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电视中播社会新闻,一个葬礼。
死者是本城名流,风光大葬,遗像上该男子笑容饱满,容貌端好。正是白芙的生意。
我便唤她来看。不料,她茫然地瞟一眼,问
——这是谁?
——你忘记七天前那个人?
我惊愕。
——呵,七天前我只看到一个疲惫且谢顶的中年人。他走路,我开枪,然后他倒在地上。
停一停,她补充说
——很快,应只有极少痛苦。总好过晚年生癌,躺在病床上听子女争遗产。
我只得骇笑。
白芙却信手取过书架上莫迪里阿尼的画册,翻一翻。
这时她被吸引,轻声发出赞叹
——呵,他爱她。
我自她身后看一看,画中人正是红头发的让娜?埃比泰娜。
于是我便说
——她亦爱他。画家病逝后,她深觉自己无法独力生活下去,葬礼次日,便跳楼身亡。怀着九个月的身孕。
白芙有一点动容。她伸出手指去碰触画中人蓝得像要盲了的眼睛,唏嘘道
——呀,她殉了情。
——这世上是有爱这回事。
我说。
心想,只是不曾发生在我们身上。
白芙笑一笑,眼睛看住我,凉的,薄的。她说
——欧阳,或者你不会相信,曾经我这个人无爱不欢。平生最大愿心,便是得到很多的爱,溺毙我。
是,我叫欧阳。我与王家卫《东邪西毒》中的欧阳锋甚至有同样的姓氏。
我看定白芙,不知什么样的人可以被她爱上。她站在我面前,细长黑影子投上背后墙壁。
但就连这个影子也像是受过重创,没有心,没有力气。
我细意翻检自己的感情,自问是从几时起爱上这个人。
是否早一点,再早一点,是否在初见。呵,真的,竟然是一见倾心。
我失笑,从不知自己是这么多情的人。
我伸出双臂拥她在怀里,闻到她头发里淡淡的香味。我问她
——想要那么多,有没有得到呢?
她却不再说话,安静伏在我的肩头。
我以左手覆盖上她双眼。很快我的手心就湿了。
白芙从不在我处尽夜。
凌晨时若我醒来,便会得见她坐在地上,背抵着床,吸一支烟,看窗户外面的天空,一点一点亮起来。
之后她赤脚走往玄关,我听见她蹬上鞋子,轻悄地离开。
这时我就会起身去到窗边,看着她穿过路灯下无人的街道。
总是右手执烟,脸容清寂。
黑色衣角当风扬起,如夜枭滑过诡秘的境地。不可靠近。
每见一回这场景,我便更深切地知,我与白芙,原亦不在同一个世间。
不止一次我幻觉,她是一只鬼魅,匆匆夜行,要去赴一场亡灵的典礼。
有时她亦同我亲厚,为我做龙虾汤来吃。哼着歌。
通身只得一件肥大黑T恤,头发随随便便挽在脑后,仍似直接自油画中走出一样。
乃至在她之后很久,我都偏执地错觉,一个人若不够漂亮,便没有资格姓白。
有一回,我同白芙趁夜兜风,红灯时旁边恰是一间酒店,大堂内众人正簇拥着一双男女。
那女子穿一袭艳桃红曳地裙,肌肤胜雪,双眸如宝石。也不见她戴几多首饰,整个人却真正宝光流溢,叫旁观者惊为天人。
她对身畔男子十分亲昵,不时将红红的小肿嘴凑到对方耳边去讲话。
笑时耳铛有情致地晃三晃。
单是看一看,已追魂夺魄。
车开出不久,白芙说
——呵,美人这个词之所以被造出来,原是为着形容这样的女子。
片刻,她又说
——但她同那男子关系已出现裂痕。而她正不知如何弥补。
——嗄?她同他多么亲密。
——呵,凡女子在公开场合主动向对方表示亲密,大抵都是因她对这段关系并无信心。
一切被白芙说中。事实上,两小时前我刚接获一单生意,目标正是那艳光四射的女子。
委托人便是此刻她身畔的爱侣,原因,呵,有很多。但归根结底只有一个
——
她已成为他的麻烦,需要被解决。
三天后,该艳女将会死于她背山面海的豪宅。自杀。
然后,像都会中所有的传奇,她的死将沸腾几日,又沉寂下去,如世上从没有这个人存在过。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但那一夜我与白芙却十分尽兴。
我们驱车去往临海的悬崖。
长风自夜海深处来,吹乱我们发鬓。
看着白芙洁净如莲花的面孔,突然我想,可不可以,时间也停住。
呵,然而停住做什么?等着我荡气回肠地同她说一声我爱你么?或者我应该单膝跪地荡气回肠地向她求婚?
