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落下的积雪和松塔将熊瞎子埋下了一半,我和小虎上前,将落雪扫去。熊瞎子胸口的一撮白毛上和右眼上都扎着一片尖锐的铝片,其中一片上还有半个“2”字,正是维克多战斗机上的编号,不会错的!
我和小虎对视一眼,开始刨雪,我们都怀着一个心:这下面很有可能埋着我们梦牵魂萦的那架飞机!
忽地,我们的身后想起一声短促的哀号声,那是巴乌发出的,我猛回头,这一回头不要紧,那只火狐狸鬼魅一样再次出现了,它前爪踏着巴乌的尸体,满是鲜血的大口对着我们龇着,我清晰地看到了它粗如钢刷的胡子,上面悬着血珠!
更令我惊魂的是,火狐狸的脖项和四爪间都有一圈伤疤,我陡然想起那只被我砍掉头颅和爪子的火狐狸——天,难道……这是一只鬼狐狸?它刚才一直躲在雪里头?
火狐狸双眼喷着火焰,踏着巴乌和熊瞎子的尸体向我们一步步走来。赵小虎因为挖雪,猎枪早丢到了一边,这时他腮帮子鼓得老高,一边与狐狸对视,一边将脚悄然勾向猎枪。那火狐狸却诡异得很,前爪飞快地搭到猎枪上,冲赵小虎吼了一声。
赵小虎是村落里出了名的猎人,向来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打的狼和熊的皮子堆起来也能把自个儿埋了,这是我一次看到他怂了。他的脚往后一缩,挪了几下,面如死灰。
我的心悬到了嗓子眼,但求生的本能让我握紧了从熊瞎子身上拔下来的铝片——如果火狐狸胆敢冲上来,我会拼命将铝片扎上去!
火狐狸的尾巴飞速地扫动着,雪沫子乱飞,我们眼前渐渐起了层雪雾。我知道它要下口了,眼睛在雪雾中痛苦地睁着。
果然,那厮尾巴一收,前爪一按就扑向了赵小虎,我听到“咝”的一声,跟着血光飞溅,小虎胸口厚厚的棉袄被撕裂,皮肉也被带了出来。赵小虎牙齿咬得“咯咯”响,凭着蛮力抗拒着火狐狸的二次撕咬。
我狠狠咽下一口唾沫,爬起身将尖利的铝片向火狐狸的小腹刺过去,火狐狸的背后跟长了眼睛似的,尾巴猛地一荡,抽在我脸上,我像是被铁锹给拍了,顿时感到脑壳里一阵锯齿般的疼痛,无力地倒了下去,铝片也脱了手。
火狐狸咽喉里发出骇人的声响,血口一点点逼向赵小虎的咽喉,他惨声叫着,声音越来越嘶哑。山沟沟里的光线越来越暗,估计太阳已经落山了。一阵阵阴风没遮拦地吹着雪片扫进我的口鼻,咳嗽出来的是黏糊糊、咸湿的东西,我知道那是血。
山沟沟里忽而响起一阵婴儿的哭声,那声音听起来有说不出的诡异,仿佛来自地下。火狐狸的双耳立刻竖了起来,接着出乎意料事情发生了,它像受到某种可怕的威胁般,猛地从赵小虎身上跳了下来,冲着山沟沟深处闷声嘶叫,那声音里夹杂着愤怒,更多的却是惊恐!
赵小虎虚弱地抬起血淋淋的右手,指了指浅埋在雪地里的那杆猎枪。我会意,慢慢挪移着上身,当我的手刚刚触碰到猎枪时,黑暗中“噌噌噌”响起一阵庞大的脚步声,跟着一团巨大的黑影冲我们压了过来。火狐狸也被那团影子吓着了,“吱吱”尖叫一声,从我头顶跨了过去,瞬间不见踪影。
我双手颤抖着端起猎枪,对着那团黑影。赵小虎常常在黑夜中打猎,所以看得比我清晰,他压低声音说:“娘的,又一只熊瞎子,别开枪!这厮块头太大,子弹打不穿!——咦?”
那团黑影有些诡异,下身粗壮,上身却细得离奇,哪里像是一只熊?
