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生,会不会有一天你在异国的公交车上望见窗外长街也许繁艳也许萧索,这时你自觉周身空空荡荡而内心突然涌起大片大片的荒愁,然后你就想起了我呢?
会不会,你想起我时肺腑的惊动恰与我想起你时的等量,而你不要忘记我的决心亦是深稳到连扪心自问也不必的?
讲起来很夸张的云生,第一回我见你时,真忍不住要以手捧心,因它太惊动,莫可形容。
但我初听说世上有一个你,却是在越人口中。
他说他家中长辈性情皆和婉,惟其中一名叔父行事有些乱暴,职业也古怪,冰川学家,长驻阿尔卑斯山,专事引发雪崩,控制崩塌路径以保护山脚村镇。
当下我觉这人的确好传奇,但跟我却没有关系,因你不是我的。
呵,云生,我是甫生已老,识众人识万物也世故沧桑,到了手中的我才与它亲近。
而那时我的确料不到你是有那样一个老灵魂,与我的这一个简直不分伯仲,互可匹敌。
近来我重读胡兰成《山河岁月》,大陆版本虽被删得七零八落,我也喜欢。
因他是吉光片羽也佳妙得很。
书里头,胡兰成说,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它是对的,它是好的,只因为它是这样的。
看得我真诧异,怎么会有人抢走了我要对你说的话。
最末那一批旧式文人里头,行文不带刀斧杀伐气的,我以为沈从文是一个,胡兰成是另一个。
文章气质,沈从文得其清朗,胡兰成得其艳乍,民国风光,沈从文得其山水,胡兰成得其花树,这两个人是不动声色就将气数瓜分尽了,却又不约而同都来与人世相亲。
而我呢云生,我是不近人世好久了。
我简直要疑心自己并不活在这世上。
但慕人不许我寂寞,时时拉我同她夜游。
这一晚是去往一处私人会馆,不晓得哪支牌子今季的新品发布会在这里举行。
迪奥也许圣罗兰我没留意,入内只听满场讲着法文,时尚男女逐对皆有颀长脚线,光洁背部裸露至腰间收成漂亮V字,周遭弥漫脂粉跟香水气味,而我已久不近声色竟觉呛鼻。
许是同行的慕人太耀眼,我穿条陈年仔裤亦能够长驱直入,自顾自走去吧台一隅,将滋味野烈的粉红香槟豪饮到饱。
隔着疏疏密密灯影,望见慕人站在人丛当中言笑,一袭银白千秋兰绕住她颈项,令我不由得想起前人故句,红绡夜盗寒江雪,其中的冷辣香艳真要亲眼看见才会知道。
云生,此刻我饮到七分醉竟也不可以说自己不快乐。
但我知若是你在,我连深究自己心情的这一点余暇也不会有。
这时眼前闪动黑影,有人同我讲Bonsoir我吓一跳,一仰头见那男子灰头发猫一样绿幽幽眼睛,朝我举一举手中马丁尼,他说
——愿你正想念的那个人也在想念你。
呵,云生,你已成为暗影铺天盖地在我眉目,陌生人与我打个照面也看到有你蛰伏。
而这是我得到过最别致的祝酒辞。
清晨时我从一场荒梦惊醒,睁眼见窗外尚有夜雾未散,而我头痛欲裂好像昨夜曾遭一个贼以大棒猛击头部。
翻身过来我险些压到一个人稳睡如婴,被单深埋他面孔只露出一丛灰头发。
忍住头疼我静静起身自地板收拾了衣裤跟鞋袜,踮起足尖潜出他极简主义风格的寓所。
我跟他也算是拍手无尘甚至没有互通名姓。
电梯门合拢我才吁一口气,呵,真可耻云生,酒后乱性这种事二十岁时已该做足喊停,而我已实实在在二十七了。
二十七了。我记起十七岁时窄巷道里背着书包我初初吻过谁的双唇好柔暖,七岁那年我同邻居家小哥哥比赛吃西瓜直至腹胀如鼓最终胜出,当我七个月大只不过是一团肉被爸爸抱在怀里他左手指间总也离不得一支烟,而我出生的第七天,云生,那一日你做了什么,拖过谁的手,看了哪一场电影,北方高大乔木树影中你望着她秀丽侧脸是否曾轻易言爱?
