌扔了一地,苑军如散沙一般。
眼见距离拉得够长,拙吉在山坡上纵声长啸,手一挥,一千金鹰卫纵马冲下了土丘。这山坡倾斜的角度,刚好能让骑术精湛的西瞻人发挥最大优势。冲到苑军面前的时候,战马已经加速到最大,马蹄声砸得地动山摇,没有人敢拿血肉之躯抵挡那样的威势。
他们首先发出的是一轮急射,落后的苑军如暴雨打过般四下乱蹿,散作一团。就在他们倒下的一瞬间,西瞻人的马蹄毫不留情地从他们的身体上践踏而过,向着更前方的敌人追杀过去。血花在马蹄下不断溅起,在他们身后,残尸遍地,血肉成泥。
“总有一天,我的铁蹄要踏碎你那九万里路家国。”如果青瞳和萧图南看见了这幅场景,大概心中同时响起的就是这句话。
“所有骑马的人跟我上。”眼看莫里离严郊越来越近,严郑真的急了,他顾不得身后,只想着保护不容有失的哥哥。于是指挥着手下刚刚聚拢的轻骑,向莫里侧翼杀了过去。但是密集的人流让他无法提高马速,总是有冲上前或退下来的士兵挡住他的去路。他眼睁睁地看到莫里的战马,在自己前面策马一个纵跃,马蹄落下时正好踏中一个苑军的心口,那苑军口中喷出血泉,莫里看也不看,继续向仓皇后撤的中军追去。
由于严郑的骑兵速度较快,对身后的重甲兵已经照顾不到,重甲兵在拙吉的砍杀追击下惨叫声一片,让人以为身后有恶鬼跟随,更是闻声丧胆。严郑前后失据,气急败坏,可是也只能拣着重要的来,打马紧追莫里,要先救下主将。他咬牙切齿地想,救下主将之后,定要将西瞻人挫骨扬灰,方消此恨。
此刻莫里所率领的两百余人已经深深地扎进战局中央,经验告诉他们不能停下,所以仍紧追着被亲兵背在背上昏迷不醒的严郊,如同附骨之疽,毫不放松,绝不给敌人喘一口气、停下来歇一歇的机会。
严郊选择的这五千人都是精锐骑兵,跑起来很快,使能帮忙的严郑和重甲兵根本追不上,只能在没有组织的情况下,勉强对抗身后追击的敌军。
战场上乱成了一锅粥,中军护着严郊仓皇逃走,他们后面,只有两百多人却杀神一般的莫里紧追不舍,再后面是一窝蜂一样的各路苑军,可是他们又被身后一千人追赶砍杀着。由上到下军心浮动,所有人都在跑,绝大多数人已经不明白为什么要跑。
王庶不得不跟着人流奔跑许久,他抽出空骑在马背上回头望,只见拙吉已经追上最后的重甲兵,“苑”字大旗轰然而倒。战旗一倒,苑军更是一片混乱。他们都是没有上过战场的常备军,训练和实战的彻底差异已经打垮了他们的信心,眼见身后的同伴一个接一个惨叫着倒在地上,主将严郊死活都不知,他们哪还有什么斗志?转眼之间,一个个丢了刀、扔了盾,四散奔逃。阵形从原来都往一个方向跑变成了遍地开花,东南西北哪里都有。
为严郑掌旗的令官见身边早没了主将,毫不犹豫地扔下手中写着“严”字的帅旗,认准东南仓皇而逃。旗帜一倒,离得远的重甲兵还以为严郑死了,更是慌不择路。
严郑大怒,叫道:“我没死!给我竖旗!竖旗!”没死你跑那么远干什么?现在他喊破喉咙也不可能让士兵们听到了。严郑茫然四顾,突然打了个冷战,这一仗竟然要输!四万多人面对一千五百人的作战,竟然要输了!