我知若我做了以上任何一件事,回家都只会后悔得啃床板。
我同白芙的关系是只能如此,不能进,不肯退,不可以有其他方式。像死结。像命运。
这时白芙在同我说话
——欧阳,有时我也在想,做回普通人,会不会幸福。
我转过脸看她,十分难以置信。她也会有这样的想法?
她看见我这副表情,便笑一笑。白芙的笑是嘴角向上扬一扬,无端带着些敷衍,并不特别地标识她快乐。
自一开始我便为她这一点淡静心折。因我们笑,实则不过是还没有哭。
她接着说下去
——等回过神来,我也被自己这想法吓一跳。同不爱的人每夜晚餐,二十年过去,做爱像刷牙。这样的情形,想想都觉有十二万分尴尬。如果不是悲惨的话。
我知她内心实则痛楚难当,握住她的手,说
——可是,多少次,只因人人都那么做,我们不也就照着做了。
刚说完,我和她同时惊觉车窗外有数道白光闪过,急忙转头去看。
呵,只见漫漫一场流星雨,正经过我们的车我们的海。
它静谧地来,是存心要予人铺天盖地的惊喜。
它渐渐密集,似万千萤火自天幕扑落。同我们错身,叫我们忘记呼吸。
流星雨过去很长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因不知如何开口。
良久,白芙才同我说
——你看,这世上最好的东西,全属免费。能用钱买到的,实在只是次品。
我大笑,深知面前这个女子随时会得凌空飞去,我只好穷凶极恶地抱住她,说
——所以,去他的金钱。
呵,去他的太平盛世,去他的定则规训,去他的信望,去他的理性。
去他的婚姻,还有爱情。
但真的,我是否甘心?
一日暴雨。
天空挂下瀑布来,举目净看见银白条子不间断堕下,
隔住这间私人会馆的落地窗,已觉头发湿湿,臂膊凉凉。雨气一路跑进房中刹不住脚。
委托人同我谈妥了生意,力邀我饮他珍藏的勃艮第香槟。
白茫茫街道上陡然地便也四下无人了。真费解平常那熙熙攘攘众生又是从何而来。
突然我见雨地里有黑色衣衫闪过街角去,直往一条小巷子里行。
并不打伞。
我熟悉那身形,心念一动,即刻追出。
巷子是死胡同。两旁皆是各色餐馆,亦不甚高档。是藏污纳垢之处。
此刻叫大雨一冲,只有更添多些污秽。
我站在巷口等。借人家半片檐头。
呵,上一回。上一回这样等一个女子是何时?
应是十来岁,炎夏,站在夹竹桃树荫里等小女友下学,然后一道去吃爱玉冰。
你看,再沧桑的人亦曾年轻过。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抬抬头,见大雨中竟有几道日光在对街大厦的玻璃幕墙上飞快地闪两闪,似人诡谲地眨眼睛。
然后我再看那巷子,白芙就自雨中出来了,身后跟着两个少年,中途她回转身,叫他们回家。
分明她已看见了我,却连脚步亦不曾顿一顿,直走至我面前,才淡淡同我说一声,走吧。
她的态度这样坦荡,我又怎好拿出掌握了她什么秘密似的猥琐表情。
她这个样子,永远占尽主动,简直要令人恨她的。
——我枪杀他们的父亲。今天是他们的生日。双胞胎。
她甚至不待我发问。亦不看我。
我几要为这女子击节
——打灯笼也找不到你这样的怪人。
真的。哪里有杀手兼任抚恤员的?