“吱吱——”那团黑影发出了叫声,分明不是熊的叫声。
赵小虎忽而颤声说道:“是雪山白猴!”
“嗷——”那团黑影又发出了叫声,这次却是熊的叫声,它似乎看到了同类的尸体,吼声中不胜悲怆。
我们终于明白过来,原来一只雪山白猴攀在了熊的肩上!火狐狸畏惧比自己更大的野兽,所以吓得跑了。
那只白猴看到了我们,在熊背上不安地抓耳挠腮,又不住地揪着熊的耳朵。这只白猴的眼睛很大,里面瞳孔竟是蓝色的!我听阿妈说过,雪山白猴比猎狗还灵性,村落里的人不敢得罪它们,所以猎人看到它们就会远远避开,甚至丢下一些食物。白猴也知道感恩,所以从不糟蹋农民的粮食,甚至帮忙驱赶觅食的麻雀。
那只熊似乎嗅到了火药味,一双浑浊的大眼睛向我盯过来,虽在黑暗中,我还是看到了它口角噙着的口水和粗糙的黑毛。
“快装死!”赵小虎的声音很轻,但我还是听见了。我将猎枪的枪口插进雪里,遮掩火药的气味,然后一动不动地半躺着,我听到了自己心脏的跳动声,它被放大了无数倍。就在那一刻,我忽然间感觉什么东西从我的身上游移了出去,许多个日子后,当我飞行在万里天空时,我常常有这种感觉,那是一种频临死亡时灵魂出窍的微妙感觉!
那只熊粗大的鼻头在我身上嗅了半响,口中喷出食物腐烂的气息,终于,在白猴的牵扯下,它绕过我的身子,踏着厚厚的雪,向山沟沟深处去了。
我和赵小虎捡回了一条命,抱着猎枪,使出吃奶的力气连滚带爬地出了山沟沟。到了山脚时,东方已经有了一抹鱼肚白。我们就着雪水,吃下了一些干粮弥补体力,正要继续前行,空中光芒浮现的地方忽而飞掠来几个黑点。
那些黑点越来越大,隐隐伴随着一阵机器的轰鸣声,赵小虎眼尖,兴奋地叫道:“娘个熊,那不是飞机吗?!一,二,三……乖乖,四架!”
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多飞机同时出现在空中,机器的声响令我有些恍惚。赵小虎脸上的兴奋忽而冻结了,叫道:“那不是……那不是小鬼子的飞机吗?”
我吃了一惊,连忙抬头,赫然看到飞机屁股上的红色膏药旗。
那是1941年的冬天,那一天万里之外的美国珍珠港正遭遇日本鬼子卑鄙的偷袭!而这一天,也是我和赵小虎第一次与战争沾上了边!
那是四架日军轻型战斗机,他们借着一抹天光,从我们的村落上空掠过,投下了四颗炸弹!我和赵小虎匍匐在山脚下,眼巴巴看着村落上空升腾起火焰,牙齿几乎咬碎了,这狗日的飞机!
四架战斗机在空中翻飞一程,又向我们所在的雪山掠来,死亡的阴影又一次降临。一只战斗机几乎是贴着山脚滑翔了一会儿,飞机破风时那股强劲的力道混着雪水扑打在我们脸上,这比冰雹还厉害,但我们不敢动弹一下,要是落下一颗炮弹,我们连全尸也捞不到。
它们似乎在雪山上寻找什么东西,后来我想通了,它们八成是在寻找维克多的那架苏联伊尔-2歼击机。一架飞机忽而一个俯冲,向我们夜间待过的那个山沟沟掠过去,跟着投出一颗炸弹,一股泥水混着烟霭升腾而起,形成一团罪恶的泥云。
他们难道发现了山沟沟里坠落的飞机?山沟沟是背光的,里面那些碎裂的铝板绝不会反光!我至今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轰炸那里,或许他们只是看到了那具熊尸,误以为是人?可恶!
四架飞机一直寻到太阳露出半张脸才散开,向山的尽头飞去。我和赵小虎的四肢埋在雪里,几乎冻得僵硬了,幸而那日他带了一葫芦烈酒,否则我们能否站起身来都是个问题。我们喝下几口酒,又互相推拿了一把,这才搀扶着跌跌撞撞地往燃烧中的村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