毕竟是有底子的武将,严郑这当口终于知道,自己让所有人一起拥向中军、保护主将的命令多么愚蠢,稳住军心才是要紧。他也被打急了,大吼一声,举起大刀扑了回去,大吼:“重甲兵回去,拦住敌人!”战场上很容易激起人的血性,严郑惊诧地发现自己原来没有那么怕死。要是早知道,他也不去陷害赵子雄了。
他虽然不怕死了,可惜大多数苑军都怕死,见到数百匹战马结队向自己这边冲过来,立刻拔腿便逃。严郑被自己人阻挡,磕磕绊绊也没办法逆着这洪流冲回去,气得他一刀砍翻一个迎面撞过来的骑兵。
“给我站住!冲回去,冲回去!他们只有千把人!”严郑拼命大叫。无奈他的叫声在战场上如同浪花入海,没有一个人回应。
眼见大势已去,再固执地回头冲锋,他必将被自己人活活踩死。严郑只得打马回身,向自己的哥哥奔去。今天这仗看来是败了,严郊就更不能死。青州……青州还剩下一万兵士驻守,只有他才有权调动。可是四万多人出动都落得如此下场,一万马匹都没剩下,被挑剩下来的军队,还能有办法吗?这个问题严郑想也不敢想。
拙吉冷笑着看着四散而逃的苑军,指挥手下分兵追击。按照西瞻人的骑术,别说追上被队伍抛下的重甲兵,就是追上中军都不成问题。但是拙吉和手下的金鹰卫都是能将骑兵优势发挥到最好的人,他们深刻明白怎样才能以最小的损伤换回最大的胜利。
他们根据战场上苑军奔跑的方向和人数,大体划分几个区域,分兵追击。此刻拙吉身后两百多名手下追着其中一路,他们只要稍稍提高一点速度,就可以插进这路苑军的中心,但没有人那样做。西瞻骑兵们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速度,不让苑军有停下来整顿歇息的时间,也避免一下杀入敌阵,逼得太多人停下来拼命。
他们冷静地跟着,如同饿狼驱赶着一群兔子。每当有精疲力竭的人掉队,西瞻人的长刀就干净利落地结果他们的生命,身后不断传来的绝望惨叫声把恐惧带给更多的人。还有一丝力气奔跑的人都在拼命跑,停下来的都是彻底用尽力气、只有任人宰杀的士兵,连对西瞻人一点点反抗都做不到。很多苑军都是在奔跑中被同伴推倒的,近半个时辰的追逐下来,西瞻骑兵竟然没有一点伤亡。
拙吉已经看到胜利在向他微笑,就算强悍过这些青州兵十倍的草原悍匪,在失去领导的时候都是不堪一击,他只要把这些人撵得更远更累,他们就会活活踩死自己、跑死自己。侥幸活下来的人也会吓破了胆子,再也不能组织有效的对抗。
忽然,奔跑中的中军停了下来,只见远处山冈上高高举起一面白色旌毛大旗,在凛冽的西北风中猎猎飘扬,旗杆立得稳稳的,没有丝毫动摇。上面斗大一个“严”字格外醒目,那是主将严郊的帅旗,是此刻苑军最高权力的象征。
旌旗下,王庶的脸色苍白却冷静,坚毅得如同石雕。他不但自己站住了,停止了愚蠢的奔跑,还一把拽住背着严郊的那名亲兵,让他也被迫停下来。
他沉声吩咐,“吹角,要求各营兵马都向我这里靠拢。”
“啊?你!”背着严郊的亲兵惊愕地睁大了眼睛。王庶没有权力做出这样的决定,他只是个掌旗人,甚至今天以前,他还只是个低贱的军奴。
而这亲兵不知道的是,王庶担下的责任远远比他想的要大——临阵夺权,意图不轨。依照他的敏感身份,这八个字足以要了他的命。可那又怎么样?他被发配到流州后就想通了,不会为了保命而做对不住自己良心的事,如今,他的心要他举起这杆大旗。
“吹号角!”王庶又命令道,“我一力承担!”
