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就是叹息桥。
灰色砖石结构,并无雕饰,看上去好普通。
但传说若恋人到威尼斯,日落时在这座桥下拥吻,便会相爱一生。
韦云喜站在街角屋檐底下,抬头向四周望一望。
下着雨,又是黄昏,四面八方灰扑扑只觉得暗。雨势暴烈,溅起水花打上她小腿。
这场雨来,怕是一时收不住。
云喜深觉无味,扭头见身畔摆着一架老式点唱机。
恰衣兜中有两枚角子,便尽数投入,谁知它竟真的奏出歌来
——Love me tender,love me sweet, never let me go。
音量不大,且混合电路不稳定的沙沙声,夜雨中惹起平生心事,竟有隔世感觉。
她倚在墙上把这支歌听完,吸了一支烟。
外头还在下雨。
次日好天,正是陈碧落婚礼。云喜步行去往教堂。
教堂不大,满墙垂落七里香。烈烈日头照下,香气十分浓郁。
金发的幼童在小广场上奔来奔去,惊起鸽群,振翅飞去墙头。
青空一碧如洗。
进去时有些迟了,新郎已在吻新娘。
碧落今日好美,婚纱简约漂亮,深V设计露出她洁白后背,及背上一双小巧蝴蝶骨。
更兼她雪胸乌发,深目长睫,呵,碧落似一只典藏版芭比。
礼成后,云喜趋前,轻拍碧落肩头。
而碧落回头见是她,竟一下子红了眼圈。她跟她认识对方,已有一生那么长。
最记得十一、二岁,两人尚不甘心地长着少女细瘦的四肢跟紧凑的五官。
午后,拖两张旧藤椅,坐在满架七里香下,彼此说起想要爱什么样的男子。
那时憧憬得好热烈,连他的眉目亦描画得清楚,但光阴无声将早年印象一笔带过无所谓记得。
而最难过的,亦不过是多年后云喜跟碧落彼此殷殷问询一声,那个人,你爱到了没有?
念及此,云喜的心就软和一些,留下一道缝隙,放往事进入。
呵,往事。好似电光烈烈劈下,照她心地雪亮苍白。
她记起雷霆,不能不记起他。
这个男人定下她情字路上终生基调,昏暗,沉静,起初细嫩过,但终至于不可避免地变得粗糙。
她记起他最末一回返转,带同别一女子的香氛,当她终于不能克制,向他问起,他便坦然说
——云喜,你太年轻,而我需要一个妻子。
那一晚天空落着雪,而地上积雪好深。云喜骑着自行车离开雷霆的家。
空气很冻,冻到她想做一个悲伤表情也不能够。
她一口气骑出八条街,一边还倔强同自己讲,其实也不怎样痛,你看,我受得住。
直到连人带车摔在雪地里,云喜才放声哭出来,想起同雷霆枕席上那般温存耳语,原来尽是虚言。
那时她赤脚穿拖鞋,通体只在睡裙外头罩件薄呢大衣。
最初的麻木过去,她又有了知觉。天寒地冻,韦云喜再也没有暖和过。
不久传来雷霆婚讯。
云喜抱别了碧落出来,走在威尼斯狭长街道上。
行人寥寥。日光布下光影,几许幽暗,几许温柔。
街角咖啡馆以花体字写就店招。透亮叶片间,看得到鸽子在飞。
云喜发现想起过去的事自己的心仍然安静,没有惊动,甚至没有声音。她想好了,这回终于好了。
隔街跑来一只白色牛头梗,小小只,短短腿。
而转过拐角便看到它的主人,穿黑色帽衫及牛仔裤的少年。
呵,云喜认得他,来威尼斯的火车上,他坐在她的斜对面。水仙少年,上唇隆起如一张弓,好像古希腊雕像。
对待同行的几个女孩又有无限宽和容让,温柔看顾,并不介意逗她们开心。
云喜尤其记得那几个少女,眉目都十分讨喜。
叽叽喳喳说话,看到什么也感兴趣,凭空带着些热闹。
云喜知道她们。
她们的面貌跟心性一样既沧桑又稚嫩,既像妇人又像孩童。她们无往不利,目空一切。若是受到伤害,至多痛三天,转个身已在同别人谈情,而那三天的痛却是真的痛,留下印记很浅很淡,却是向内侵蚀,十年后当她追想往昔,才真正成为伤口。
她们来获得,来杀伤,来巧取豪夺,别人的感情。她们即使爱得很深,也带着不善。
她们是阿修罗。
云喜知道她们。因为好多年前,她也是当中的一个。
——在火车上我们见过。我叫商期然。
少年说。他弯腰抱起狗来,对住云喜笑一笑。
火车上他已注意她。
一个人,很少行李,并没有挂着耳机以最大音量听硬摇滚,偶尔甚至用心听人们谈话,有趣时亦会得随和笑一笑。
她并不成心将自己同世界隔开,但她却不在这里。
疲倦控制她,在她体内沉淀下来,好像砂,好像石,使她变重变暗。
不自觉他就要在意她。讲一句笑话出来,总要先向云喜看一眼,见她弯起嘴角,他才真正得到鼓励跟嘉许,满意了。
而此刻云喜亦仰起面孔向他笑。
笑时伸手去挠一挠他怀中小牛头梗的耳朵,它觉得舒服,发出一串惬意的喉音。
云喜抵达马德里的那天,已经很夜了。
她在旅馆附近的小广场上走一走,四下安静,耳中亦不知是幻是真,竟遥遥听见荒腔走板的胡琴。
呵,这把凄迷酸楚声线,异国听来,更觉苍凉难当。
云喜禁不住有些情怀激荡,循声找去,却在庞大建筑物后,石柱阴影里寻着一个老人,垂首拉一把二胡,曲目恰是《梁祝》。
真的,怎么可以用小提琴来演奏《梁祝》呢?那种乐器太年轻,太明亮了。
