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朵去美国接洽一个实验项目,已经一个多星期了,看来中秋又赶不回来了。蔡叔也早一改往日的自豪,现在,每次看到别人家父母能和子女一起过节逛街就羡慕得不得了,所以,这次我能把朵朵带回来,还可以去蔡叔那好好邀邀功。
我下了班回到住处,打开冰箱,除了西瓜和棒冰,就没一样能填饱肚子的东西,可是实在懒得出去买,于是抱了半个冰西瓜坐在沙发上吃,吃了一半,接到小李的电话,问我:“章姐,你到了没?”
巧得很,小李的家居然在离我家不远的一个中等城市,于是买了同一趟火车,路上也好有个伴。
“啊?!”我石化,咬着勺子含糊不清地问她,“不是十点的车吗?”现在才七点刚过啊。
“啊!!!”小李在那头连连叫道受不了我了,最后,她憋着气说,“章染笙,是20点,不是22点!你小学数学及格没啊!”
啊?八点?八点!
我跳起来,这下该轮到我尖叫了,我连忙冲进卧室,抓起几件衣服就往箱子里塞,塞得差不多了就匆匆忙忙跑出家门,等我冲到火车站时,离开车时间还有十分钟。
小李叉着腰做水壶状,面前的行李有一堆,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把这一堆小山似的东西从住处搬到这里来的。她看见我,一点儿也不客气,伸出右手指着我说,“这,这,还有这,就交给你了。”呜呜,她怎么都不叫我章姐了。
我任劳任怨地替她搬着东西,刚上车,火车就开始鸣笛了。我把那堆千辛万苦拖上来的行李还给小李,问她:“什么东西啊,这么重,我手都要断啦!”
小李瞟我一眼,再瞟向我那小得如同公文包的行李箱,抬起下巴自豪地说,“是买个我爹娘,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礼物!”
我知道她那一眼是什么意思了,鄙视,活脱脱的鄙视。
好吧,那我也不能给她瞧不起了去,我磕磕绊绊地狡辩:“我到了家在买,反正在哪买不是买啊,还省得我大老远地拎回去。”
“狡辩!”小李明显不信的样子,我急了,连忙说,“你要不信,跟我回家,看我买不买?”
没想到这一句话却把她逗乐了,她笑着说:“我跟你回家干嘛啊,你妈还以为咱俩蕾丝呢!”
我也打趣她,说:“你要真和我蕾丝,我才不把你往家里带呢!要不等你回家看到我妈,一准抛弃了我投入我妈怀抱,嗳,我跟你说啊,我妈可比我漂亮多了!”
小李听了一口水喷了出来,嗳,我也没讲什么啊,她怎么这么激动啊!真是,喷得我一身。她掏出纸巾,给自己擦擦眼泪,再给擦擦胳膊上的口水,乐道,“能有多漂亮啊,再漂亮也是一老太太。”
老太太?我歪着头想了一会,会有我妈这么漂亮的老太太么?拉大街上去,人人都管我俩喊姐妹。搁我妈那美院里头,里面的艺术青年们有节没节的小玫瑰来朵,小情书来封,要逢上情人节啊圣诞节,我家就可以开花店巧克力店了。那些个艺术小青年们,个个都勇于挑战世俗的偏见,时不时地暗示可以来一段旷古绝今的伟大爱情。搞得我老爸倒是时刻神经紧绷,看不下去了就出言提醒我老妈:“我说丁老师,你可别再毒害下一代了啊!”
小李听完又噗哧一笑:“你家这么有趣啊,那你肯定比我好,我妈啊,现在就是一老太太,每天叨叨地要抱外孙。”
“那就抱啊!”我随口答道。
小李听后柳眉倒竖,“我是圣母玛丽亚么我,我一个人生得出来么?”
“那也容易啊,找呗!”
“找谁?”
“男人啊!”
“我上哪找啊?”
我开了一罐饮料,喝了一口,慢悠悠说道,“大街上啊。”
“这么容易你怎么不找啊!”说着,矛头又指我头上来,“嗳,你还比我大几岁呢,奔三了啊!”
我怎么能让她认为我失败呢,我把吸管咬得扁扁地,回答她,“我有目标了。”
“谁啊?”小李的八卦精神一下子被激发,握着我的手臂,双眼亮晶晶地看着我。
我就是一锯了嘴的葫芦,不停地摇头,摇头。
“小赵?”
“人家有女朋友了!”
“小钱?”
“太胖!”
“老孙?”
“秃头!”
“我们头?”
“人都有老婆了!”
“那是谁?章姐~~~告诉我嘛~~~”小李扭着身子摇着我的手。哇,乘务员,快来这扫扫地,我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啊!
“人看不上我,况且你也不认识!”我郁闷转过头,看着车窗,低声说。
“哈!章姐,你比我还菜,我好歹是人家老娘没看上我。他可是很爱我的,现在还在奋斗吧,估计。”小李的声音低了下去。
“嗯?”我从车窗里看见我身边的小李趴在桌子上,肩膀一抖一抖地。
哭了?
