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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二十七八岁开始酗酒。
那之前也喝,也大醉,但不是离不开酒。我记得二十五六岁的某年冬天,我一个人躲在一个朋友在虎坊桥的空房里写作,我印象中有时下楼买吃的,顺便带两瓶啤酒,我记得是北京白牌,好几天之后,竟然还剩一瓶。
现在,除了狂醉(10瓶以上)的次日我不想酒,其他时间最少每天两瓶。我大约一周狂醉一至二次。
当然我只喝啤酒。原因是,啤酒可以“痛饮”。
我第一次醉酒是我18岁过生日。这个口气有点像庸俗的文学女青年在说:我第一次失身是在……
那天我们是在三里河的河南饭庄一楼。是个下午,5月28日,1984年。我喝了两升,那种塑料升,喝第二升时就有点困难,勉强喝完了,浑身难受。那时我还不会抠嗓子眼,但身体的本能就是想上厕所。我跑到饭庄东侧邮局旁边的公共厕所,很惬意地拉了泡屎,难受也随着那泡屎被拉出去了。出了厕所,我感觉基本没事了。
之后是去玉渊潭游泳还是到月坛北街弹吉他唱歌,我就忘了。或许是先游泳后唱歌。
那时候一升啤酒五毛六。那天给我印象很深的是这么一件事:我们这桌喝着喝着,忽然发现邻桌是熟人,是44中的几个小子。别小看这44中,它在我的青春中给我留下很多美好印象,并且它是王朔的母校。
那几个小子中有一个是我们的小学同学,外号“大舌头”,小学时老被我们欺负,现在就数他混得好。他是著名电视台的著名制片人,他没成节目主持人或许跟他的舌头有点关系。
我现在特别痛恨对别人的生理缺陷抱歧视态度的人,可我们小时候就是那么干的,所以我像反感“美好青春”这个说法一样反感“金色童年”。人生真是“苦海无涯”啊。只要你来到这个世界上,谁都别想落好。但人生又遵循着某些公平原则,谁能说大舌头今日之辉煌不正是对他凄惨童年的补偿呢?
再看看当年欺负他的那几个小子:我就不用说了,惨;还有一个叫杨红兵的小子,是小学我们班的文艺委员,颇有表演天分,当年以模仿大舌头说话而名扬全班。在他的带动下一部分男生将平时的说话全改为大舌头,边说边乐,并且时常能赢得女生们一阵阵的笑声。不要认为女人天生比男人有同情心,我不记得任何一个女生当年站出来制止这场羞辱,她们只是以欢笑的方式助纣为虐。“建立在他人痛苦基础上的欢乐”这一现象,从小到大,从来就没有有效的制止方法。
终于有一天大舌头忍无可忍,在某个课间,一腔愤怒对准了始作俑者杨红兵,先是饱以老拳(大舌头身材魁梧,杨则偏瘦)。无奈杨红兵身手敏捷,笑叫着东躲西藏,满教室乱窜,大舌头竟不能把他怎么样,于是大舌头情急中抄起把椅子便掷了过去……没砸着杨红兵,却把玻璃黑板砸了道大裂缝!
这件事的结局是:大舌头这一不堪凌辱的义举受到老师严厉批评(是否赔了钱我不记得了),并在班会上念了检查。而杨红兵只受到口头提醒,没事儿。
多么不公平的世界!
