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嘉心从来不曾想过,当某一天她面对一扇门的时候,她会鼓不起一点勇气去叩响,去敲开。
那是景洋花园的一栋别墅,在最里的一处,绿化面积比景洋花园内的其他别墅大了一倍,形成了一个独立的小花园。虽然是冬天,可花园里依然有常青的树木,还有一些她不认识的植物,在寒冷的天气里也绽放出娇美的花朵,散着一点冷冽的香。只是现在是黑夜,她不但看不清楚,而且,注意力根本没有在这上面。
她只是站在别墅的那扇暗色的雕花大门前,右手轻握,举起做了一个叩门的手势,却是,怎么也敲不下去。
景洋花园是鼎盛集团的一处房产,是秦文景开发的第一个房产项目,他对这里情有独钟,所以特意给自己留了最里的一处,连带一个小花园。
而就在不久之前,舒洋的别克车开到了这里,在别墅外停了一会儿,然后他出来,带着一丝凝重而又无可奈何的表情离开。
她这才从花园的一处矮冬青下直起身,怔了一下,一步,一步,慢慢走上了别墅台阶。
别墅里的人,一定是他吧。
她心里觉得很茫然,她站在门前,不知道自己这一手敲下去,带来的将会是什么,可她无法继续装作不知情装作无动于衷,她其实心内隐约知道一点,但是,偏偏又是极度地恐惧着这一点!
可她的手,还是轻声而有力地敲了下去。
“笃笃,笃笃笃……”
好似一个世纪那般漫长,她终于听到门内有一点动静。
“苏洋?”里面有人在说,“我不是给你配了钥匙吗?”声音里带着一丝疑惑。
她停止叩门,然后,将手轻轻放回到身侧。
“是我,”她低声道,“嘉心。”
里面顿时静了一下,“你有什么事?”他已经走到了门边,隔着雕花大门,低沉的嗓音自门背后传出。
“你开门好吗?”她尽量缓和自己的声音,“我很久没有见到你了,我不过是想看看你。”
他在门内好似轻声笑了一下,“有什么可看的?你以前不是总要避开我么?”
她心内一恸,软声继续道:“文景,你开门吧,我想看看你……”
门锁处有轻微的响动,然后,他开了门,自暗色中露出她熟悉的面容来。
“现在看到了吧?”他笑笑道,“我还有点事,没空招呼你,就这样吧。你应该认识路,对吗?”
黑夜已经完全降临,别墅内没有亮灯,只有草坪上零落黯淡的脚灯,映着草色,现出一点依稀的薄光,隐约都是看不清楚的。
她就在门口,看着他自半开的门扇内露出的面庞,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么近,还是看得见一点的。
他的面庞清瘦了一些,眼睛依然是深邃,仿佛一个深潭,倒映了远处微薄的灯火。
可他的眼睛却没有焦距,茫远地望着某一处,目光落不到她的脸上。
她轻轻举起一只手,在他眼前无声无息地挥了一下,又挥一下。
“文景,”她哑着嗓子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进了房间以后,他没想到要去开灯,她也没有去按墙边的开关。
两个人,只是静静地坐在一片暗色中,安静得,只能听到两个人都份外绵长的呼吸。
“那个让我的眼睛保存下来的突然捐献者,就是你吧?”她开口打破了这一片沉寂,“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好似很轻松地笑笑:“你准备怎么做,我也就怎么做,我对医生说,如果不移植,我就去撞车,或是服毒自杀,总可以当个捐献者。”
她沉默了一下,望着他的侧影:“那你怎么办?你有家人,还有这么大的公司要打理,你就准备这么下去么?”
“公司有苏洋在打理,他有能力帮我办好,如果有需要的话,他都会和我商量。”他又笑了一下,“况且,我不是没有机会,医院已经帮我报名,我想,总有轮到我的时候。”
她攥紧双手,深深地吸一口气:“文景,你这是何必……嘉远是我的亲弟弟,我愧对他,可你……”
他应声接下了她的话,“嘉心,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我愿意。”
她突然站起身,嗓音蓦的拔高:“什么叫做你自己的决定?你说我轻视生命说我儿戏说我不可理喻——秦文景,我看你才是真的儿戏真的不可理喻!”