我默默地递一张纸巾出去,小李突然抬起头来,脸上干干的,笑着说,“你以为我哭了?本姑娘哪里就这么没用?”不过倒是接过我的纸巾,胡乱一抹脸,又嘲笑我,“章姐,你怎么这么好骗?”
我本来又要争辩,可是她接下来的一句话让我僵在了那里,她说:“难怪那年你的论文会被抄袭。”小李看着我,全无以往笑笑闹闹不正经的样子,她的眼里褪了笑容,好像一下子成长了起来。
我清了清嗓子,唯恐自己听错了,我小心翼翼地问:“你说什么?”
“我说,你这个笨蛋,难怪会被人冤枉。”小李伸过手来捏了捏我的脸,笑眯眯地说,“还有你这么傻的傻瓜,居然连毕业论文也会被人抄袭。”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我的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了,这么多年来,这是我心中除了一航以外的另一块伤疤,连自己都不敢去揭开来看看它是否痊愈。
“我是你的师妹啊!”小李说,“都这么久了,我每天中午都说大学时候的事,你都没听啊!”
我的声音涩涩的,“你怎么知道我是被冤枉的?”
小李想了一会说:“一开始我也不确定啊,不过后来看你这么笨,应该做不来这么高难度的技术活。”
原来这样,到底可以一想不想直接告诉我,“我相信你”的那个人只有一航。不过我还是高兴,隔了这么久,终于有旁的人会相信我。我以为我会哭,感动的,释然的,欣慰的,可是脸上干干的,一滴眼泪都没有。
医院那件事发生以后,我跑回家趴在床上半天,连朵朵都以为我哭了,走进房间来安慰我,可是我没有。我太明白了,只有在一航面前,哭才能解决问题。
又过了一个星期,阿棠居然又从G市过来了,我心里烦,不想搭理他,就把他赶回去。阿棠却告诉我,一航的妈妈过世了。
我忘记了那天我是怎么跑着去见一航的,连电梯都忘了乘,一直跑到了十八楼。
那是怎样的戏剧化的一幕啊。
门居然是半掩着的,我一直觉得,晚间八点的黄金档,真是恶俗地不得了的戏码,我都不看那些好几年了,怎么那天又让我看了一回呢?
一航穿着白衬衫,脸色苍白,嘴唇干裂,他坐在沙发上。程颖坐在另一台沙发上,因为他们的声音很大,像是在争执,所以我没敢一下子进去。
程颖说:“哥,别的我也就不多说了,妈妈刚过世,你赶紧和李筝把证领了,婚礼等妈妈的孝过去以后再说。”
“我说过我和李筝不是那样的关系!”一航说。
“怎么不是?”程颖站了起来,气呼呼的,“我当年在美国看到的都是假的吗?当年你们那么好,怎么就不是了?”
“那是当年!”一航似乎也动气了,站起来声音抬高了一点。
“我知道李筝在美国结过婚了,你嫌弃她了,可是,年轻女孩,谁不犯个错,况且她这三年都弥补了啊……”
“这三年我帮她,只是因为旧日朋友的情意和你的面子,她现在是你最好的朋友,你要为她讨公道我不反对,但是我和她没可能,我再说一遍。”
“那你和谁有可能,章染笙!你忘了当年妈妈是怎么会得这个病的!还不是因为那个女人抢了爸爸!妈妈尸骨未寒你难道想和那个女人的孩子好?!我是见过他们生活地多幸福的,妈妈呢,你知道妈妈的生活吗?!你知道她哭了十几年吗?你知道她日日都在后悔当日在离婚手续上签的字吗?”
我看到一航呆立在房间中央,我看不清他的脸,我只听得他说,“小颖,我和染笙,到如今,自然也是不可能的。”
……
他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了,我妈妈怎么抢了他们爸爸了?我怎么就和一航不可能了?我的脑袋轻飘飘的,两条腿承受不住我身体的所有重量,我的眼泪像趵突泉,哗哗哗地不停地流。我不是孟姜女,我哭不倒长城。可是一航,如果我走到你面前来流眼泪,你会不会就把问题解决了?
……
程颖风风火火地离开,打开门,看见我站在外面哭门,看也不看我,直接绕过我,还用胳膊把我撞得一个踉跄。
透过眼泪,我只看到一航慢慢坐下来,把头抵在膝盖上,他轻轻叹了一声。
“嗳,嗳!章染笙!”小李在我耳边喊着,“怎么你这人说睡就睡啊!我到站啦,要下车了,你还有两站,自己小心点,不要睡过头了。”
她背起大包小包,又对我关照:“没人会提醒你的,你自己注意啊!”
是啊,没人再会如一航一样替我解决纷扰,帮我收拾善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