亲兵回过神来,骂道:“你承担个屁,下贱的流囚……”然而他话音未落,突觉手一松,号角被一个人劈手夺过,运足底气吹起来,呜——呜呜——呜呜——亲兵大惊转头,却见夺去他号角的人竟是严郑。
他张口结舌地道:“大、大人……”
严郑毫不理睬他,继续拼命吹响号角,号角声在他厚重的中气下压过奔腾的马蹄、压过惊慌的呼号,渐渐覆盖了整个战场。
王庶热血上涌,跳上战马马背站了起来,将手中大旗举得极高,迎风招展。
沉稳的号角声压过一切杂声,奔跑中的号叫声渐渐停了下来。许多只顾狂奔的苑军清醒过来,各级副将、裨将、校尉也冷静下来,带着身边的士兵向旌旗方向聚拢。四下奔逃的士兵们也找到了该跑的方向,转头向远处的中军大旗聚拢。
“结方阵,盾牌手守外围。”王庶再也不客气,站在马背上高声发号施令。他站得高,可以纵观全局,以前学习的各种阵形一一在脑海中闪过,从来没有这样清晰立体。原来仗是这样打的,以前自己经历的那些都是样子、都是儿戏。
死就死吧,这一仗指挥过后,他不死才怪。虽然他不明白那个人为什么容他活着,但是经过这次,他肯定没有活路了,那人放心,他的手下也不会放心。想做得漂亮,他就会被毒死或者闷死,然后报个没有伤痕无疾而终。若不需掩饰,直接就可以问罪。不过青州山高路远,京都的命令下来怎么也要一个月以后,在这之前他不如死于敌手。那还犹豫什么?隐瞒什么?为什么不燃烧?凭什么不出头?
“长枪队,外围。”王庶继续命令,双眼放出烁烁光芒。数千支长枪从队伍中举起来,架在了盾牌正上方,一个由硬木盾牌和钢铁尖刺组成的刺猬瞬间形成。虽然离得尚远,但无论是一路杀人如切瓜砍菜的拙吉,还是血糊了满身的莫里,都不由望着远方慢下脚步。
越来越多的苑军被方阵包进安全距离,苑军毕竟比那一千五百骑兵多了二十几倍,就是停下来让他们砍,这么长时间也砍不了多少。可怕的原本就是不可控制的溃退,而不是敌军的强大。局势一稳定,苑军方阵内短时间聚集的人,就比西瞻加在一起的人数还多了。
王庶没有让人出去救援阵外的人,现在最需要的是稳定,跑出去和西瞻人比速度是不现实的。他只是根据回归的人数不断扩张方阵的大小,以便于将更多的苑军包在保护圈内。等到人数太多的时候,排方阵已经有些困难,王庶就命令阵形旋转,变成菱形,方便溃逃回来的士兵,从两翼绕过阵形汇集在他身后。
最初也有慌不择路的苑军见到终于有自己人,不管不顾地就想从中间直接插入到安全的核心地带,对此王庶下了一个很冷酷的命令,“散开,从两翼迂回到阵后集合列队,冲阵者杀。”溃军人数还是远远多于冷静下来的人,如果不这样,自己人就能把好不容易稳住的阵形再次冲垮。
在砍翻十几个自己人之后,没有人再试图冲破阵形了,一股股溃兵如同流水一般绕过菱形阵,逃向王庶指定的位置。青州军中的各路将官也从惊慌中挣脱出来,纷纷协助王庶稳定溃军。一个比较高级的将领还看出来,自己的队列前锥后圆,渐渐形成了燕字阵的雏形,燕字阵攻守兼备,又能利用目前的地势,确实是当前最好的选择。
“盾牌手,出一营加强左翼,长枪队跟着。”
“弓箭队居中稳住阵脚。”
“中军退后,整顿残兵,重新列阵。”
王庶毫不犹豫地发出一道道命令。在这样有效的组织下,西瞻骑兵已经发挥不了速度的优势,只要再将右翼稳定,燕字阵就列成了。大苑的阵势天下无双,只要稳住局面,西瞻区区一千多人还要来打,那就是来送死了。
拙吉也看到了危险,大喝一声,“莫里,冲他右侧,快!”
