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来,让我再想你一次,然后我要忘记你。
——你总是说得很对,一直人们都不晓得怎么去爱但晓得怎么去吸引,而世上究竟有没有爱呢,从来都是个问题。你说如果爱只代表一个人吸引另一个人的程度,在这个意义上你相信爱情,那么长安,在这个意义上,我爱你。
——此刻机场安静得不象话。只间或有一把柔润嗓音自广播传出,便有人陆续起身,卷起人潮,向登机口涌去,人人都挂住个疲倦表情在脊梁上。有时我真恨这世界这么冷这么静,不管某个人的心有多痛,而航班照样起飞,也许准时,也许晚点。然后我就记起你的声音,长安,暗的哑的,说话时语气却很温静,也不慌张也不迫切,你看,你都不想说服什么人,引起什么人的注意,或是叫什么人来听从你。但惟其如此,每听你这么说话,我便觉自己被安顿了。但其实这是不是安顿呢?好多回失眠时我分明惊觉自己的心那么渴,渴到裂成一片一片,于是我就会想到,是不是事实上,我是被你毁坏了。
——我想你一定没有忘记那一回,我浑身好凉,靠在你怀里,你的怀好暖,你的心在左边,扑扑跳。我看见你耳上有小粒钻,发着多芒的光。我觉眼睛刺痛,但我的心,并不因此就少麻木一些。我清楚记得,那时我苍白着脸,低声同你说,长安,生命没有意义。而你则短促笑一声,以凉湿手掌捧牢我面孔,你细细密密望上我的眼,你说,近江,是谁告诉你生命会有意义?
——因为遇到过你,我怕是永远无法习得不爱了,至多,我只能学会不去记起。
——长安。
自酒吧出来已是凌晨,天有些灰,但也亮了。
盛宝芝伸手摸一摸徐近江面颊,又抬起尖下巴朝停车场扬一扬,说
——有人来接我。搭个顺风车?
说时高跟鞋子站不稳,晃两晃,耳铛摇得劈劈啪啪。呵,昨夜的酒和光和药物和音乐都太强劲了。
徐近江便懵懂点头。
数小时前,他们一群人娴熟以芝华士加冰送服药片,还说了干杯。
之后闪蓝闪红光影的劈杀里,还有音乐蓬蓬击上胸口的时候,他的灵魂业已出窍,飞走了,白色的。
这时宝芝已在大力朝停车场那人挥手,看得出她好高兴,之后她跑起来。
塔夫绸裙子簌簌响,深红色,露出膝上十五公分的腿,肩带细,细到多看几眼便会断掉。
雪白腕子上伏着黑蝴蝶。
近看才会晓得,那原是四枚黑羽毛做成凛冽蝴蝶翼,风来亦会得飞一飞。
呵,这是夜要闪避昼的猎杀,幻化的,蛰伏了。
车畔那人亦是个女子,很年轻,素着面孔,简单穿旧T恤和洗到发白的牛仔裤,站在那里吸烟。
见宝芝跑近,她便亲热将宝芝那一条小腰揽过去,拼命揉一揉她的发,还在那头发上吻一记。
之后她看到近江,向他点一点头。
正是长夏,四围深草中断续传来虫声。隔住酒吧厚重铁门,仍听见里面隐约地动山摇。不远处公路上有车呼啸着过去。
徐近江有些耳鸣。
而这时听见盛宝芝说,近江,这是尹长安。
所以后来他一度诚恳对她讲
——长安,在认识你之前,我没有灵魂。
但她怎么回答他的呢?
