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一会儿,我忽而感觉身后有些不对劲,猛地回头,一架飞机正与太阳重叠,铝片闪出刺目的光芒!
“趴下!”我一拽赵小虎的脖子,两人同时卧倒在一团灌木上,我的手上顿时被刺得鲜血淋漓。
那架飞机像凝固在空中一般,久久不动,它一点一点地爬升,渐渐高出了太阳。忽地,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一个人从飞机的驾驶舱中跌落下来,我早已从维克多那里听说过“空降”一事,但那个人似乎是没有背降落伞,就那样从高空中落下,甚至在阳光下都没有任何挣扎的动作。
赵小虎咬着牙说:“娘个熊,可能有人把他推下来了!”
我举目扫一眼我的村庄,浓烟还在奔突,因为风向改了,狗吠声和哭号声已经隐约听得到了。我的心在滴血,捏住拳头说:“小虎,咱们——报仇!”
赵小虎点了点头,看着飞机道:“等这飞狗滚蛋了,我们去寻狗日的尸体!活着就绑了游街,给乡亲们报仇!死了就鞭尸!”他腮帮子鼓得厉害,摸出酒葫芦,“咕咚咕咚”喝了一气。
那架飞机渐渐消逝在远山,我和赵小虎如猎狗一样摸向那个人跌落的地方。山脚化雪快,靴子陷在雪泥中,难以自拔,我们只得绕了个弯,去荆棘丛拔了些荆棘垫在脚底下。
赵小虎一双牛眼扫着雪地,说:“狗日的可能死球了,没有脚印子!”他的话音刚落,手上的猎枪就瞄上了,“不许动!”
枪口所指,是一个穿着鬼子军衣的人。他像一摊泥一样瘫在雪地上,一动不动,军帽摔在了一边。
赵小虎端着猎枪上前,用脚狠狠踢了一下,只听“咣”一声响,他似乎踢倒了什么铁家伙,顿时龇牙咧嘴起来。
我紧握着防身的匕首,不敢贸然上前。我听维克多说过,一些士兵最擅长装死,甚至子弹打在身上也不哼一声,直到敌人露出了破绽,他就会像冬眠复苏的蛇一样,给敌人致命一击!于是我绕到那个日本兵一侧,想看看他的脸,因为死人的脸和活人的脸毕竟是不同的。
他面朝下,埋在雪地里,我用刀狠狠一拨拉,那人却丝毫不动。我将匕首架在他的脖子上,上前一翻他的身子,一张恐怖的脸呈现在我面前——那是张铁脸!不错,铁脸,他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副铁架子!
我有些不知所措,正要离开,那个铁人的眼角忽而流出一股鲜红的东西,竟是血水!我顿时感到毛骨悚然,脖子后起了阵阴风。
“小虎,他妈的,这会不会是个僵尸?”我吓得跑出几米远。
赵小虎睖睁一下,也往后直退,叫道:“娘个熊,还是铁打的!”
我们唯恐那个铁人做出令人心惊的事来,于是不敢多作停留,就向村庄的方向奔去。阿妈一直在村口的那棵五针松下等我,看到我就蹒跚着步子跑了过来,一把搂住我:“天子,我的儿!”我告诉阿妈巴乌死了,她哆嗦着嘴唇说:“只要你活着就好,你活着就好。”
那四颗炸弹炸毁了全村三座平房,赵小虎远远看到自家的平房成了一堆冒烟的废墟,不禁跪倒在地,干呕起来,眼中却聚满愤怒的光芒。
赵小虎的干爹死了,邻居一个老太太说,她在井边打水,只听“轰隆”一声响,张力旺的人头就飞到了她的水桶里。老太太吓得差点坠下井去。
那天以后,我常常在噩梦中梦到炸弹落地的爆炸声,而梦得更多的是那个铁人,并且我每次都是在它流泪的一瞬间惊醒!后来,我隐约猜出那个铁人只是日军飞行员测试风向和落地点的道具而已,它流出的泪可能是铁水。但我依旧不能释怀,于是流泪的铁人成了我一辈子的噩梦,它也伴随我走过了恐怖的驼峰航线!
村庄被炸后,我没有去城里继续学业,而是和赵小虎带领乡亲们去雪山凿石,为那些失去房屋的人们重建新的家园。赵小虎在镇里的一个远房亲戚张旺财在得知他家噩耗之后,千里迢迢过来吊唁。那个远房亲戚带来了一个消息:国民党政府正在大量征兵!
听到这个消息,赵小虎将手上的泥刀一扔,说:“大丈夫有仇必报,娘个熊,老子不把狗日的小鬼子赶走,老子就对不起干爹!”
当晚,他挎着猎枪去找我。阿妈正在油灯下纳鞋底,见赵小虎来了,忙去羊圈里挤羊奶,给暖了两碗羊奶子酒。他喝完酒,把我叫到外边,压低声音说:“长天,我是来跟你道别的!”
我的心“咯噔”一下,说:“你要去哪里?”
