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那一段李泉经常带薜红英到我那过夜(李泉跟父母住一块),他们睡客厅里的长沙发。我的卧室与客厅仅一门之隔,门上还有一扇玻璃窗。他俩虽然每次都很老实,黑了灯以后便睡得无声无息,但次数多了,我觉出碍事,我夜里不能大声听音乐,上厕所得轻手轻脚一些,更要命的是当我听李泉说薜红英所在的单位就在我家附近,等于每次在我这儿过夜薜红英都可以晚起一个小时,我对李泉说:“赶明儿,她中午累了就到我这午休吧!”
李泉听出我的意思,说:“不至于不至于,等我过了这个热乎劲,我就跟她保持纯友谊。”
我说:“你丫这都快两个月了吧,还没热乎够?”
李泉说:“我们属于慢热型。”李泉看我脸色不耐烦,忙又说,“你放心,她们家那位下月去海南,我们肯定移师东城,在你那寄人篱下的日子就要结束了。”
我说:“这就对了,趁早移师东城。你知道我这人不会撒谎,我现在碰上你媳妇就像老鼠见着猫,周小泉已经用惊异的眼神看我了。”
提起周小泉,李泉便多少有些烦恼,他喝着啤酒嘟囔:“得得得,我移师东城,我移师东城。”
这时候大约是下午两三点钟,我跟李泉一人手持一瓶啤酒,如两尊门神一样坐在烟摊前沉醉在午后的阳光里。这时候的街头略显冷清,李泉望着空旷的大街,神情也像这街景一般冷清空旷,只有他手中的啤酒浮着厚厚的一层泡沫,似乎那是这世界唯一的热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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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我的呼机响了,是女声,代码AD,似乎是姓徐……我眼中的街景仿佛忽然间膨胀了一下,加了倍的空间使景物不真实起来,但很快一切又复原了。我拎着酒瓶去回电话,李泉问谁呀?我只说不知道。
果然是徐颖,她在电话里直截了当地说,这两天有没有时间,想见面聊聊。
我说行啊。
她说你来学校?
我说行啊。
她说明天?
我说明天下午六点,我下班后去学校找你。
她告诉了我她的宿舍号,又说就这么定了啊。
我说明天见。
我撂下电话,脑子似乎不转了似的往回走,走了两步被身后电话亭里的打工妹吼住:“交费!”我给了那个胖丫头几个硬币,心中觉得刚才的电话有些不对味,她是谁呀?有什么可聊的?再说她想找我聊凭什么我大老远的去找她?我怎么就那么顺顺当当全答应了呢?我心中这么批评着自己,然而却抑制着全身心的兴奋重新坐回摊前。
我几口喝完手中的啤酒,又反身从冰箱里取出一瓶“砰”的一声打开,开得急了点,泡沫汹涌外溢,我用嘴接住瓶口,连喝了好几口直至泡沫渐渐平息,冰凉的啤酒也让我的心情有所平静。我看到街头的人似乎多了起来,略微西斜的阳光仍很强烈。
李泉弓着身子骑在板凳上,他的身体随着录音机里郑智化的歌曲有节奏地起伏,他凝视街头,一手拎酒,一手夹烟,在阳光里他将那支烟抽得烟雾腾腾、乱七八糟,徐颖优雅清纯的抽烟形象在那团烟雾里显现了一下……我心说,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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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学校的时候,还不到六点。我在女生宿舍楼前的小卖部里买了两听贝克啤酒,它相当于我平常所喝的五瓶燕京啤酒的价钱。我平白无故地把自己的消费水平提高了一大块,是否有点愚蠢?想归想,我还是毫不犹豫地拉开一听啤酒靠在柜台上喝起来。
初夏的校园里绿树葱茏,此刻正是学生们刚吃完晚饭的时候,校广播站的大喇叭里放着很响亮的流行音乐,拎着饭盒、暖壶的男女学生们一帮一帮从小卖部前经过。像这种与艺术沾点边的大学校园里漂亮女生总是令人目不暇接,尤其这种初夏时节换了短装的女生露着长胳膊长腿简直令人目迷五色。
而靠在柜台前吸烟喝酒的我对这一切却不为所动,这些都只不过是遥远而美丽的背景,真正的主角还没上场呢。徐颖是主角吗?太抬举她了吧?不能这么抬举她,不能!我就这么在心中将徐颖尽力贬低着,并几口将啤酒喝光。
我钻进女生楼,透过小窗口对门房里的老太太说我找徐颖,老太太显然认识她,并不多问,扳动手边的一个小开关,对着裹了块破布的麦克风喊“徐颖有人找!”,墙上的小喇叭里传来“哎,等会儿”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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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回想起我跟徐颖第二次见面的这个傍晚时,当时的情景我无法复原了,尤其当她出现在我面前时的形象我无法描述。不是因为她美轮美奂得无法形容,恰恰相反,她当时的形象完全被她后来给我的种种形象所掩盖、所篡改,完全面目全非了。