莫里仰天大喝,声如炸雷,好些苑军当真被他吓破了胆子,竟有一半人后退一步,本来逐渐稳固的阵势竟有动摇之象。右翼大批跑回来会合的苑军本能地停步,就想往别处逃去。
王庶大急,喝道:“重新列阵,长枪一营,右侧出击。”他狠狠一指前方离方阵比较近的莫里,然后将手中帅旗往身边亲兵手中一塞,低声喝道,“拿稳了,再被人抢走,你就别活着。”
那亲兵先前被严郑夺了号角,正不知如何是好,大旗入手,本能地高高举了起来。帅旗在手,仗没有打完之前是再也不能放下了。
再看王庶已经催马率先冲出,叫喊着向莫里杀去。王庶明白,刚刚他能号令众人,最主要的原因是在人人逃命的时候,他给了大家一个安全的地方,人的本能驱使众人听从他的命令。但是让好不容易安全的长枪手,再出去冲锋就不一样了,凭他的地位,只嘴上说说就让人冲向杀人魔王一般的莫里,怎么能行?只好率先冲出,希望以身作则影响别人。会有多少人跟着过来,王庶心中着实七上八下,他压根不敢回头,背上全是冷汗。
跑出一段后,听到身后蹄声密集,跟上来的人并不少,王庶暗叫一声苍天保佑,大苑男儿还没有窝囊到不可救药的程度。好好,他王庶此番死,也算有价值了。
莫里处于战局中心,伤亡也比较大,如今只剩百余人了。两队人马迎面奔跑,速度又都极快,片刻就要撞到一起。
王庶在离他只有三十几步的时候,突然喝道:“你也吃我一箭。”
噌——羽箭好似将西北风划了个口子般发出一声怪响,直奔莫里的战马。莫里挥刀格挡,间不容发的当口将箭磕飞出去。受了惊吓的战马发出一声长嘶,前腿扬起。王庶射箭的时候已经不顾自己是否命中,猛地一磕战马,紧跟着到了莫里近前。莫里马匹前蹄落下,王庶的长矛已经直奔莫里小腹狠狠刺出。莫里回刀借着落下的力道狠狠一挡,当的一声,发出震撼全军的巨响。
王庶手臂瞬间酸麻,他不是莫里的对手,硬碰更是不行,明白这一点后他丝毫不做停留,利用马匹拧身的空当错过莫里,冲向他身后的一个西瞻精兵。长矛迅速在对方胸口出入一下,成就了他此次战役最先得到的彩头。
莫里大怒,出气似的一连砍翻了三个紧随王庶的长枪手,但是剩下的人却按照出发前的命令,从右侧横切过来,向金鹰卫侧翼发起了进攻。
尽管长枪队有五百人,但是面对一百多西瞻精锐,王庶却是打算带着他们送死来的,他只要打乱敌人的进攻节奏。这种如影随形的击杀实在是太可怕了,果然,只要短时间内遇到较大的反抗,金鹰卫们就不能维持着追杀的局面,而是必须调整方向往右,正面迎战。
追得最近的敌人暂时拦住了,但是仅仅一个照面,苑军就倒下了四五十个,而金鹰卫们只有几人添了伤口,一条命也没有换回来。王庶低估了敌人,近身作战正是这支西瞻军精锐部队的强项,舍命也不一定能回天。
王庶只比别人深入几步,片刻身边就只剩下了两个自己人。他吸了一口气,凭借力打力的手段和四个敌人缠斗起来,片刻已经连遇险招。全身上下不知受了多少处伤,疼痛不已,手臂酸麻得抬不起来,现在一下下招架都是咬牙苦撑而已。
他这才知道自己二十余年苦练的武功,原来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厉害。以前几十个人不能近身,甚至千人莫敌的名头,当然是人家让着来的,并不是他真有那么大的本事。他自嘲一笑,还以为能拼掉十几个人,看来最多能换两三个,这下终于知道自己的真正价值了。
忽然一股大力过来,王庶举矛相迎,却手腕一麻,长矛差点脱手而飞。回头刚看清攻击他的是一脸狰狞的莫里,人已经被打下马来,几件兵器同时向他招呼,他来不及格挡,眼看就要被乱刃分尸。
