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鼻子德国人布莱希特讲求间离效果,大力拆解第四堵墙,强调演员对角色的疏离,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观众,请勿沉溺。
他始终清醒,一生致力于破除幻觉。
方尽欢直想追去他的墓前,殷殷垂询一声,累不累。
神爱世人,故在造物伊始,便将致幻的光给他们,蒙蔽羔羊的双眼,使其无视虚空的命运,从容走完一生。
但方尽欢热爱一切不领情的敌基督者,像尼采,像布莱希特。
恩慈无非梦土。
好比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这信望的乌托邦。
有时姚小袖亦抱怨
——尽欢,我未见你这样难取悦的人。跑通城替你找来这一套脂批戚序《红楼梦》,你也不过说句谢谢,语气还同买支雪糕给你没有两样,真叫人气馁。
方尽欢便会自书中徐徐抬起头来,嘴角向上弯一弯,说
——呵,下回不妨试试送十八克拉钻戒给我,说不定我会以身相许。
姚小袖简直气急败坏,将满怀刚从信箱取回的报纸向方尽欢掷去。
而尽欢只是坐在书桌后面笑,也不躲。
报纸散落,当中跌出一张明信片来
——深海,白鳍鲨围猎,鱼群仓皇逃窜,游成巨大环形。数道蒙昧天光自水面穿射,犹如上帝手指,无限悲悯,然乏力救赎。
背面只得潦草两行字,邮戳上依稀可辨哥斯达黎加火山图腾,署名宁善白。
他说,尽欢,雨季,岛上开满贞静白花,黄昏时乱云飞渡,片刻降下遍海的暴雨来,我突然地,非常想念你。
早年的事了。
方尽欢初识宁善白,不过一十三岁。
时居穷街陋巷。
楼下一档生肉铺,及一爿专以偷取顾客金银为业的首饰作坊,乃至住处常年弥漫肉腥跟强酸气味。
一夜,尽欢独自在家。邻里中有醉汉来骚扰,大力捶门,口中暧昧叫唤方尽欢名字。
她就自床上坐起,赤脚走去墙边,隔住门听外头动静。
不久有人来令他收声。醉汉不理,复又向尽欢门上猛捶几记。
随后听见数声击打闷响,安静下来。
有一线男子声音自门缝渗入,似是一早知道她在门边。他轻声说
——没有事了,去睡觉吧。
尽欢想一想,出声问道,你是谁。
那边就笑了,说他是住在斜对面。
隔天端午,尽欢提了粽子去敲斜对面的门。
开门的是名艳女,掩着口打个哈欠,浑身仅罩件白色长衬衫。
方尽欢眼观鼻,鼻观心,只说找屋主。那艳女便回头,懒懒朝里面喊一句,宁善白,找你。
那被叫做宁善白的男子走出,见是她,顿一顿,随即折返里间,出来时慌慌向洁净细实的上身笼一件T恤。
后来他说,彼时她双眸清透如净琉璃,饶是不羁,亦唐突不得。
方尽欢为这一点回护跟尊重,爱宁善白爱了很久。
——几年后,宁善白走的那一天,恰高考放榜。我如愿考取,踌躇满志返家。路过他门口,惯性看一眼,却见门户洞开,成群啤酒罐叫风吹得滚来滚去,发出“空空—空空”声音。我急忙向内张一张,见日常做成暗房的那间屋亦敞着门,潮闷夏风贴我耳畔呼啸过去,我明白闻到显影液独有气味。
——这个人,前日才送我一把深紫迷迭香,插在可乐瓶中盛放不败,今日他已离开了。我几承受不住,扶住门框,缓缓蹲下。小袖,你可知彼时我的心裂裂作痛,碎成一片一片。之前我不料人的肉体可以痛到那个地步。自此我患上心疾,要巫术才能医好我。
——而那一夜,我听着隔邻房内,又有醉汉时时传来歌哭之声,便轻轻将唱机音量旋高半分。同时心中笃定想道,今后,会不止一次地,我将独力应付这些事这些人。
——小袖,我并不是生来就这样苍老。且苍老这回事呢,跟时间亦几乎没有关系,它实则只是一种怀疑。故你看有信仰的人总要老得舒缓一些,因即使一切毁坏尽了,还有端庄天国自成乐土,以森严道德律与浩瀚星空顶住幻灭。
但方尽欢不在那样美满的城国里。
姚小袖取过那张明信片,翻来覆去看一看,哼笑一声,道
——哥斯达黎加,他在那里做什么?入伙加勒比海盗?