一定要更老更幽暗,才够资格呈现那一则旧事,温柔,渴慕,生死相许,开到荼蘼花事了的爱情。
这支曲,是要这样来听才够意思。
云喜忍不住为之击节。
而老人身畔早已站定一个听众。相逢又是故人,正是商期然,带同他的狗。
回头见是云喜,他便笑起来,笑时白牙齿闪一闪
——呵,你也来了西班牙。
你看,总是这样。同某某走几条街迎面又遇上,而有些事有些人,全心期许过,甚至寻觅过,却一直不会来。
商期然接着道
——听说这里的橙花开时带得有血,特地绕道过来看一看。
西班牙这个国家一贯是浓艳中带着些不祥,有盛极而夭意味。
像唐吉诃德,像达利的画,像阿莫多瓦的电影,像斗牛士,以及弗拉明戈舞,舞女大红滚黑边的裙摆,既是血,又是淤伤,妖丽,但带着阴影。
云喜还记得少年时读梅里美,荷塞用剑指着卡门的胸口,问她愿不愿意继续爱他,而卡门则昂着头连说不不不,继而将两人的订婚戒指狠狠抹下,奋力掷向草丛中去。
呵,正是这个国家独有的感情方式。爱一个人,爱到死,一旦不爱了,死也要离开他。
但云喜知,她做不到。她连自己仍在爱或是已经不爱了都不知道。
她只是灰心。
灰心亦是可以令到一个人离开另一个人的。
不久收到碧落寄自爱琴海的明信片。
蓝白的海。百褶叶窗一扇一扇漆成天空颜色,而人家露台上摆放不知名植物,开粉嫩小花。
希腊是自古就带得有一种孩童般的天真跟爽然。
背面以碧落特有工整纤巧字迹写满蜜月观感。呵,人一结了婚,就是比较夸张。
收梢时,她写道
——云喜,来希腊的飞机上,我结识一个人,他带着他的小孩环游欧洲,爱琴海是他最后一站。他说他认识你。他叫雷霆。
云喜看时不禁一笑。
呵,原来说到底,她跟他的关系,亦不过是认识而已。
尽管韦云喜一早便知,能令她一生记得的往事,终将变到平淡,但她并没有料到会平淡如此。
期然见她笑,也凑过来望一眼
——呵,这个雷霆,单是听说已觉十分精彩。
然而见云喜三缄其口,不欲开启话题,期然便也知趣地不再追问下去。
之后二人并肩穿过夜间幽凉的小巷,曲曲折折走往市声鼎沸的唐人街。
一到唐人街氛围立刻就不一样。
四处腾起火光,各家掌勺炫技般将菜蔬以明火爆炒,掀起香气一浪一浪。
红光映上食客面孔,无端带出洋洋喜气。
又有大红灯笼高高挂起,天上地下都传来京剧跟评弹。
一切都太东方太中国,然则骨头里少了那份中正跟阴郁,终究浮了滑了,哪怕再隆重些,也绝非正宗唐人气象。
而商期然实在是第一流玩家,他甚至找得到唐人街上味道最好的大排挡。
他们吃清蒸鲑鱼下酒,酒是店家自江南捎来的桂花陈酿。
有道是,浮生只合尊前老。两人一斟一酌间,不察觉已是深宵。
有那么一瞬间,似是四周倏然都静下来,云喜耳中分明听见一句苏三起解
——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
这一段西皮流水,云喜知接下来唱的是什么
——未曾开言心好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言说苏三把命断。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
苏三的故事被写上《警世通言》,而她的花名,原是叫做玉堂春。
她将青楼中的千红百媚,尽化作落难后的水复山重。苏三披枷戴锁,情字路上走得好辛苦。
这时云喜便抬头,向面前的期然说
——你看,女子要爱起来,真正是一条道走到黑。为这个男子已经死到临头了,还想着让他得到她的消息。但其实,人家要不要知道?
期然便看定云喜,眼色一如新月清明
——云喜,你想说什么?
云喜心中一恸,真正悲从中来。
这时她才不得不承认,原来往事并没有成为往事,一切都没有过去。
她是扑在雪地上哀哀痛哭的韦云喜,这个形象蛰伏在她体内,等待被唤醒,像火山,像海啸,从好多年前,直到今天。
呵,行来几许山水,不胜人生一场醉。
懵懂中,云喜对期然说起雷霆
——那时凡事也不肯用心,总也记不得他的电话号码,他便拿一支笔,把它写在我手腕上,拉拉袖子就看见。以至于在离开他之后,好多次,当别人问我要电话,我脱口而出仍是他的号码。
——我特地跑来欧洲升学,以为自己已经走得够远。但来了以后好长一段时间,每一天我醒来,亦不过为着继续想念他。地铁站里见到一个人笑起来唇角像他,仍然忍不住看多一眼。
——但你知时间治愈一切,事情过去好久,我才渐渐敢于去看我的感情。我看到它变暗了。它存在,但不再发出声音。我终于放心,不再介意听人提起他的名字。
——同他在一起时,我一直都希望能有一个小孩,最好是女儿,这样便可以跟她梳一样的埃及艳后发型。她的手要小小暖暖,可以拖着四处走,去看伦敦桥和大笨钟。到她念小学,我要知道她同学的绰号,听她抱怨谁借去她的熊熊橡皮擦没有还,然后买一个新的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