照例她摇一摇头,笑他文艺腔,接着又同他说
——呵,近江,男人呢大可没有灵魂,甚至没有心,但一定不可以没有肩膀。
其时正值旧历新年,四下腾起璀璨烟花来。
窗外明黄暗绿的光映上长安面孔,她脸上班班驳驳然而好平静。
彼时近江惟觉她冷酷,是到以后他才渐渐明白过来,原来她对男人的要求那么低。
生命何其菲薄,而情重如山,是莫大奢侈,但她所需,竟无非只是一点担待而已。
再遇到长安,是个黄昏。
她正以一架旧尼康拍摄一处繁木浓荫的老院落,墙壁上写个大大的“拆”。
近江上前招呼,她便朝他笑一笑,转过头去继续工作。
直至红日完全沉下,长安才停了,坐到路边石墩子上,吁一口气,点了一支烟。
一扭头见近江仍然等在那里,她便拍拍身边位子,示意他来坐。
他就走过去。
暗沉沉天底下,长安见近江走来,有那么好身形那么好样貌,心想,这才真是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倒是近江先来问她
——长安,你喜欢老式建筑?
她便举目望一望四周高入云霄的现代主义楼宇,那么高,几乎要倾下来。
她皱一皱眉,眯起长眼睛
——恩,近江,来,你来告诉我建筑是什么,拆了旧楼盖新楼?
他就笑了,说不晓得,大概是吧。
长安也笑,盛宝芝历任男伴里面,真少有这样不油滑的,接着她道
——老建筑是活的,有生命。人在里头,是跟它一起长。但现在的建筑,呵。
她停一停,吸一口烟,并没有再说下去。
古罗马的斗兽场,两千年前是真的有角斗士在里面跟野兽搏斗,流血和死去。
而贵族在座席上发疯般狂呼,妇人挥动着她们的桑丝手绢。
还有紫禁城,也是真的有宫女在里面寂寞地白了头发。
所以长安每看它们,总觉当中人影重重,呼吸间嗅到酸楚味道,而四下里悉簌有些动静。
真正的好建筑是要这个样子直见性命的。
看看天色渐晚,长安便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她说
——走,喝酒去。
近江心想,原来长安同宝芝一样也是夜游女么?她服何样药片,是否亦是以芝华士加冰送下?她领他前往的酒吧是会静一些,或是吵一些?
脚下却已踢踢踏踏随着长安到了一间窄小食肆。
昏昏光影中,近江瞥见炭炉上架着肉串,红红白白,烤得滋滋溅出油来。
店家却团团围拢电视机看一档综艺节目,回头见有客,互相推搪一阵,才终于有个人肯站起身来招呼。
这时长安就侧转头,狡黠向他闪一闪眼睛,低声说
——只为这里酒好。
酒是老板祖母自酿的米酒,入口十分清润。老人心静,故连酒的味道亦是绵静的。
后院里蓬蓬勃勃生着几株花树,形和影都是薄的淡的,应该是樱花吧。
细看时,还有黑黢黢一条大狗卧在树下。
呵,竹杖芒鞋轻胜马,踏过樱花第几桥。
近江不自觉想起昨年到京都采风,亦曾住过这样的院子。
日式庭院中的枯山水,往往以乱石打边,当中铺出沙画。
这里面有日本人的物哀,就是见不得花落,所以连花开也一并不要。
亦是在京都结识了盛宝芝。
他记得是在一树八重樱下,她提着笔跑来他面前,说,不要动,你是我的模特。
画毕给他看,他只见笔触潦草,却还有些韵致。粉柔花瓣旋转着飞落他的黑头发,他见画上的自己带着光。
而面前的少女有乌瞳瞳大眼睛,活泼泼有些生气要溢出来。
他想最起初是她喜欢了他呢,还是他喜欢了她对他的喜欢,但事实上无所谓谁先吸引了谁,总之一来二去,彼此便成为情侣。
呵,反正谈不谈这场恋爱,时间也一样会过去。
这一晚也不晓得跟长安聊了些什么,出来时已是深宵。
但长安的确曾同他讲起三岛由纪夫,她说,生没有真假的,亦没有善恶,甚至无所谓美丑,它就只是,生。
街面上干干净净,有些潮热。
近江转脸看一看长安,他看见她眉毛长长,远山一样,还有一管鼻子,细细挺挺。
他就想这个人这个模样,好不好算是漂亮呢,或者她已经逾越了漂亮这个词语?
忽有血红跑车烈烈似一团火,鸣着笛自他二人身前擦过,卷起燥热尘沙,浩瀚扑上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