但似乎又很公平。后来的杨红兵是那么不走运。例1:初考、中考,杨红兵都是差半分或几分而没考上理想学校。例2:高考时杨红兵认准了电影学院导演系,但初试就被刷了下来,第二年第三年他分别报考了中戏导演系和广播学院导演系,均不中。结果,等我们大学都快毕业了的时候,杨红兵灰不出溜落脚于人大一分校学了个什么企业管理。例3:有一次令人心痛的婚姻……
现在的杨红兵混得还算可以,外企的高级白领,至少小款,或许这也是对他当年在艺术殿堂前碰得鼻青脸肿的一种补偿?他要是当了导演,肯定就是最惨的那种,比如一根筋认准了艺术电影,高不成低不就,除了大骂好莱坞什么本事也没有,搞不好堕落为一个白酒主义者也未可知。
回到我的18岁生日,我们跟44中那几个小子不知怎的就坐到了一起,而且聊得火热。我怀疑我是不是又向人家约稿了?当时我们正在办一本叫《蔚蓝花》的文学刊物,油印或复印。我们时常打着这个旗号到各校泡妞、盘道、发展哥们。
44中那帮人中有一个叫李泉的哥们,跟我们最聊得来,他也喜欢文学,酷爱探讨人生,正合我们胃口。后来只留下李泉跟我们聊,大舌头等人对人生、文学、哥们、妞等似乎不感兴趣,先走了。
我们聊着聊着没酒也没菜了,那就干聊。那年头常干聊,就着酒菜简直太奢侈了,大家根本没那个愿望,不像现在,没了酒菜都说不出话来,以至有时完全颠倒为只是喝酒吃菜,聊?没的聊啦!
这时李泉说去上趟厕所。没多大工夫,他气喘吁吁地回来了,满头是汗,没容大伙发问,他从怀里掏出5块钱!说了一些充满哥们义气的大话,好像有“寿星”什么的,那番话充满了成人味和痞味,加之他是跑步回44中取的,大约来回也有个400米吧,外加上楼下楼,其言其行令在座者无比感动(关键是我们跟他在此之前并不很熟),因而也令我至今不忘他那一头大汗脸红脖子粗的样子,所谓侠肝义胆也不过如此吧。那时的5块钱对于我们绝对是个大数,我没记错的话,我们一个月的午餐费就是5块。
于是又要了酒和菜,于是我就是再难受也要把那第二升啤酒喝完,于是此后李泉成了我们的好哥们。
从1984到1999,15年。
这之间的时间算是青春吧。
对这15年,我心中似是一个大空洞,我不知怎么面对它,我不知我此刻的感觉是否叫做“欲哭无泪”,我找不出什么词来形容这15年的青春,比如残酷,悲惨,幸福,无聊……都不对,我没词。
这是一个让人面对起来似乎是奇异的东西,这是你亲身度过的东西,是你(15年的你)!可你却不知道这是什么!
回避它吗?绕过它吗?我的很多朋友都这样做了。
然而对我而言,我只能选择“面对它”,谁让它时不时蹦出来面对我呢?
当然,你也可以说我是“闲得没事”。
最近两年,我先后供职于数家报刊,它们是:《中国企业报》、《音乐生活报》、《世界体育周报》、《中国文化报影视娱乐周刊》、《追求》杂志。
我现在无业。
我离开这些报刊的原因,除了我“生性懒惰、不爱工作”这一老毛病外,再有就是我觉得现在的媒体实在让人提不起情绪。
当然,为了谋生,我也为报刊写一些随笔。
前一阵,一个报社的朋友狂催我为他们报纸写稿,当时我身上有俩钱,懒得写,禁不住他狂催,我就写了这么一篇东西——《一个垃圾制造者的独白》,稿件寄过去,石沉大海,这位朋友也不催了。兹录如下吧:
我,编辑,报人,文化垃圾的制造者。
我正当壮年,干这行已有10年。我也是一步一步成熟起来的。一开始,我生产的东西总是不合格,我写的文章一般在一审就被枪毙,为此,我痛苦过也彷徨过,我换过若干家报纸、杂志、电台、电视台,并曾一度失业,我怀疑我根本就不是干这行的料。
我曾试过干体力活养活自己,甚至想过干脆捡破烂儿去得了,当个“破烂儿王”也蛮不错的嘛!