——呵,他是水下摄影师。
哥斯达黎加境内火山岛星罗棋布,其中蔻可丝岛又以凛冽洋流引来鲨鱼闻名。
海底鱼群柔曼然而无情,但它们令人色授魂予。
大海幻惑,若一个人蒙它唤召,又顺从了内心隐秘的激情,则海洋就成为他的命运。
而宁善白曾在三年前另一张明信片上写道,尽欢,海洋其实没有那么大,使它变得无限的,是幻觉、时间、恐惧和孤寂。
于是那时方尽欢发狂观看吕克?贝松《碧海情》,千百遍在男主角面孔寻找宁善白影子,听他说,若你够坚定,够纯洁,美人鱼就会唱着歌前来接引,带你走。
每每电影未到剧终,她已惶恐流下满脸眼泪。
屏幕陷入黑暗,有片刻双目不能视物。她想起在她的少女时代,宁善白是怎样一遍遍同她说,尽欢,我已不能看了,镜头是我唯一的视力。
到此时,姚小袖才自窗前回过头来,面色无端带着些凄伤,她说
——尽欢,你看,我长久蓄谋着,步步为营来趋近你。其实我了解你多少呢,我只知你极爱简静,是个读《小逻辑》亦认真入迷的人。虽然你我亦曾靠近,深宵里纵酒狂歌,但是不是,终究我出现得晚了一些。
恰楼下响起车号。姚小袖自有观音兵迎候。她确是从不吸纳,但亦不曾拒绝。
方尽欢冷眼看她如何吁一口气,收拾了心情,旋一个身,出门去。
今日姚小袖以印度墨在脚背纹一只蝴蝶。
玉蝴蝶飞过山门。
室内长久弥散她的香氛,一生之水。
隔几日转了秋凉,姚小袖搬离公寓。邻室又空出来。
但入夜方尽欢有时侧耳听,亦曾听见隔墙幽幽荡出半阕旧歌,令她情怀震荡。
寂寞如火山尘重又覆盖。
但姚小袖带来诸般旖旎繁艳,仍时时在尽欢四周布下魔阵
——窗台角落里摆一只水晶烟灰缸,是她那回吸着烟顺手带过来。浴室中半瓶薄荷浴盐亦是她拿来用忘记取走。
她连着瓷瓶一道送来的黄金百合皆已枯死,清洗时尽欢才知她好大手笔那花瓶竟是一只韦奇伍德。
露台摇椅尚有她深蓝天鹅绒靠垫,沙发下扫出一只尼泊尔式样灰莲红拖鞋,乃至梳子、耳环、口红、避孕药片,于各时刻各情形遗落的,此际汩汩涌出,来提醒方尽欢,曾有一个人,她那么用力地介入过。
长久不见姚小袖,连街巷中惊鸿一瞥亦没有。
方尽欢埋没故纸堆里,只知老顽童维特根斯坦曾经说起,幸福者的世界不同于不幸者的。
她这才自书中抬起头来,望一望窗外无尽雁青色天空,心想,她同她必是不在同一个世界里,虽然说不好谁是幸福的而谁是不幸的。
直至圣诞,方尽欢才重逢了姚小袖,在乱雪的街头。
尽欢惯常垂首走路,洁白地上,惊见一双艳金紫的靴,烈烈步雪行来。
先在心头讶异了一声,呵,谁,谁不要命穿这样妖丽的鞋。
待抬头看清那人是姚小袖,才释然了。
而小袖身畔照例跟一位男士,殷勤替她挽着购物袋。她胖一些,更显得丰胸盛臀,犹过洋女。
见到尽欢,她似十分欢喜,近前来把臂叙旧,又拉尽欢一道晚餐。
呵,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席间果然找不到话好说。断续交谈中,小袖男伴却来问一句
——为什么会叫做尽欢呢?听上去这样颓丧。
——呵,是祖父取的。我尚有个堂妹叫做余欢。我的祖父,他是无师自通的颓废者。
言及此,尽欢想起这年暮春由她亲手送焚的老人,竟万般也记不起他的面孔了。
她突觉十分惶惑,举目看一看临窗的街景。山河永在,岁月深长,一个人没有了,消失的迅速,真正如恒河下沙一样。
虚空当前,寂寞或是爱,或是悲欢,或是柔情,都应退去。
雪山童子舍身偈。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传说,昔日雪山童子为得此偈全貌,以身奉罗刹。
但方尽欢看这段公案,却常有错觉
——他并非死于罗刹的肚腹,乃是被恒久地放逐于这则偈语带来的,内心的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