我看见她在我的房间里衣衫不整,怒目圆睁;我看见一杯热茶摔得粉碎;我看见我忍着困意听她在我的床边唠唠叨叨几次睡着又几次被她扒拉醒;我看见她如王朔小说中的人物一般拎着把菜刀立在我床前,见我惊醒坐起她便突然爆发出哈哈大笑将菜刀扔到书桌上骂我是“胆小鬼”……诸如此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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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在学校附近的一个小酒馆里,我喝着酒,听徐颖独白。
她是这么说的:从前,在风光秀丽的江南水乡,有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小姑娘家境贫寒,但她凭自己的聪颖、勤奋,考上了北京某学院。然而在这个繁华的都市里,姑娘看到了城市的丑恶,她碰到淫欲的男人,碰到虚伪软弱的男人,她的身心饱受摧残……
她说这就是她的那个十集连续剧。她说片中的那个女主角就是她。我开始以为她是在向我兜售剧本,我几次想打断她说我没这个能力,但我没机会插嘴。后来我发觉她只不过是向我痛诉个人血泪史。有时她说得太投入而我又走神她便给我以提示:“你猜后来怎么着?”我便慌乱地回过神来装作满含兴趣地问:“后来怎么着了呢?”有时她嫌我回神太慢干脆自问自答地完成了过渡——“你猜后来怎么着?后来呀……”同时她将眼神移向空中继续她那跌宕起伏峰回路转的“话语”中。
她说了有五六个小时,我渐渐大醉。校门关了,而她的电视剧还没有结束。
我们打车回家,坐在我的客厅里,她继续上演电视剧的后三集。我一边玩命喝酒提神一边极力从她的讲述中捕捉能感动我的事情或细节,然而我一无所获。她的这个剧是《渴望》+《豪门恩怨》+《女奴伊佐拉》+《阿信》+……且是拙劣的盗版。而徐颖却似乎到了自己家一般踏实,她坐在客厅地板上,双手抱膝,两眼放光,娓娓道来且更加细致入微,甚至于从中生发出不少新的灵感,于是她更加高兴,郑重问我:“你说干脆扩充成二十集好不好?这样也好拉赞助。”
我于困顿疲倦中本想说,一百集也不算多!但面对她的一脸纯真,我软下心来如傻子一般顺着说:“当然集数越多越好拉赞助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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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我睡客厅,徐颖睡我的卧室(不平等的种子就是这么一点一滴栽下的)。
我说你可以好好睡一觉,我明天早晨去上班。她是否表示出犹豫或其他什么神态,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我上午急急忙忙出门的时候,徐颖拉开卧室的门睡眼惺忪地问:你去上班?我说对,我说你今天怎么安排?徐颖说没安排,又说我等你回来噢!这句话的口气说不清是哄小孩呢还是南方普通话特有的腔调,反正我理解为温存。当时她探出的半截身子穿着白衬衫,头发凌乱,睡眼蒙眬,这神态,这口气,让我将昨晚的费力劳神忘得干干净净。我温存地说,好好睡吧,没睡几个小时。(难道这温存不更该留给将要出门的我吗)她微微一笑,说再见噢。我似乎已不知说什么好了,只说再见。我揣着一颗欢蹦乱跳的心上班去了。
现在想来那天我就像一个被吸走了魂的二傻子。我毫无困意,兴奋紧张,手心里时常攥着把汗,一些鸡毛蒜皮的小破事在我眼中皆变得新鲜有趣。那天的风温暖醇厚,似乎能把我吹透。树叶绿得耀眼,天空深邃碧蓝酷似天堂,阳光下的行人车辆像做了特技的MTV中那般流动。我平常极少参与的同事间的扎堆聊天也变得趣味盎然,平常那个令我无比痛恨的、几次想划他们家玻璃的主任变得分明是一个宽厚的长者,溜须拍马的小人也博得我满怀的同情和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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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与徐颖共进晚餐。那天我又喝了许多酒,以致许多内容都遗忘了。只记得我每打开一瓶酒,徐颖的相貌便骤然明亮妩媚起来,之后又暗淡得让我什么都记不住,仿佛我“砰”的一声打开的不是一瓶啤酒,而是点燃了一束焰火,就像本世纪初照相时点燃的那一团镁粉。只记得半夜时分我们俩坐在床上两手相握,四目相对……这目前想来极端肉麻的一幕。
第一次总是极端肉麻的。从精神到物质的这一过渡,我总是搞不好。
从十三四岁到二十出头,女性在我的头脑中全是穿着衣服的。那时候的恋爱只限于拥抱接吻,弄得小肚子生疼走起路来举步维艰。我们所学的《生理卫生》充满了输精管、卵巢和子宫,十年后能用上就不错。然后就一步过渡到毛片。这之间肯定缺失了重要的一课,是什么呢?女流氓?
