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平氏拆开家信,果是丈夫笔迹,写道:“陈商再拜,贤妻平氏见字:别后襄阳遇盗,劫资杀仆。某受惊患病,见卧旧寓吕家,两月不愈。字到可央一的当亲人,多带盘缠,速来看视。伏枕草草。”平氏看了,半信半疑,想道:“前番回家,亏折了千金资本。据这件珍珠衫,一定是邪路上来的。今番又推被盗,多讨盘缠,怕是假话。”又想道:“他要个的当亲人,速来看视,必然病势利害。这话是真,也未可知。如今央谁人去好?”左思右想,放心不下。与父亲平老朝奉商议。收拾起细软家私,带了陈旺夫妇,就请父亲做伴,雇个船只,亲往襄阳看丈夫去。到得京口,平老朝奉痰火病发,央人送回去了。平氏引着男女,上水前进。不一日,来到枣阳城外,问着了旧主人吕家。原来十日前,陈大郎已故了。吕公赡些钱钞,将就入殓。平氏哭倒在地,良久方醒。慌忙换了孝服,再三向吕公说,欲待开棺一见,另买副好棺材,重新殓过。吕公执意不肯。平氏没奈何,只得买木做个外棺包裹,请僧做法事超度,多焚莫资。吕公已自索了她二十两银子谢仪,随她闹吵,并不言语。
有余,平氏要选个好日子,扶枢而回。吕公见这妇人年少姿色,料是守寡不终,又且囊中有物。思想儿子吕二,还没有亲事,何不留住了她,完其好事,可不两便?吕公买酒请了陈旺,央他老婆委曲进言,许以厚谢。陈旺的老婆是个蠢货,哪晓得什么委曲?不顾高低,一直地对主母说了。平氏大怒,把她骂了一顿,连打几个耳光子,连主人家也数落了几句。吕公一场没趣,敢怒而不敢言。正是:羊肉馒头没得吃,空教惹得一身骚。吕公使去撺掇陈旺逃走。陈旺也思量没甚好处了,与老婆商议,教她做脚,里应外合,把银两首饰,偷得罄尽,两人儿连夜走了。吕公明知其情,反埋怨平氏道:不该带这样歹人出来,幸而偷了自家主母的东西,若偷了别家的,可不连累人!又嫌这灵柩碍他生意,教她快些抢去。又道后生寡妇,在此住居不便,催促她起身。平氏被逼不过,只得别赁下一间房子住了。雇人把灵枢移来,安顿在内。这凄凉景象,自不必说。
间壁有个张七嫂,为人甚是活动。听得平氏啼哭,时常走来劝解。平氏又时常央她典卖几件衣服用度,极感其意。不消几月,衣服都典尽了。从小学得一手好针线,思量要到个大户人家,教习女红度日,再作去处。正与张七嫂商量这话,张七嫂道:“老身不好说得,这大户人家,不是你少年人走动的。死的没福自死了,活的还要做人,你后面日子正长哩。终不然做针线娘了得你下半世?况且名声不好,被人看得轻了。还有一件,这个灵柩如何处置,也是你身上一件大事。便出赁房钱,终久是不了之局。”平氏道:“奴家也都虑到,只是无计可施了。”张七嫂道:“老身倒有一策,娘子莫怪我说。你千里离乡,一身孤寡,手中又无半钱,想要搬这灵枢回去,多是虚了。
莫说你衣食不周,到底难守:便多守得几时,亦有何益?依老身愚见,莫若趁此年轻美貌,寻个好对头,一夫一妇地随了他去。得些财礼,就买块地来葬了丈夫,你的终身又有所托,可不生死无憾?”平氏见她说得近理,沉吟了一会,叹口气道:“罢了,罢了,奴家卖身葬夫,旁人也笑我不得。”张七嫂道:“娘子若定了主意时,老身现有个主儿在此。年纪与娘子相近,人物齐整,又是大富之家。”平氏道:“他既是富家,怕不要二婚的。”张七嫂道:“他也是续弦了,原对老身说:不拘头婚二婚,只要人才出众。似娘子这般丰姿,怕不中意?”原来张七嫂曾受蒋兴哥之托,央他访一头好亲。因是前妻三巧儿出色标致,所以如今只要访个美貌的。那平氏容貌,虽不及得三巧儿,论起手脚伶俐,胸中泾渭,又胜似她。张七嫂次日就进城,与蒋兴哥说了。兴哥闻得是下路人,愈加欢喜。这里平氏分文财礼不要,只要买块好地殡葬丈夫要紧。张七嫂往来回复了几次,两相依允。
