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五年的第五天,我们回到纽约,生活继续忙忙碌碌。一年多以来,我第一次觉得手指上的戒指和那份不确定时间的承诺在不知不觉间退去了一点温度。我这个不太坚定的不婚主义者偶尔也开始想到婚姻,多数时候是因为在《城市和乡村》杂志上看到一间装修精美的大公寓或者独栋别墅;要不就是在经过书报亭的时候瞥见《时尚新娘》的海报,上面是真人大小的吉赛尔·邦辰穿着奶白色薇拉王婚纱的大照片;还有就是做项目遇到极品刻薄的上司,被要求手机、电脑和人二十四小时待命……总之,全都是林晰所说的爱情之外的东西。我从来没对他提过,因为料到,或者害怕他会不以为意。春天刚刚在窗外装点起一些新绿的时候,我收到一张中国寄来的卡片,粉红色的卡纸上写着“是个女孩儿!”里面夹着一张婴儿的照片。看清楚发件人之后,我忍不住大笑,笑得一直蹲到地上。林晰跑过来看我中了什么邪,我又笑了一会儿,才把照片递给他,说:“你看,这是我妹妹。
”他们原来是不打算生孩子的,因为我爸毕竟是奔五十的人了,刚刚摆脱我这个麻烦,只想过恩恩爱爱的好日子,不会愿意再从喂奶洗尿布开始一个新的轮回。但是,看起来他的小妻子终于还是赢了,如愿以偿地在正式踏入高龄产妇范围之前生了个孩子。我对这件事的态度多少有点讽刺,林晰却不同,他很认真地说:“回去看看他们吧。”“不去。”我斩钉截铁地回答。“去吧去吧。”他抱着我求我,“我总该见见你爸,再说你也没见过我父母啊。”我转过头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点了点头。四月的一个星期天,我们到达上海,去看望那个出生在二月最后一天的双鱼座女孩子。原本打算住喜莱登,我还颇有深意地对林晰说:“我游泳给你看啊。”到了之后却发觉因为游行的关系,那间喜莱登酒店所在的区域实行不定期的禁行。而且,那一年,爸爸教书的大学已经在远郊建了新校舍,他也在学校附近买了房子过起乡绅似的生活。倘若在市区投宿实在离得太远,于是,我们就在他家附近的一家酒店订了一个房间。
登记入住之后,我看到房卡的封套上印着“英华锦新集团”的标记,这才意识到此地也是韩晓耕她爸的产业。爸爸的新房子是一个一楼二楼的越层,门口有个挺大的院子,一条鹅卵石路穿过棕色细腻的花泥地,地里种着竹子、葡萄和好几种颜色的月季花。那个新生的小女孩就住在二楼正对院子的房间里,天气已经暖和了,从那里推窗望出来就能看到白色糖霜、红色丝绒般的花瓣在渐渐绽放。我跟爸爸已经有许多年没见,想要亲近,一时间似乎也亲不起来,反倒是爸爸的老婆表现得很殷情,里外招呼着。她有点得意地把孩子从婴儿床里抱出来给我们看,还让我也抱抱。我站在原地,没接,也不说话,林晰很识趣地伸手接过去,把那个小小的、裹在柔软的奶白色毯子里的小孩揽在臂弯里,轻轻地摇着。看到他一副捡到宝贝的样子,我忍不住走过去,趴在他肩膀上,看那孩子的脸。刚满月的婴儿长的好像都差不多,皮肤还是红红的,五官也看不出像谁。爸爸却一口咬定说她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
林晰也在旁边附和,说眼睛和脸架子都很像。我心里那个骂呀,像你个头,我明明长得像我妈。才一会儿工夫小孩子哭着闹着要睡觉了,由她妈妈抱着进了屋,留下我们三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聊天。几年不见,这里好像还是发生了不少事情的:老房子很早就卖掉了,爸爸也已经戒了烟,我们在机场免税店买的香烟他说打算转手送给他的新舅爷。去年为了接送怀孕的老婆,他还新买了一辆深蓝色的景程,说是“以后带小孩去玩也方便”。看起来,这个小女孩一定会过得挺幸福的。比我幸福。我意外地发现自己并没有恶狠狠地妒忌人家,也没有像从前一样在心里嘲笑这对老夫少妻马上要靠蓝色小药丸维持性生活了。很长时间,只有一个画面深深印在我心里,反复反复地出现--林晰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脸上带着最温柔的一点笑容。离开那里之前,林晰和我爸在楼上阳台说了半天的话,然后才告辞去市区看林晰的爸妈。坐上出租车,我问他:“你们刚才说我什么坏话了?”“没有,都是好话。”他敷衍我,然后正色说道,“其实你爸还是很关心你的。
你妈也一样。”我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就是方式有点问题。”转过头去看着车窗外面,有点绝望地想到,在这个世界上或许永远都不会有人用我想要的方式来爱我。林晰的爸妈和他姐姐住在一起,两个人都已经退休了,两个都是温和而热情。他给他爸买了一台数码单反相机,老头儿正在学摄影,很兴奋地拉着儿子教他怎么用。撇下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对着他的妈妈姐姐姐夫和外甥,窘得像个白痴,不时地笑笑,回答众人的问题。傻愣愣的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把来之前买的包包化妆品之类的礼物拿出来分给大家。吃晚饭之前,那个经典问题就不出意料地摆上了台面:林晰的妈妈拉着我的手问什么时候结婚啊?我哼哼哈哈地回答,快了吧。老太太转头就翻出两件据说是祖传的金首饰塞给我,红色缎盒底上居然还贴着编号,一个是四号,一个二十三号。我偷偷地跟林晰说笑:“没看出来,你们家还蛮有点家底的嘛。”他也回给我:“后悔没早嫁过来了吧。”一切似乎顺理成章,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的,虽然没有明说,但我们结婚的事情也好像很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