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不能给你气味,不能给你声音,所以你此刻不妨将这个斜阳夕照下的蓝精灵王国看做一种美吧,但是对于当时那个置身其中的我,在噪声和熏人的气味(我怀疑那“摩的”是不是烧的煤油)的轰击下,几乎被“蓝”晕了。
我趁天还没黑,决定继续奔下一个县城。
按地图上的标示,凤凰往西是一个叫阿拉的地方,紧靠阿拉西侧是一个比较著名的风景点:黄丝桥古城,它几乎就压着湖南和贵州的交界线。
我决定直奔阿拉,长途汽车站附近恰好有许多去阿拉的中巴车。
我坐上了其中的一辆,自然也是挤得很满,一度有几位只能站着。中巴迎着山间的太阳一路狂奔,一个多小时就到了阿拉。
在车上,我对即将到达的阿拉县城抱有幻想,首先就是这儿才是无名小县;其次,“阿拉”这个名字还挺洋,它大约是苗语的一个音译,不知道什么意思,没准有点邪的。
到了我才知,阿拉原来不是县城,它只是骑在公路上的一个镇子,全名叫“阿拉营镇”。大约在100来米长的公路两侧,分布着商店、饭馆及镇政府等机关,住这儿吗?显然不行,弹丸之地,车来车往,夜生活估计极为有限,当然会有一两家两三家卡拉OK厅一类的场所,那肯定是当地恶霸及贪官污吏自娱自乐一手遮天的所在,岂容我这个外乡人施展拳脚?
在这儿找个小店写作?可这儿仅仅是湘黔交界处的一个大驿站,难道写累了让我站在公路边看拉猪、拉煤的大卡车?我可是千里迢迢呀,怎么着也得有点风土人情吧?
现在我想,我若是真在那儿住十天写作,那可真是名副其实的“另类”了,但这样“另类”的代价太大,我犯不上。我在镇上转了转,心想不行就先找个小店凑合一夜再说。
这里的所谓“旅店”就是饭馆楼上另辟的几间空房,我走到一家饭馆,指着写有“旅店”字样的楼上问:有空房吗?
回答我的是饭馆的一个伙计或老板,更可能是老板兼伙计兼厨子,因为他正在饭馆门口的一个小煤炉上做蛋炒饭。此人是很敦实的那种黑胖,寸头,一手夹烟,一手持菜铲子,面无表情(或一脸厌倦)地在夕阳下的街边扒拉着锅里的那堆鸡蛋和米饭。听我问,他斜了我一眼,说:有。
我问:多少钱?
他答:一晚上十块钱。
我说:可以看看房吗?
他这回上下打量了我一眼,说:可以。于是他拎着菜铲子带我上楼,到了楼上,他从腰间拴着的一大串钥匙中选了一把,打开一扇木门,一股阴湿之气涌出来。他在门边墙上摸索着开关,随之按亮了房顶上那只白惨惨的日光灯。
屋子有十来平米,只有一张席梦思,此外空无一物。席梦思上是粉床单、粉被子,窗户上粉色窗帘拉得严严的。
这他妈分明是一间“炮房”,我心想。
我问他:还有别的房间吗?
他说:都一样喽!他的表情略带出点凶。
我说:对不起,我再到别处看看。
他一边关灯、锁门一边说,家家都是这个样子喽。
我没说话,随他下楼,他继续立于炉子前扒拉他的蛋炒饭。大约是火小,饭还没煳,油汪汪地冒着气儿。胖子对走出两步之外的我追问了一句:住不住啰?
我边走边说:我再看看。他埋头炒饭不再理我。我心中略觉一丝荒诞,心想,这厮每日都站在夕阳下花这么长时间炒饭吗?