在这一点上,徐颖跟我们差不多,她生长在江南小城,所受的性教育还不如我们,她说她们中学时生理卫生那门课根本没开,老师让她们回家自学。她说她们县中学的高考竞争比北京激烈十倍,哪有时间自学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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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颖像老鼠搬家一般没两天便将她的东西从学校全搬到了我这儿。她得意地说她提前毕业了。她将我的单人床撤掉,将已弃置多年立在客厅里的双人床板支上,我木然地帮她干完这一切(她抬个东西还真有把子力气,大约入侵者总是强壮的),她竟没发觉我的消极态度,她让我在一边歇着,看她的。
徐颖兴高采烈地擦桌子擦地,进进出出,满面春风。我坐在阴暗的客厅里喝酒看电视。我真像腐败无能的清政府呀,我还对徐颖说:别累着!列强瓜分大好山河会累吗?当时我真是没脑子。
傍晚时分,徐颖将我的卧室布置得彻底变了样。她在我的空荡荡的墙上挂了些少数民族样式的破布。她将我从未用过的花瓶洗干净,插了几根孔雀的秃尾巴。她不知从哪儿翻出来一个满是灰尘的镶有周总理相片的镜框,这是那种简易的涂着淡绿色油漆的木头镜框,打小便立在我家的五屉柜上,里面的总理慈祥地看着我长大。现在徐颖将它擦洗干净,将总理撤下,她忧郁地坐了进去,并立于床头柜上,以致后来每当我早晨睁开眼,看到这镜框中不再是慈祥的总理,而是一个头发被风吹起、一脸忧伤迷茫的少女时,我有时感到滑稽,有时又感到我的过去不真实起来。我想,殖民地人民的历史就是这么被歪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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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徐颖大概同居了有一个月。
她让我充分领教了某一类文艺女青年的疯狂。
徐颖竟然是一个因过度寂寞而急不可耐的女人。她并且是一个“热爱艺术”的女人。我敢说,我们这个时代所谓的“艺术”90%以上是扯淡,“热爱艺术”或“搞艺术的”95%以上是在那儿“塔儿哄”。
徐颖不过是长了张不错的脸蛋儿,这脸蛋儿在我们好色的社会里(以我为例)像通行证一般为她打开了许多方便之门,这路女子往往少年得志,她们长久生活在顺从的、虚拟的世界中,以致她们变得肆无忌惮甚至飞扬跋扈,在这个过程中,“艺术”的作用无异于落井下石火上浇油。她们到二十岁左右一旦面临残酷的、六亲不认的现实世界便注定四处碰壁头破血流,这只能诱发她们的疯狂。她们中有些人到三十岁以后会翻然醒悟规规矩矩做正常人,有些人则会一直疯下去。在她们身后总是被撞塌了的房子、撞残的墙壁,她们伤痕累累的身后总是一片废墟,废墟上余下些愚蠢的小男人在那里重建,他们一边收拾着碎砖烂瓦一边遥望远去的疯狂背影如噩梦醒来般心有余悸……
自古红颜多薄命,能怪谁呢?只能在她的不薄的那部分命里找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