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四年的夏天来临的时候,韩总买到的那家“粉壳公司”在短短几个月时间里,大造声势,神奇的从场外交易升入纳斯达克,成了真正的上市公司。霍德森酒店集团的投资和公关公司化腐朽为神奇的功夫可谓是功不可没。正式挂牌交易当天,韩总在交易所敲大锣的照片登在纽约时报财经版上,旁边配文介绍公司情况、高管背景,吹得神乎其神前途大好,股票不出意料地开盘大涨。我没有在公司高管当中发现周君彦的名字,看起来这个乘龙快婿当的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差不多同一时间,我花了六个月通过考试,拿到注册会计师资格,加了薪水,升了一小级,算是正式踏入了这个无聊的市侩行当。回想起十几岁的时候,总以为自己将来会干一些特别的事情,不由得觉得现实的讽刺。日子过到那一年的十月,又是秋天了。回想小时候,可能是记性不好的关系,日子过去了总是马上就忘记看到过的景色和发生过的事情,每一天、每个季节对我来说都是新的。每当换季的时候,总是觉得那是从来没看见过的最美的季节--早春树上的一点新芽,夏末的季风,仲秋的落叶,冬天草地上的霜冻,都能叫我欣喜惊奇。
不过,那一年,一切都不同了,春天夏天秋天全都普普通通,悄没声地在上班下班加班出差当中溜过去了。到那个时候为止,算起来我跟林晰订婚也有一年了。我们还是住在一起,却从来没有谈起过结婚的事情。这一年里面,林晰几乎变成了“空中飞人”,护照上盖满出境入境的图章,箱子上前一个航班的行李牌还没来得及拆,新的就已经粘上了。我也出差,目的地仍旧是那些乏味的中西部工业城市。很多时候,一个月下来,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加在一起还不到一个礼拜。二零零四年的十二月,我去伦敦参加了一个为期一周的培训,林晰那段时间正在意大利工作。圣诞节假期之前,培训结束了,我们约好在米兰会合一起过新年,从圣诞到元旦的一整个礼拜都是在那里度过的。那一周都是阴雨天,古旧的街道阴冷潮湿,街边总是积着一点点来不及融化的薄雪。不过不要紧,金色的彩球、深红色缎带、苍绿的松枝、橙黄色的灯光、五颜六色的礼物盒子,总可以驱走所有抑郁,温暖这个季节。到达米兰的头两天,林晰手头还有一点工作没有做完,只有我一个人自己玩儿。我要么就出去闲逛,提前花掉还没到手的年底奖金,要么就待在房间里看电视。
酒店的电视频道当中有一个从早到晚都在教跳舞的节目,一个个子不高,神似艾尔?帕西诺的男人带着一群漂亮的年轻男女跳探戈,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但却觉得非常好听,带着舞蹈的节奏和音韵,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爱看这个台。每天早上,林晰离开的时候总会嘱咐一声:“你不会说意大利语,不要走太远。”“谁说我不会讲,Gucci,Versace,Fratelli Rossetti,Tanino Crisci……”我学着本地人的发音把蒙特纳波里路上的精品店名字念了个遍。他笑死了,在我额头上吻一下,说:“你乖一点,等我回来给你买双舞鞋。”他没有食言,傍晚的时候带我去Fratelli Rossetti买了一双银色的舞鞋,晚上又去酒店里设有舞池的餐厅吃饭。“你会跳舞吗?”我问他。他摇头,说:“别担心,Questa è l'Italia(这里是意大利),会有人请你跳舞的。”那天晚上,我穿着一件铁灰色带点儿紫的缎子连衣裙,带着一串珍珠,打扮得很漂亮。被他说中了,喝餐前酒的时候就有人来请我跳舞。一个挺帅的当地人,穿着一身簇新的黑色无尾礼服。我慌了,磕磕巴巴的用英文对他说:“我不会跳舞。
”那人用更磕巴的英文回答:“没关系,来吧,来吧。”林晰也不帮忙,在旁边笑笑地看着。我不想显得太扭捏,豁出去了跟那人下了舞池。结果出乎意料,那人是跳舞的一把好手,带得相当好,我总算没有出丑。熟悉了舞步之后,我得意地朝林晰那里看过去,却发现他并没有看着我,一个年轻女人坐在我先前坐的位子上,正在跟他讲话。卷发遮住她的脸颊,我看不清她的面孔,却开始有点心不在焉了。一曲完毕,舞伴说了些跳得不错之类的客套话,我勉强回了半个微笑,就径直走回去。我走近的时候,他们似乎已经谈完了,或者是被我打断了,两个人都站起来。那个女人回过头来跟我打招呼,一张明显带点儿混血味道的面孔,笑得有些懒懒散散的。林晰向她介绍了我,然后对我说:“这是贝内蒂克特,朱子悦的女儿。”贝内蒂克特长得不好看,穿得很随便,神态举止远没有到她妈妈那种不沾烟火味的境界。但却自有一种味道,让人第一眼看到就觉得她一定活得很带劲儿,拯救地球,保护雨林,帮助非洲饥民,天知道是做什么的,反正跟我这种上上班买买衣服的女孩子完全不一样。
照欧洲大陆的规矩,她凑上来跟我贴了贴脸,接着又问我,到米兰几天了?都去哪里玩了?最喜欢哪里?我想了想,总不能说是蒙特纳波里路上的阿玛尼和普拉达吧,就含含糊糊地回答,才来了不到两天,还没去过多少地方。她说自己来过好几次,对这里很熟,很热心地向我推荐值得一去的地方。她一连说了几个名字,我听都没听过的,也根本搞不清楚是古迹博物馆,还是酒吧画廊,又死要面子不愿意问,稀里糊涂地坐在那里点头。我心里想,林晰看在眼里肯定觉得我傻透了,趁喝水的时候躲在杯子后面暗笑吧。偷偷看了他一眼,却发现他手里玩着一支茶匙,好像在想心事。
总算,见多识广的贝内蒂克特没有久留,很快就告辞走了。林晰也签了账单,带我回房间,一路上都没什么话讲。我看看他,他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其他特别的表情,看起来却跟平常的样子不太一样。我问他:“怎么这么巧在这里碰到她啊?”他回答:“不是巧,我告诉她我在米兰,她来找我。有些事情要谈。”很坦白,但也只有这些而已。他也有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情了。回想起来,这是一个里程碑似的时刻,我的心中倏然涌上了什么,一种陌生的情感:我开始意识到自己受不了他的目光不在我身上,哪怕就是那么一瞬间。或许是注定了的,我一直都要透过别的女人的目光才能看到林晰,感受别人对他的珍视才知道去珍视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