活休烦絮。却说平氏送了丈夫灵枢入土,祭奠毕了,大哭一场,免不得起灵除孝。临期,蒋家送衣饰过来,又将她典下的衣服都赎回了。成亲之夜,一般大吹大擂,洞房花烛。正是:规矩熟闲虽旧事,恩情美满胜新婚。蒋兴哥见平氏举止端庄,甚相敬重。一日,从外而来,平氏正在打叠衣箱,内有珍珠衫一件。兴哥认得了,大惊问道:“此衫从何而来?”平氏道:“这衫儿来得跷蹊。”便把前夫如此张致,夫妻如此争嚷,如此赌气分别,述了一遍。又道:“前日艰难时,几番欲把它典卖。只愁来历不明,怕惹出是非,不敢露人眼目。连奴家至今,不知这物事哪里来的。”兴哥道:“你前夫陈大郎名字,可叫做陈商?可是白淳面皮,没有须,左手长指甲的吗?”平氏道:“正是。”蒋兴哥把舌头一伸,合掌对天道:“如此说来,天理昭彰,好怕人也!”平氏问其缘故,蒋兴哥道:“这件珍珠衫,原是我家旧物。你丈夫奸骗了我的妻子,得此衫为表记。我在苏州相会,见了此衫,始知其情,回来把王氏休了。谁知你丈夫客死。我今续弦,但闻是徽州陈客之妻,谁知就是陈商!却不是一报还一报!”平氏听罢,毛骨悚然。从此恩情愈骂。这才是“蒋兴哥重会珍珠衫”的正话。诗曰:
天理昭昭不可欺,两妻交易孰便宜?分明欠债偿他利,百岁姻缘暂换时。
兴哥有了管家娘子,一年之后,又往广东做买卖。也是合当有事。一日到合浦县贩珠,价都讲定。主人家老儿只拣一粒绝大的偷过了,再不承认。兴哥不忿,一把扯他袖子要搜。何期去得势重,将老儿拖翻在地,跌下便不做声。忙去扶时,气已断了。儿女亲邻,哭的哭,叫的叫,一阵地簇拥将来,把兴哥捉住。不由分说,痛打一顿,关在空房里。连夜写了状词,只等天明,县主早堂,连人进状。县主准了,因这日有公事,吩咐把凶身锁押,次日候审。你道这县主是谁?姓吴名杰,南畿进土,正是三巧儿的老公。初选原在潮阳,上司因见他清廉,调在这合浦县采珠的所在做官。是夜,吴杰在灯下将准过的状词细阅。三巧儿正在旁边闲看,偶见宋福所台人命一词,凶身罗德,枣阳县客人,不是蒋兴哥是谁?想起旧日恩情,不觉痛酸,哭告丈夫道:“这罗德是贱妾的亲哥,出嗣在母舅罗家的。不期客边,犯此大辟。官人可看妾之面,救他一命还乡。”县主道:“且看临审如何。若人命果真,教我也难宽宥。”三巧儿两眼噙泪,跪下苦苦哀求。县主道:“你且莫忙,我自有道理。”明早出堂,三巧儿又扯住县主衣袖哭道:“若哥哥无救,贱妾亦当自尽,不能相见了。”
当日县主升堂,第一就问这起。只见宋福、宋寿弟兄两个,哭啼啼地与父亲执命,禀道:“因争珠怀恨,登时打闷,扑地身死,望爷爷做主。”县主问众干证口词,也有说打倒的,也有说推跌的。蒋兴哥辩道:“他父亲偷了小人的珠子,小人不忿,与他争论。他因年老脚锉(左足),自家跌死,不干小人之事。”县主问宋福道:“你父亲几岁了?”宋福道:“六十七岁了。”县主道:“老年人容易昏厥,未必是打。”宋福、宋寿坚持是打死的。县主道:“有伤无伤,须凭检验。既说打死,将尸发在漏泽园去,候唤堂听检。”原来宋家也是个大户,有体面的。老儿曾当过里长,儿子怎肯把父亲在尸场剔骨?两个双双叩头道:“父亲死状,众目共见,只求爷爷到小人家里相验,不愿发检。
