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的雨点越打越密,不知道哪里来的风将雨刮向了若水的发丝、脸颊、颈间和手背,可她却如塑像一般,不躲也不避。这时的她不是皇后,不是长孙,而仅仅是那个在未来活了二十年的若水,没有姓氏,没有父母,甚至没有完整的魂魄,可那又何妨呢?无关男女之爱,风月之情,是里面那个正在生死间徘徊的男人给了自己一个或许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想到这里,她忽然微笑了下,所以如果你不在了,我又何必还要坚持下去呢?
不知道站了多久,忽然——
“小姐。”广月恭敬的声音里夹着不容错过的喜悦,“陛下醒了,要见小姐。”
“好。”似乎方才的盛怒与无力只是海市蜃楼般的幻境,若水从容地转身,带着淡淡的笑容,往内室里走去。
偌大的寝室内,弥漫着浓苦的药味,若水安静地走到榻边,还未来得及坐下,手便被李世民紧紧握住,力气大得完全不像刚从昏迷中醒来的病人。
她有些吃痛地蹙了蹙眉,不过还是微忍着抬头问道:“陛下的状况可是有些好了?”
上官平面色怪异,支支吾吾地说不到点上,若水有些不耐地正想打断他,却听见李世民声音沙哑道:“上官平,你先下去吧。”
若水这才将脸转向丈夫:“二哥,你这是怎么了?”
李世民却反倒怔怔地看着若水的面容,一丝一毫也不放过,直到确定那向来淡定的眸子里溢满了担心与忧虑,这才松开她的手腕,上边已经是一圈清晰的红色。
“你去把承乾、无忌、李靖还有玄龄叫来吧。”李世民突然语气平静道。
若水愕然,这……“二哥,御医到底是怎么说的?”
李世民的神色黯然:“若水,要是我不在了,承乾还太过稚嫩,你一定要替他,也是替我看好这大唐江山啊。”
若水死死地盯着他没有一丝血色的脸,莫非这就是所谓的……不可能,这怎么可能?贞观八年不过是唐太宗开创盛世的一个开始啊,她伸出手,与那双冰冷的大手交握着,双眼直视着他沉郁的眸子:“二哥,今天这话我只说一遍。”她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小的锦囊,“如果你死了,我也绝不会独活,锦囊里的毒药是从你生病的那夜起就带在身边的,所以,我不会,永远也不会替你,或是替我们的儿子守着这天下,那已经不是我的责任了。”
李世民看着此刻的若水,她平静坚决地说着足以让天地变色的话,可那之中的柔情却穿过了厚重的岩石,甚至超越了生与死,其实这些,他早该是懂的,只是现在的自己无法相信的是,自己的妻子是否也曾经对另一个人许下过同样的誓言呢?尽管,那个人已经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若水,我不会抛下你的,去把上官平唤来吧,我一定会好的。”李世民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只要自己还活着,就有无限的可能让若水忘记那个横在他们过往之中的人影。
若水疑惑地起身,莫非是自己的话起了作用,怎么看起来他的精神一下子好了起来,等到上官平再一次出来的时候,她终于听见了自己想要的那个答案:“请娘娘宽心,陛下的脉象已稳,接下去只要好好地调养,必能康复如初。”
若水的脚下忽然一软,幸好扶着边上的软榻才未跌倒,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她又问道:“那方才陛下唤我进去的时候,又是怎么一回事?”
上官平微微一顿:“那时,陛下的脉象甚是古怪,看似凶险,可又暗藏转机,臣不敢擅自下猛药,才告知了陛下,陛下只说要和娘娘说些话再作决定,因此才……”
若水的背后不由得惊出一阵寒意来,他刚才的那番话,究竟是为了什么?试探抑或是怀疑?
“娘娘?”上官平疑惑地看着皇后霎变的脸色。
若水稳了稳心神,继续问道:“那几个时辰前,陛下为何突然不省人事?”
“恕臣揣测,或许是陛下突然怒极攻心所致。”上官平答得异常小心,因为他心知此事大概关系到后宫的一些嫔妃。
若水点了点头:“这么多天,也实在辛苦你了,等陛下的情况稳了下来,本宫定要好好嘉赏你们。”
上官平犹豫了下,恭声道:“微臣以为,皇后娘娘也定要好好休养一阵,贞观二年和去年的两次生产使娘娘的身体亏损不少,这寒冬腊月的,还请娘娘保重凤体。”说完便轻声地退下。
又是一整夜未睡,若水知道自己的身体已是疲惫不堪了,全靠着精神在支撑着,可眼下却还有一桩不得不问的事,思绪又回到了方才,怒极攻心?她又转身回了那人的榻边,可心思却大不相同了:“二哥,杨蕊她们究竟和你说了什么,惹得你大怒至此?”