我发肤间仍残留那个人的香水,依稀可辨,若有若无金合欢气味。
呵,不见合欢花,空倚相思树。
寂寞草菅人命,而我终于败下阵来。
在路上走走天色渐已大亮,日影浅照,云生,今日晴好。
再几日便是圣诞,街面上却反常,十分荒静。
我去了一趟邮局取稿费,骑着你留在地库的旧单车。
路上还被人拖住接受采访,问题十分荒谬,想要知道我对女大学生功利征婚的看法。
呵,实在讲,云生,我能有什么看法呢?时至今日,我是连世间的对错也不理会了。
某件事只是这样明白地发生,而我只是这样爽然地存在,且它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人心兵荒马乱,一并连好坏也没有,即使我们俱为女子,亦无暇彼此看到,扫净自家门前雪还来不及。
我在北方凛冽的冷空气里骑着单车行进,内心无悲无喜,却哼着一支歌。
是伦纳德?科恩1988年那首I’m Your Man
——If you want a lover,I’ll do anything you ask me to;
And if you want another kind of love,I’ll wear a mask for you。
“一个男人不会跪下他的膝盖,只为了一个女人回头。而我,我愿意爬向你宝贝,我愿意匍匐在你脚下,我会像一只痴情的狗哀鸣,在床单上洒下我的眼泪,我会说,求你,求你,我是你的男人。”
云生,歌中的男人垂垂已老,但他决定还要再爱一回。
卑微地燃烧这一次,之后就要有尊严地熄灭。
爱过的人不能再如此深爱,就好像被三千铁弩射退的钱塘江潮心有余悸,即使它卷土重来也已受过重创,我们的心是惊弓之鸟。
科恩的歌太对我脾胃,旋律鲜有起伏,歌词却很妖娆,是二十世纪末的靡靡之音,但他也不乏亡命不乏疲惫,更叫人伤怀。
何况,还有什么比一个老男人唱情歌更动人呢?
时常我回环地播放着这支曲,然后慕人来撞见了就拖住我与她跳一支布鲁斯。
到底是见仁见智,同一支歌,我听来是伤痛,慕人却要把它听出佻达。
说来也奇怪,我与慕人实则都不算是太好相与的人,但偏偏对彼此还存了些耐心。
每每她去超市,总也会得替我找平常吃的那一款牛肉酱,找不到时,也会得不厌其烦发来短信问我。
我当然也不厌其烦回复过去指点她,是在右手边的木头货架,沙拉酱背面,要蹲下来才看得到。
她又欢喜吃一款老婆饼,总要买了来与我分享,她边吃要边说,老婆饼不是用老婆做的,就像婴儿油不是婴儿的油。
呵,真骇突是不是。
新年那天只差一分钟十二点,辛德蕾拉就要遗失水晶鞋的时刻,慕人来找我。
我呢又是好几天没有见人趿着拖鞋同她站在雪地里吸烟。
慕人穿件宽松大衣,黑色,一点花样也无,斗篷似,却搭双靴长及膝上,越发显得她明眸皓齿,鹤势螂形,逼人得很。
我虽是这样的挑剔也只能说她会穿,时尚就是一个人分明是在做自己,却简直能从平地带起一阵风潮来。
慕人从这件大衣深处掏出一瓶酒,又从另一侧取出两只酒杯,斟满,递给我,跟我讲新年快乐,这时街外那间小教堂恰在打钟,远远传来欢声。
作为回报我便教她如何躺倒在雪地,挥动双臂,印出人形好似生有天使翼。
慕人兴奋得双眼亮晶晶,问我从哪里学来。
呵,云生,原来这个徽记你真的没有教给过别人。
大概慕人带过来的酒好,我饮完去睡,竟一夜无梦。
是新的一年了云生,而我还没有做好决定是要想起你还是要忘记。
甚至我也并不觉日子崭新,呵,只不过是在落款签章时更换了数字,而时间其实仍是一天一天侵蚀性地过去。
这一年我没有戒除烟酒的打算,亦对自己的人生没有规定,你知我从来如此,而惊觉世事迫在眉睫却只是近日的事。
故人何在,前程哪里,心事谁同。
我时时抱臂而立,倚在窗前见遍地云影无所谓新旧,有那么一瞬间我是黯然了。
但云生,书写于我是合宜的么?
我每有口不能言,言不及义的时候,几乎是本能地便要投奔文字。
而其实书写不能拯救假使沉默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