突然他身子一轻,被身边一个长矛手抢上马去。王庶一看,竟然是军奴中对自己最不好的老徐,以前脚上生冻疮和他要猞猁油也不肯给的,此刻他不知从哪里捡到一匹马骑上去,却不逃命,竟然冲进阵来救了他。
老徐冲王庶一笑,血沫子同时流了出来,“小书生,好样的。”他救王庶的时候,片刻身上就添了四五处伤口,说完一晃栽下马去。
“杀啊!”好些个熟悉的喊声传来,跑在最前面的军奴们有人冲回来了。老徐在军奴中算得上是个霸王,手下竟也有些兄弟,见他惨死,十几人不顾逃命,却向敌人冲来。原来危急时刻,军奴比青州的正规军更有血性。
幸好这时已经阻挡了莫里足够的时间,跑在最后面的重甲兵和轻骑兵接连溃退过来,都已经面对面了,不管愿不愿意,也要挥舞兵刃和敌人碰几下。人多占了便宜,这些人分担了王庶大部分压力。
“杀!”金鹰卫发出瘆人的吼声,但这时苑军已经没有那么害怕,真对上了,发现自己也是能砍两下的。
一名重甲兵手中只剩半截刀,于是挥手将断刀狠狠地向莫里扔去。一名金鹰卫抢上一步,一刀磕开,反手回击过去,急切中没能取准,招呼到肩膀上,那重甲兵半个身子顿时被鲜血染红。那金鹰卫正要补上一刀,另一名重甲兵冲上来,毫不犹豫地护住了队友。一名轻骑奔过来,挥刀将金鹰卫逼退一步。平时青州军轻骑看不起重甲,连和他们说话都不愿意,可是此刻在血的刺激下,他们终于成了一个集体。
当!又是一声巨大的金铁交鸣,王庶游走不及,又一次和莫里硬碰硬地兵刃相撞,他的嘴角和虎口同时冒出了血迹。
莫里脸色阴沉,铁了心要杀了他,王庶退无可退,将涌到嘴边的甜腥味咽了回去,回矛闪电般反刺三下。这是教他武功中一人的保命绝招,用力不大招式却精妙,逼得莫里接连退后三步。
一个瞬间,莫里又抢上来和王庶斗在一处,王庶用尽全力,将长矛使得上下翻飞,却也不敌,又一次被迫兵刃相交后,长矛被荡开好远,胸前大露空门。莫里一声长笑,单刀借势劈下,直奔王庶软肋。
四五支长矛同时探出,高低都有,对着莫里猛刺过去。莫里惊讶地回头,身后是眼冒怒火的苑军,有骑马的也有步兵。再看身边金鹰卫已经所剩无几,密密层层竟都是大苑刚才被他追得哭爹喊娘的溃军,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失去了战场优势,反而陷入苦斗之中。
呜呜——呜呜——远处的号角又吹响,更多的苑军汇集在中军,前锥后剪刀形的燕字阵设立成功,已经稳如磐石,透出杀气。
“莫里,突围回来吧。”拙吉跟上来,淡淡吩咐。
莫里狠狠看了王庶一眼,知道今天已经事不可为,大吼一声,长刀荡开,带着剩余的金鹰卫向拙吉方向冲去。开战以来,他们第一次掉转了头,不再一心对着苑军冲击。
王庶身子一软,张口喷出忍了又忍的一口血,仰面摔下马来。无数只手伸出来,在下面接住了他,将他托在半空。无数人挡在他身前,拥着他退回中军,退回他为大家开辟出的安全地带。
“你是什么人?”恍惚间,王庶似乎听到拙吉问了他一句,他胸口痛得要命,一口气怎么也提不起来,却咬着牙道:“大苑人,怎么样?”
他的声音太小,身边却突然爆发出轰然巨响,竟是拥着他的人一起喝道:“大苑人,怎么样?”
阵形中的大部分人也忘情地跟着喊:“大苑人,怎么样?”一声高过一声,宛如雷鸣。
王庶和这些残兵已经退回阵内,与站在不远处的拙吉和金鹰卫们互相凝视着。战场上如同浇了汽油的火堆,只要一个手势,混战又会开始。
大苑每一个人都相信这一次结果完全不同,他们不断高声喊着:“大苑人,怎么样?大苑人,怎么样?”