“去镇里当兵!”他挺了挺胸脯,面色刚毅。
“什么时候动身?”我声音有些发颤。
“凌晨就跟我的远房亲戚一块走,我等不急要灭那些狗日的了!”他粗鲁地说。
我看一眼屋内,阿妈依旧在灯光下纳鞋底,面色安详。我长叹一声,说:“咱们兄弟出去走走。”
我和赵小虎是从小玩到大的,两人几乎天天在一起。他即将离开,我只觉心中酸楚得很,一面担忧他以后的安全,一面不知自己将来的路该如何走。当时上弦月已经升上来,四野传来狗吠虫鸣声,一股天大的寂寞感忽而侵袭过来,在我的胸腔里弥漫。
赵小虎倒是很兴奋,不住地搓着大手,脸上也泛着红光。我们不自觉地走到他临时搭建的帐篷前,里面灯光还有,估计是他的亲戚还没睡。这晚很奇怪,几乎没有风,帐篷像一块大白石头一样动也不动。
“走,咱们喝个通宵!”赵小虎撩开帆布帘子,就往里走。
忽地,我感到地下一阵颤抖,帐篷也冷不丁地“呼呼”鼓动起来,里面传来“哐当”的声响,是碗打碎的声音。
“我的天,难道要地震了?”赵小虎的亲戚奔了出来,头上的瓜皮帽歪戴着。
一阵隆隆的机器声响撞击耳鼓,我抬眼看到一团白晶晶的东西向这边低低地掠过来,赵小虎大叫一声:“是飞狗!”他没有趴下,而是将猎枪高高举了起来。
那晚月光皎洁,我看清楚那是架飞机,机翼和机尾上伤痕累累,其中机翼的缺口上是半个“2”字,我心中有些发毛:这不是维克多的那架飞机吗?我下意识伸手按下了赵小虎的枪口,颤声说:“是……维克多!”
那架飞机几乎是贴着帐篷顶掠过去的,我们三人同时看向驾驶舱,然而极其诡异的是,里面空空如也!
“鬼啊!”那个亲戚双手按着瓜皮帽,往帐篷里躲。那时候根本没有无人驾驶这一说,也不存在那样高技术的飞机。是的,那晚我们看到是一架无人驾驶的幽灵机!
赵小虎有些发蒙,直勾勾地看着幽灵机消逝在村庄上空,悄无声息地融进那一派寂凉的月光中。
那晚看到幽灵机的其实不只我们三人,几个遭受过炸弹创伤的村民也看到了它。后来,有个老人说,他看见驾驶舱内似乎有一团白乎乎的透明影子,旁人都说他眼花了,我当时也这么认为。许多日子后,当我在战场上再次遭遇幽灵机,我终于明白老人看到的是什么鬼东西!我和赵小虎以及他的亲戚张旺财进了帐篷,喝了一宿的酒。
迷迷糊糊的,我听到一阵机器的轰鸣声从外面传来,我以为自己在做噩梦,等到“轰隆”一声响,帐篷被炸得掀起时,我才如梦方醒,抹去满脸的泥土,抬头一看,月空下那四架日本战斗机又鬼魅一样出现了,此时半个村庄已沉在火焰之中。
赵小虎也醒了,猛推身边的张旺财:“财叔,飞狗来了!——财叔!”他的声音渐渐地干涩下去。
我扫一眼睡在地铺上的张旺财,他后脑勺上镶了块菱形的石条子,白糊糊的脑浆和着鲜血正往下滴着,一只手也给炸飞了。我一把拉开赵小虎:“他死了,小虎!快跑!”
赵小虎却跟个木头疙瘩似的待在原地,恶狠狠地看着空中趾高气扬的四架飞机,忽地,他一拉双筒猎枪的枪栓,对着一架飞得低低的飞机恶狠狠地开出一枪。
“砰——”一颗铁蛋好像咬住了飞机,空中炸开一道火光,但猎枪对付野兽还可以,对付这么个大家伙却讨不到便宜。那架飞机只是微微晃动一下,一溜溜子弹就扫了过来。
我忙将赵小虎按倒,趁着飞机升空的时侯,拉着他躲避到一座平房的废墟中。废墟此时是最安全的地方,鬼子不大可能将炸弹浪费在一片废墟上。
一团浮云恰在这时遮住了将落未落的下弦月,那架遭遇铁蛋的飞机又在帐篷上扫了几串子弹,才缓缓离开了。
我和赵小虎在废墟中趴着,感觉像狗一样狼狈。赵小虎不住地骂着:“飞狗,我日他姥姥!飞狗,我日他姥姥!”
等到空中的机器轰鸣声渐渐消失了,我们才从废墟中探出头来,一只毛烘烘的东西陡然从我面前一掠而过,我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却是一只瘦小的白猴。那只白猴后面跟着一群的白猴,疯狂地窜来窜去。
赵小虎咬牙说:“飞狗去雪山轰炸了,这些白猴是来村子里避难的!”
我猛然想起,阿妈还在家中,三步并两步地向家的方向奔去。奔了一程,赵小虎忽而从后面将我拉住,叫道:“你抬头看看!你的家已经塌平了!”
我跪倒在地,泪水模糊了双眼。
赵小虎半跪下来,说:“男子汉大丈夫,有仇必报!跟我一起投军吧!”
下弦月终于下山了,我在黑暗中仰起脸来,一股愤怒的火焰在体内伸张:“阿妈,我一定为你报仇,把这些飞狗从天上一条条地撕烂!”我和赵小虎从废墟中挖出几件冬衣,然而寻了半天却找不到上路的干粮,而我们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恰好一只白猴从我们身边叫嚣着掠过,赵小虎咬着嘴唇,对着那只猴子的脑袋就是一枪,白猴来不及惨叫就倒下了。
他麻利地将猴子剥了皮,点燃了一堆木柴,将剥了皮的猴子用枪管挑了放到火焰上烤。一股肉香混合着焦臭扑鼻而来。他撕了一条猴腿扔给我,我忙伸手去接,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一只手扑在了火焰中。
我痛叫一声,忙收了手。脚下黏糊糊的,我往地上一搓,却是一只被踩碎的猴眼。另一只猴眼滚在一边,正冷冷地盯着我,我打了个激灵,后背心一直发凉。
“吱吱——”黑暗中忽而响起白猴的叫声,我吓了一跳,难道是那只死猴子的叫声,真是见鬼了!
“吱吱——”“吱吱——”“吱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