——不。他们不一样。他们的父亲是我前任经纪人。
我抓住她的胳膊,停下脚步。看定她的面孔。
她并不反抗,十分顺从,像是一早决意要在今日将前事说给我知道。
几绺额发湿漉漉搭上她眼睛。雨水顺面颊徐徐急急地流,汇合到下嘴唇,在凹陷处停一停,才滴下。
她的面孔十分苍白。
她又说
——死时他正吃意大利面。中枪后,仍大口咀嚼。血自他左胸沁出,洇开,他低下头看了看。我做得十分干净,没有人怀疑我。
业内虽百无禁忌,然而杀手干掉自己的经纪人这回事却是真正的雷池,一旦暴露,人人得而诛之。
她怎做出这样激烈的事情来。她一向那么淡静。
——为什么?
——多年前他出卖我的爱人,害他死。
我仔细看她面孔,想自其中找出些音训跟印记。
什么样的人能够被她爱着?
这时她又道
——现在,欧阳,你既已知情,我必须杀你。
白芙。有很多问题我尚来不及问你。
我想知人与人的生命是从几时起分道扬镳,竟会如此不同,为什么我的盛世竟是你的末世。
我想听你说,同我在一起你快乐,想听你说,过去十年加起来,笑得也不如近日多。
我想打探你的爱与憎,忧怖与喜乐,看顾你,想因着我那一点完全无理的爱情,请动周天的神佛。
但分明又不是那么一回事。
你不知惧,不知怕,你并不需要一个人在黑暗里出现,予你救赎,好像神,好像光。
你是八面威风的小兽物,内心别有天地。
甚至你不怕警察。
你会笑我迂腐,说
——何必这样阵线分明,警察同我们亦都不过是讨生活而已。
说时扬起你尖俏的下巴。你是不可反驳的。
而我却知其实你怕什么。你怕你爱的人离开你。
然而最恐怖的却在于,你害怕的这件事,实在已经发生过。
那一日,暴雨中,我安详地闭眼受死。
竟是怀着满腹的柔情。
我知白芙是一把好手,从来一枪毙命,短短时间,生命便也流失一空。更有这周天众水来接引,我不会太寂寞。
总好过数十年后孤单地在老人院霉败的床铺上咽气。
但我等待良久,始终等不来枪响。
睁眼看时,她已走了。
许是街角樱花蓦然盛放的这夜,我念及白芙太多,入睡后,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自己摇摇走去替她开门。四下安静。不知谁家自鸣钟响了三记。
门口站着一个孩童。有洁净如莲花的面孔。穿黑色衫子,因着衣不称身,下摆同袖子都拖在地上。
然而她执拗地保持着成人的姿势成人的神情,等待我认出她。
她像一只幼小的鬼。将轮回也抛却了,穿过黑夜来找我。
我就蹲下身,拥住她菲薄的小躯体,轻声叫她的名。
醒时我觉空有一个怀抱,再无什么值得我去抱拥。遍体凉森森,有无尽寒意。
该时刻,我知,我亦成为一个凉血的人。
有时我会问睡在我身旁专事货腰的女子
——是否你会为自己的职业自卑?
她们往往做出受到冒犯的表情,神色中有恼怒有羞赧。
这时窗户外面的天空,正一点一点地亮起来。
我便走去窗畔,看一看路灯下无人的街道。
我似看见白芙匆匆夜行。右手执烟,脸容清寂。风吹起她黑衣角,是地老天荒的旗。
我知,若我以同样的问题去问她。
她必会得笑一笑,笑容里有挑逗,有轻蔑。她又必会得说
——呵,这有什么好自卑的。每个人亦需有一技傍身,而我的那一技不过恰好是杀人。
她始终是带着点超然。
虽然她所爱的亦不过是像七个寂寞的日子这样滥俗的老歌。
而我意懒心灰。余生所能做的,便无非是在听到这样的歌时,隐隐伤痛地想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