拙吉看了一会儿,微微点头,“还行!”冷笑一声,道,“骁羁关见吧。”
金鹰卫们同时答应一声,没有一点苑军的骚动,钉子般骑到马上来,也钉子般骑在马上走,丝毫没有慌乱。莫里仅剩的几十人,从人到马个个都是纯红色,在队伍中颇为显眼,却也和其他士兵一样,标枪一般挺直,不见一点松懈。这才是真正的精兵,大苑人,的确,只能勉强算还行。
逆胡未灭心未平,剑匣中有铿锵声。
关山万里漆如墨,此刻正是风雨中。
这一场仗的结果,西瞻一千五百人死伤五百余,而青州守军整整亡了两万人,主帅严郊被战马拖得浑身上下都是伤痕,至今昏迷不醒。
王庶回去后吐了好几口血,身上也受了不少外伤,但因为今天的表现而得到较好的照顾,休息在青州正规军的营房里。医师说伤得虽不轻,生命却无碍。
最关键的是,骁羁关不但没有夺回,连边都没有摸着。而该死的西瞻大军,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扑出关口,要了他们的性命。此后两天,严郑带着人对骁羁关发起舍命强攻,完全是用人堆,战局异常激烈起来。
骁羁关真的是太难攻下了,只要一轮箭雨、一轮礌石,伤亡就是个恐怖的数字。两天了,进攻的队伍被阻拦在山下第一道防线前面寸步未进。偶尔有一两名重甲兵侥幸冲过箭阵,却早已经筋疲力尽,被等候在一旁的敌人一刀砍死,随即穿着重甲的笨重尸体就被当成礌石扔下来。骁羁关礌石通道都是特地修建在攻山时,敌人的人数必然最集中的地方,无处可躲。大苑士兵在下面,无可避免地被自己兄弟的尸体砸到,惨叫和着怒叫不断响起。
两天过去,骁羁关下方圆一里的地面都变成了赤红色,那是热血融化了积雪,积雪又重新冻成的红色坚冰。尸体能收拾的都收拾了,尚有一些无法收拾的残肢冻在红色的冰里,诉说着战争的残酷与激烈。
不愧是大苑第一雄关,折损了这么多人,却连第一层防线都没有破坏掉,关上储备的箭支也足够使用,困死敌人的想法极度不现实。
拙吉也不再出兵和他们硬抗,完全依靠骁羁关的地利和充足的守关设备与之对峙,击退了大苑的进攻后立即回撤,摆出守住足矣,不求追杀的姿态来。
一千五百人摆在平原上都对付不了,近四千人躲在铜墙铁壁里更无可奈何。严郑都豁出命去了,一样没有成效,两天下来,夜夜睡不着觉,一筹莫展。
严郊当日被马拖着脑袋,在冻得比石头还硬的地面上不知撞了多少下,两天过去丝毫没有要清醒的迹象。严郑没了主心骨,有心不顾身份向王庶求援,又正巧遇上他大口吐血,看着站都站不起来的样子,分明指望不上,不由大失所望。
王庶的身子骨是从小就精心调理的,底子很好,伤势虽然不轻,经过两日调理却已经大大见好。他知道严郑不顾身份来看自己,肯定不是慰问伤兵那么简单,同一个营帐里躺着的伤兵有二十几个,没理由单单走到他床边欲言又止,定然是形势十分糟糕了。于是他也顾不得和严郑虚言客套,直接问:“战事是否不顺?”
严郑叹了一口气,将目前形势详细说了出来。
王庶眉头紧皱,他已经付出了这么多,不可能不关心。但是连日惨重的伤亡使将士的士气下降,骁羁关连第一层防线都没有攻破,他光是关心又有什么用?
“不行!”他抬起头,“我们不能攻了!西瞻人气焰嚣张至此,不会因为我们还能列队就龟缩关内,他们这是在拖延时间,说明拖延时间对他们有利。严大人,想办法求援吧!两面夹攻,尽快解决才是。否则等西瞻大军杀来,青州断然不保。”
严郑急道:“我当然想求援,但是要在骁羁关顶上燃起狼烟,麟州才能收到消息。现在骁羁关在西瞻人手里,这狼烟怎么点?我派出不下百人冒死翻山,结果没有一个人能成功。内地根本不知道我们这里遇敌,还上哪里指望援军?”