但事实证明,我高估了自己,低估了社会。一方面,体力活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另一方面,劳动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一眼看穿了我,不认我。
最要命的是,我高估了我内心的纯洁。我曾以为我内心纯洁的力量相当大,甚至一个人的时候也曾着脸嘟囔出“我本纯洁”这样的酸词儿,实则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举个例子,我很好色,为了这一“好”,我有时就不得不放弃纯洁,古希腊最完美的一位神还有脚后跟上的弱点呢,何况我辈。
我想我倒不是在自我开脱,也不是说我就认输了,我的意思是,我本就不纯洁,或者说,我的纯洁与我的邪恶是搅和在一块儿的,我要想斩断邪恶就必定连纯洁一块斩断,也就是将我这个人消灭,这我做不到,我从没想过自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此生即使做不到彻底纯洁,那么也争取让纯洁在与邪恶的搏斗中多赢两局,万一能把邪恶斗垮了呢?
唉,话题有点扯远了,什么纯洁邪恶的,其实我现在已很少想这类问题了,真要说的话,我估摸现在我内心邪恶对纯洁的比分大约是7∶4的样子。得承认,早些年我无业的时候,它们的比分曾经是4平,甚至是3∶4,纯洁还曾稍稍领先过。这些年邪恶追上来啦,而且已反超出很多。倘若人生就算11分一局吧,别别别,还是13分吧,多给我些机会。我多么希望21分一局呀,可我的岁数(33岁)摆在这儿,我的机会明显没那么多了。
最终,我落脚于一家小报。小报与大报的区别在于:小报所生产的垃圾是新鲜的、不带包装的,是原汁原味的,生产者与消费者都心知肚明,谁都不摆架子。而大报的产品则需要包装,需要各种添加剂,使之“看上去很美”,完全让人想不到那是垃圾。所谓包装和添加剂一般是这样的:比如拿出打世界大战的架势围剿某个贪污腐化的乡长;比如养几位一脑子圣贤书一肚子男盗女娼的教授来兼任技术员,从他们那神奇的试管中滴出几滴液体,垃圾便有了色香味,这就叫化腐朽为神奇;再有就是笼络一大批因大任在肩而长年皱着眉头的“名记”,这些人虽各怀绝技,但有一样是共同的,即他们都是脚法细腻的擦边球专家。
小报就完全不用这么累。比如我吧,我一周上一天班,我根本就不用写,我只需去别的“垃圾场”(报刊及互联网)转转,弄点人家的产品,往我的版上一堆,得,一版眼花缭乱的“娱乐天地”就算齐活儿!
当然,我们也养了一批为我们小报工作的“业内人士”,这些人大多相貌奇形怪状,人品也高下不一,但有一点是一样的,即文辞华美,文风统一是从醋厂里吹来的——酸,内容风花雪月爱恨离愁,光看文章有时猜不出作者是男是女,虽然他们统统都是林黛玉转世。
我一周剩下的时间用来制造生活垃圾。过程就是:吃吃喝喝,然后拉拉撒撒。我牙好,胃口就好,身体倍儿棒,吃嘛儿嘛儿香。干我们这行的,胖子不少,没办法,我们这一行跟餐饮娱乐业是近亲,甚至可以说是相濡以沫。有时候我们面对的消费者是同一的,比如在餐厅里某些食客会一边等着上菜一边阅读小报,还有,某些人不看小报就上不了厕所,上不了厕所必定影响食欲,倘若人民食欲不振,餐饮业则必定萎缩。
最后,我想说一下我们这一行新出现的一种浪费现象(我也算老报人了,或说是老垃圾制造工——老工人,有些事得允许我看不惯),即铜版纸印刷。说它浪费,是因为铜版纸是不能作为手纸使用的,这么干,大大降低了我们产品的使用价值,造价上去了,使用价值却降低了,这简直是极大的浪费,比犯罪还犯罪!
好了,就到这儿,这就是我,文化垃圾的制造者兼造粪机,我也算精神物质双丰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