我也没再去别的旅店问,从外形上看,每家旅店应该都差不多。
我决定去黄丝桥古城,那儿不是景点吗?或许那儿有正规些的旅店。
我打了辆“摩的”,十分钟,两块钱,到达黄丝桥古城。
“摩的”将我撂在一条乡间土路上,左前方,田野中间,逆着夕阳能看见一座黑乎乎的大宅院,是的,称其为“古城”显得有些过分,但是其静悄悄的那个劲头倒是有些像。
我离开北京时,我那个到过这里的哥们儿曾说这儿不过就是一个大村子。我不知道在旅游旺季(当地人说是每年四月到十月)这里是否热闹,反正在我眼里的是一座静悄悄的有黑色低矮围墙的大宅子,叫大村子也可以,但它连炊烟也没有,像是已被废弃的样子。
写到此刻,我想说一句话了: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我想读者的耐心也应该是有限度的,谁他妈愿意跟着你做这种游记式的咀嚼?关键是毫无情趣,景物也罢,我的心情也罢,我当时的心情是作为一个旅游者的无聊,我此刻的心情就是作为一个游记写作者的无聊。
我将尽量简短地叙述完这一小段(那个傍晚)的行程。
城墙约二层楼高,砖石长满黑斑,类似石头生的锈。有东南西北四个门楼,是什么建筑特色我不得而知,反正就是他妈中国特色。东门楼外立一石碑,上面刻着此城历史:建于唐代,后在某代遭破坏某代某县官又重修现为国家某级文物保护单位等。
我力图在夕阳中仰望门楼,以发思古之幽情,自然什么都没发出来。
进了城就如进了村,同时立马感觉怪异:这么一座废弃的宅子里竟然津津有味活着这么多人!石板地,一家一户的老房子挤挤压压,里面有人看电视,有人在小院里吃饭,小孩在当街拍元宝,小孩穿得都很破。
他们对我并不惊奇,一个村庄在省级地图上有标志,还是说明此地人多少有些见识。我20分钟转遍,胡乱拍了几张照片,这些照片现在还在我的傻瓜相机里,数月之内我没再拍照,所以没有冲洗出来。
没人理我,我也没问有没有旅店,估计没有。
我步行半小时回到阿拉镇。有回凤凰的车,也有去铜仁的车。天色已暗,我已一天没吃饭,我不想再折腾了(比如去铜仁)。我又搭了一辆中巴返回凤凰。
回到凤凰就好办了,此后的一周多我再也没有离开过这里,这就很大程度上免去了那种每到一地基本躲不开的、烦人的景物描写。
21
关于凤凰的游记、凤凰城的景物有很多人写过,基本上都是奔世外桃源的那个路子上去,这在沈从文的那个年代多少还沾点边,我不知道现在有一些文人还这么写是出于什么心态。
并不是说不可以赞美,我就宁愿这么赞美它:凤凰就是湘西小纽约。
凤凰长途汽车站就是纽约国际机场。
凤凰县人民政府就是联合国总部。
凤凰县的地痞流氓就是纽约黑手党。
凤凰县一中就是纽约州立大学。
沈从文故居就算是林肯纪念堂吧。
歌厅美容院就是纽约红灯区。
凤凰县最繁华的那条商业街就叫它纽约第五大道吧。
凤凰人口由土家、苗、汉等多民族组成,正如纽约人口也是由白人、黑人、亚洲人、西班牙人等多民族组成。
凤凰人抽白沙,正如纽约人抽万宝路。
凤凰人喝湘泉、酒鬼,正如纽约人喝威士忌白兰地,当然纽约酒的种类要多得多,主要他们那儿人多,而且纽约航空港怎么着也要比凤凰长途汽车站交易的商品多些。
纽约有后现代派艺术,凤凰有黄永玉书法。
纽约有自由女神像,凤凰有街心公园里的假山。
纽约人吃汉堡包热狗喝咖啡,凤凰人吃包子米饭喝茶。
纽约警方为毒贩子发愁,凤凰公安为盗窃、抢劫、强奸、杀人操心。
如果说以上的“纽约”也可用巴黎、北京、上海、东京、深圳、洛杉矶来替代的话,那么以下的这个情景却似乎是凤凰和纽约所独有的:
我在好莱坞电影里屡次见到冬天的纽约街头一帮流浪汉围着个汽油桶边烤火边说笑。同样,在冬天的凤凰街头,也时常能见到一堆一堆的卖炭女围着地上的一堆炭火一边烤火一边说笑,还有嗑瓜子的。所不同的是纽约的烤火者多是小伙子或中老年混混儿(嬉皮时代的遗老遗少?),而凤凰的烤火者,基本上都是姑娘或中年妇女,她们身边是一支扁担两个竹筐,筐里是满满的木炭,看来卖炭这一行在凤凰是一个典型的女性行业,而且她们基本上都是苗族或土家族,我分不太清这两种民族服装有什么区别,应该差不多,都是蓝色粗布衣裙,裙外似乎还有个围裙,再有就是巨大的蓝色缠头,她们应都来自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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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凤凰时读《西藏生死之书》,正好读到关于“打坐”的内容,其中有一点是要挺直腰杆。我试了试,确实与我喝醉了时驼着背缩成一团的“打坐”感觉不一样,但也仅是感觉一下就罢了,这虔诚的姿势总让人联想到愚昧落后、封建迷信之类。我的一个朋友曾跟我说,我们从小所受的教育,很难让我们与宗教亲近起来。
我觉得首先所有有关宗教形式的东西,其美感已在我们心中丧失殆尽。
和尚庙总让人想到喜剧(怪不得陈佩斯剃个光头呢)。
尼姑庵只在黄段子里被提及。
道观教堂,最适合拍恐怖片,只不过道观里的恐怖片多与淫乱有关,教堂里的恐怖片一般是反间谍抓特务一类。
清真寺好些,它能让你想到歌舞片、冬不拉、阿依古丽、100条小辫什么的。
服饰也通通不美,长袍大袖,邋里邋遢,那玩意怎么穿呵。勉强能看的是修女的服饰,还算整洁吧,但整洁里无一不是包着一肚子苦水,完全看不到“主的光芒”在她们脸上的闪现,是啊,哪怕只是“闪”现。
“打坐”也一样,这个信仰的步骤或姿势为什么那么强烈地让我觉得荒诞?