王庶脸颊肌肉抽动一下,道:“堵得住山,堵不住河,从河里游过去。”
他不是不知道这句话会断送多少性命,但是情势逼人,说什么也得拼一次了。西瞻人也是从河里游过来的,他们能做到,大苑的士兵也必须能做到。
严郑一想,果然只能如此,连声吩咐,“速速传令全军,水性好的都过来,能游过小金川到达麟州的赏金千两,本官推荐他做校尉。”
小金川就是骁羁关下面那条冰河,这自然是极其艰巨的任务。清脆的锣声在军中响起,传令兵将命令送进每一个士兵的耳中。
一波猛烈的进攻刚刚结束,疲惫不堪的将士换下来短暂休息,另一批人又替换他们冲了上去。换下来的人皆是一身灰土,但受伤的人却不多,并非敌人杀伤力弱,而是骁羁关的防卫力量太强,挨上的几乎都送了命,活下来的都是没挨上的,所以伤员极少。
两天强攻下来,更让人觉得骁羁关是不可能攻破的天堑,没有人有心情说话,大家将盔甲一脱就缩进营帐里,睡不着也静静地躺着,绝望的气息笼罩全军,士气极度低落。
他们很快就被锣声惊醒,各小队的队正接到命令,开始挨个问话。队正们再把自己麾下水性好的士兵叫出来询问,折腾了很久之后,共同推荐了几十个水性好的。但是传令官一提要游过小金川,这些人个个大惊失色,连说不行。你推我挡,许久之后,竟然一个敢下水的也没有找到。
眼见重赏之下还没有勇夫,传令官急了,要求会游泳的人全站出来,一个也不许留。只听他厉声呼喝:“还有没有?还有谁会游泳?马上给我站出来!西瞻人能游,你们就不能吗?”
军营外面陆续站出了一些会游泳的士兵,个个脸色都不好看。传令官见人数还是太少,发狠喝道:“来人,把没出营帐的集合起来,全扔进河里,要是谁进了河里突然会游了,就是欺瞒将军,按逃兵算,抓出来直接砍头。”
他这么一喊,营帐中又急急出来几个人,一个士兵慌张地说:“我就会一点水性……真的,勉强能游一点,实在游不过小金川啊!大人,让我下河就是让我去送死啊!”
“这些废话留着下河以后说去,把他拖走。”传令官冷笑,“狗杂种,不给你来狠的你就骗爷!还有没有和他一样隐瞒的,再给你们一次机会,自己站出来博个功名,省得一会儿白白被砍了脑袋。”
那士兵绝望至极,凄厉地叫起来,他这一叫,站出来的众人也叫起来。一个脸上生着水锈的士兵道:“小人能闭着眼睛在河里摸鱼,这里面没有人比我水性好,可是我也下不了小金川,这明明就是让我们去送死!”
“少废话,西瞻人能进去,你就不能进去?你不是爷们儿?”
那水性极好的士兵怒道:“大人说的是外行话,从上游下水到骁羁关不过二里路,水流得又快,半炷香的工夫就到了,喝上几口烈酒扛一下还能过去。而麟州距离此地三百多里,一路都是激流险滩,不撞死也冻死了,人哪有可能在小金川里游那么远?”
传令官冷笑,“要么下河,要么砍头,你自己挑吧!”
“这分明是让我们去送死!老子宁可去攻骁羁关,死也死个明白!”一时间全军大哗,有的哭有的叫,呼声震天。
严郑还在王庶伤兵军帐中,当然听见了外面的声音,他怒道:“喊什么喊,要造反吗?消息传不出去,这里每个人都活不成。来人,有叫喊的立即给我抓起来。”
叫嚣声渐渐低下去,许久那个传令官回来了,“报,军中会水性的共三千四百五十人,其中人人推荐水性极好的有四十一人,都能水下潜行。”他吸了一口气,小心地问,“众人都已经准备妥当了,大人,是会水的都下去,还是只让水性极好的下去?”
严郑和王庶对望一眼,王庶低下头,“人越多……机会越大些。”
严郑叹了口气,点点头吩咐道:“三千多人同时下水,给每个人准备好告急信,另一面加紧强攻骁羁关,听天由命吧!”
王庶又道:“我记得西瞻人是用皮囊浮在水面上,趁夜顺流下来的,不但省了很多力气,撞上石头时皮囊还能抵挡冲劲。日前战马牲畜死了很多,可以加紧赶制一些皮囊,机会多些。”
他出了这样的主意,心中难免有愧,今日送死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前日救他性命的人,然而慈不言兵,三千多人比起青州得失微不足道,他自己若是会水,他也会下河去,这一点问心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