李世民看着若水,语气有些微弱道:“你也几夜未合眼了,先睡一会儿吧。”
若水难得执拗地不肯放弃,果然,只听见李世民叹息的声音:“她们和朕说,朕得的也许不是病,而是被咒术给缠上了,要朕彻查后宫。”
“真是荒唐。”若水的心微微放了一些下来,“这样想来,我那时下旨令她们在自个儿宫里反思,倒也不算过分。”说完,她便径自躺在了床榻的另一侧,倦倦道,“二哥,我真的是累了。”
李世民刚想拦住,毕竟自己还病着,可才伸出的手就那么停在了半空,目光深深地看着妻子合眼而睡的模样,既然生死皆是无谓,那她必然是不肯离开的吧。
室外,雨已停歇,可内室里被厚重门帘几乎遮去了所有的光线,昏暗得有如夜晚。在这虚幻的夜色里,李世民梦见了他曾经深深遗忘的过去,恰是瑶儿出生的那年,恰是燕妃进门的那一天,他看见自己的王妃与弟弟紧紧地相拥在一起,他灌醉了自己,带着泄恨的心情几乎是强要了妻子。从此,他们虽未成陌路却都选择遗忘。
那一觉,若水整整睡了一天一夜,那一天,李世民陪着她,除了服药、用膳,朝中重臣、后宫嫔妃,甚至连他们任何一个孩子都不见,那一天,他想了很多、很久,关于他们的过去、现在,却独独不敢去想未来。他宽待臣子,甚至是自己过去的敌人;他宽待嫔妃,甚至对方曾经是别人的妻子;他宽待百姓,甚至有许多仍旧是异族的子民,可为什么唯独对若水的过去不能释怀呢?也许那幅画不过是元吉的单恋,也许那个拥抱只不过是单纯的安慰,指腹在若水累得有些青白的脸上慢慢地移动着,她在年方十三的时候嫁给了自己,她为自己生了六个孩子,她……也同样爱着自己,这样就足够了。
朦胧中,总有一道视线盯着自己,若水勉强地睁开眼,入目的却仍旧是一片昏暗,或许角落里隐隐约约亮着一点温暖的烛光。她侧过脸,目光中带着一丝欢喜、一丝复杂看着李世民沉静的睡颜,瘦了许多,棱角却越发地分明,她小心翼翼地起身,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而后细心地替他拢了拢被子,这才掀了帘子,走了出去。
“小姐,你总算是醒了。”明霞守在外边,欣然道,“让我先服侍小姐洗漱吧。”
若水微微一笑:“我睡了多久?竟一点没有察觉,末子和兕子定是吵得不可开交了吧。”
明霞一边端来了热水,一边道:“小姐睡了有一天了呢,陛下都不许任何人来打扰,幸好公主和皇子这段时日都很乖,也没吵着要小姐。”
“似乎满了周岁后,他们就一下子乖觉了不少。”若水欣慰道,近来最让自己觉得亏欠的便是那两个孩子了。
明霞笑得有些骄傲:“两位殿下抓周的时候,就能看出端倪来呢。公主抓了笔和书卷,将来定是知书达理的,皇子只碰了一方砚台,只怕也是满腹学问的。”
洗了脸,若水顿觉清爽了不少:“那种事情,哪里作得了准,对了,太子那边如何?未晞该是早就回来了吧,我还没空下工夫来见她呢。”
“是,苏姑娘去了大概一个时辰便回来了,太子那边应该是没事。”
若水看着镜中的自己,苦笑道:“如今正值多事,承乾那边还是让我放不下心,算算时日,差不多,今年也是他要向他父皇兑现承诺的时候了,不知道骑射兵法到底有没有真的长进了?”
承乾的事,明霞她们也是知道的,她面带忧色道:“小姐,殿下一定要出征吗?”
若水沉默了片刻,开口叹息:“不是一定,是必须,他必须要真正长大了,为了这大唐,也为了他自己。”说到这里,话锋忽然一转,“对了,杨蕊和杨茜那儿,我总觉得有些不对,这些日子朝政要起些波澜了,所以这后宫更不能出事,那两座宫殿要尤其注意。”
明霞细细地听了,点头应道:“是,小姐。还有一桩事,先前我们派人寻到了孙神医的去处,如今还要不要召他入宫?”
若水随意道:“那倒是不用,就让人一直跟着孙思邈便是,若是将来有了事,也不至于找不到他。”
又陆续交代了一些事情后,若水终于缓下心思,独自一人坐在案前,什么也不想,只让时间这样慢慢地淌过,没有伤痛与爱恨。
此时的永宁宫,杨茜的心中暗暗滋生着后怕之意,那日,杨蕊那句“置之死地而后生”将自己生生拖上了万仞绝壁的崖口。彼时,她怕的是陛下就此不再醒来,此刻,她忧的却是即使将怀疑的种子深埋进帝后之间,可真的会有破土见光的那一天吗?
可她从来没有后悔过,从看到那张画的那一刻起,她是真的恨,即使不爱元吉,可为什么死去的丈夫偏偏爱的却是那个人?那个夺走了她爱情、孩子,拥有天下最尊贵的地位、最顺遂的人生的女子,最后夺走的是她曾以为拥有的尊严与过去。
佛说,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如果那是真的,她情愿用后世无尽的苦难换来今世的为孽,即使是被杨蕊有心地利用,即使最终将换来的是死无葬身之地,也无所谓了,因为在这世上,她原本就已经是一无所有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