”县主道:“若不见贴骨伤痕,凶身怎肯服罪?没有尸格,如何申得上司过?”弟兄两个只是求告。县主发怒道:“你既不愿检,我也难问。”慌得他弟兄两个连连叩头道:“但凭爷爷明断。”县主送:“望七之人,死是本等。倘或不因打死,屈害了一个平人,反增死者罪过。就是你做儿子的,巴得父亲到许多年纪,又把个不得善终的恶名与他,心中何忍?但打死是假,推扑是真,若不重罚罗德,也难出你的气。我如今教他披麻戴孝,与亲儿一般行礼:一应殡殓之费,都要他支持。你可服吗?”弟兄两个道:“爷爷吩咐,小人敢不遵依。”兴哥见县主不用刑罚,断得干净,喜出望外。当下原、被告都叩头称谢。县主道:“我也不写审单,着差人押出,待事完回话,把原词与你消讫便了。”正是:
公堂造业真容易,要积阴功亦不难。试看今朝吴大尹,解冤释罪两家欢。
却说三巧儿自丈夫出堂之后,如坐针毡,一闻得退衙,便迎住问个消息。县主道:“我如此如此断了,看你之面,一板也不曾责他。”三巧儿千恩万谢,又道:“妾与哥哥久别,渴思一会儿,问取爹娘消息。官人如何做个方便,使妾兄妹相见,此思不小。”县主道:“这也容易。”看官们,你道三巧儿被蒋兴哥休了,恩断义绝,如何恁地用情?他夫妇原是十分恩爱的,因三巧儿做下不是,兴哥不得已而休之,心中几次不忍,所以改嫁之夜,把十六只箱笼,完完全全地赠她。只这一件,三巧儿的心肠,也不容不软了。今日她身处富贵,见兴哥落难,如何不救?这叫做知恩报恩。再说蒋兴哥遵了县主所断,着实小心尽礼,更不惜费,宋家弟兄都没话了。丧葬事毕,差人押到县中回复。县主唤进私衙赐坐,说道:“尊舅这场官司,若非令妹再三哀恳,下官几乎得罪了。
”兴哥不解其故,回答不出。少停茶罢,县主请入内书房,教小夫人出来相见。你道这番意外相逢,不像个梦境吗?他两个也不行礼,也不讲话,紧紧地你我相抱,放声大哭。就是哭爹哭娘,从没见这般哀惨,连县主在旁,好生不忍,便道:“你两人且莫悲伤,我看你不像哥妹,快说真情,下官有处。”两个哭得半休不休的,哪个肯说?却被县主盘问不过,三巧儿只得跪下,说道:“贱妾罪当万死,此人乃妾之前夫也。”蒋兴哥料瞒不得,也跪下来,将从前恩爱,及休妻再嫁之事,一一诉知。说罢,两人又哭作一团,连吴知县也落泪不止,道:“你两人如此相恋,下官何忍拆开。幸然在此三年,不曾生育,即刻领去完聚。”两个插烛也似拜谢。县主即忙讨个小轿,送三巧儿出衙:又唤集人夫,把原来赡嫁的十六个箱笼抢去,都教兴哥收领:又差典吏一员,护送他夫妇出境。此乃吴知县之厚德。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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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向来艰子,后行取到吏部,在北京纳宠,连生三子,科第不绝,人都说阴德之报,这是后话。
再说蒋兴哥带了三巧儿回家,与平氏相见。论起初婚,王氏在前:只因休了一番,这平氏到是明媒正娶,又且平氏年长一岁,让平氏为正房,王氏反做偏房,两个姐妹相称。从此一夫二妇,团圆到老。有诗为证:恩爱夫妻虽到头,妻还作妾亦堪羞。殃样果报无虚谬,咫尺青天莫远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