酒后另当别论,那时它完全等同于掰手腕、丁嗑,我们是在比谁不怕腿疼。
我还是从关于宗教的议论中撤出来,它让我发虚,好像面对一个巨大的激动,而我不得其门而入。还是转过身去到别处乱走吧,或许,运气好的话,什么时候“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了。
还是先奔灯红酒绿处吧。
23
无论怎么说,凤凰之行也算是对北京固有生活的一次小小反抗吧,虽然算不上什么浪漫之旅也算不上艰险之旅,但仅仅因为它跟千篇一律的北京生活的不一样,似乎也值得记录。
而且我在那儿有了正常的性生活,虽然仅仅一周,而且完全称不上什么心醉神迷,只是打了几炮而已。但不管怎么说,我离开凤凰时性欲全无,身心平和得甚至有些发虚。但我在单调郁闷的北京,尤其是盛夏里,却性欲高涨且无处发泄,走在街上自己都知道自己时常贼眉鼠眼的,于是我就怀念我在凤凰时的散淡目光。
24
李虹长得完全不漂亮,甚至可以说有些丑。好在她的身材是南方姑娘的那种小巧,脱光了以后小肚子上有些赘肉,我把那归结为职业带来的沧桑,也许跟职业完全无关,人家就那么长的。
她的相貌也有些沧桑,不化妆,长发,脸色苍白无光,五官有些像广东人,抠眼塌鼻厚嘴唇高颧骨那种,这几个字实在是太不美。她没那么难看,而且她的长发虽有些枯黄,但还算笔直整齐,经常将面庞遮去一半,只留中间一长条脸面。
除了有一次我们唱卡拉OK时她的眼神里有些光亮,此外永远是空洞无物,或者像是在走神,我后来想,她可能一直在算着怎么收钱的事。
因为我是一个外来人,所以她可以不按她们原先的价格来收费,但是收多少呢?看这个家伙不像有钱人,收多了他会不会不干呢?而且麻烦的是他还声称是个记者,记者这路东西似乎有些警察的味道,干这两行的人都会动不动就不讲理,掏“派司”什么的……
我估计我跟李虹相处的那两天,我对于她似乎是一道“难题”,她时常想着如何解这道题,但直到我走她也没想出一个正确答案。
我现在想,以我有限的这方面经历,跟我在一块的姑娘似乎都并不快活,好像都是刚被逼良为娼的良家妇女,一点都不浪呀,而且还经常若有所思心不在焉甚至还愁眉苦脸的,我原先以为可能还真是这社会欠了她们什么,我现在想很可能是我这个人欠了她们什么。
在很多场合,我都看见她们欢快的一面,在北京、在广东、在沈阳、在凤凰。她们在歌厅里纵情高歌,在酒吧里旁若无人地抽烟喝酒高声说笑,在饭馆里与男人如胶似漆做出令人侧目的亲昵举动。在夜晚的街头她们疯狂揽客很像那些兴高采烈地抢购销价商品的中年妇女;在白天的街头她们服饰夸张招摇过市,有一些姑娘还气度不凡颇有遗世独立的气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