静了一下,她微微仰起脸,逼退眼里的泪意,哽着声音道:“……你知不知道,可能、可能你这一生……都轮不到移植的机会了……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他依然是静静坐在窗前,窗外映进的一点路灯光将他的侧脸轮廓剪得清晰而分明。
“可是我想,”他轻轻偏过脸来,目光遥遥地落在暗色中的某一处,“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样了,嘉心,如果嘉远知道自己移植的是你的眼角膜,他会怎么想?你觉得他还会继续快乐下去么?而你这一生最大的心愿,无非就是让他不再难过,不是么?”
他的目光,始终无法准确落到她脸上。
“是,我是希望嘉远生活得幸福,所以有可能的话,也许我永远也不会告诉他我才是他的亲姐姐……”她眼底的泪终于落了下来,“可是文景,你以为你看不见了,我还会快乐吗?我还会安心吗?我能像个没心没肺的人一般吗……?”
“那么,”他笑,“你愿意做出一点补偿,辛苦一下,帮忙照顾一个老瞎子吗?”
她揩去眼泪,也笑:“你说我愿不愿意?”
然后起身,慢慢走到他旁边坐下,轻轻抱住他。
他身上有她熟悉的清冽气息,肩头依然宽阔,怀抱依旧温暖,原来,纵然有五年的空白,可有些东西是始终不会改变的,至少在心里,它永远也不会改变。
她不知道他会不会感觉到她的哭泣,可她还是忍不住,泪水不住地滚落,碎裂在她枕在他肩头的手臂上。
后来,她开了灯,给他煮晚饭,他则坐在厨房的餐桌旁。
“你的冰箱里几乎就没什么东西,”她打开冰箱看了又看,又在橱柜里找了又找,“所以晚上只能将就一下了,随便煮个面什么的吃,可以吧?”
他点点头,轻声笑道:“好是好,只是我从来没吃过你煮的东西,以前你都说自己不会煮,我怕会虐待自己的胃。”
“乱讲!”她不高兴地回身瞪他一眼,虽然知道他看不见,可还是不高兴道,“你感冒了的那个晚上,你还记得吧,我千辛万苦地熬了鱼片粥,整个厨房都香死了,是你自己不领情,害得我那锅粥最后只好浪费掉!”
“那我现在要吃鱼片粥,”他又改变了主意,“我是病人,我有选择权。”
“是,以后你有选择权,你想吃什么都提早告诉我,我不会做的话就到街上买给你吃……”她找出两包方便面拆开,“可是今晚,抱歉,因为条件所限,你无法选择。”
他听得她拆方便面包装的声音,锅子里放了水,已经架到瓦斯炉上,火应该很猛,不多久,他就听到有水泡“噗噗”涨裂的响声,整个厨房里开始弥漫薄薄的热气。
“嘉心,让你来照顾我,会不会委屈你了?”他忽然开口道,“其实我有请钟点工,每天会有人来做饭洗衣打扫房间,今晚是特殊情况。”
“是吗?那就继续特殊下去好了。”她只是淡淡应一句,看锅子里水开后,放入面饼、脱水蔬菜和调味粉包,面饼散开了,火关小一点,用筷子搅拌着再煮一会儿,最后放入调味油酱包,熄火,盛碗,热气腾腾地端到他面前。
“吃吧,”她递了一双干净的筷子到他手里,柔声道,“有点烫,你仔细一点。”
他能感觉到面前滚烫的面汤,方便面熟悉的香气氤氲着蒸腾而上,将他的脸扑打得有些湿热了。
“少了一样东西。”他笑道。
“哦,”她正要在他旁边的位子上坐下,想了一想,忙又起身去拿了两只调羹,“抱歉抱歉,我大意了。”
“不是,”他摇摇头,依然是微笑,“是放在面里的,你上大学时最喜欢放的。”
她再想了一想,恍然大悟,“是鸡蛋嘛,”她笑笑,“面里窝一个蛋嘛……可是秦先生,你家里的冰箱太空了,我连鸡蛋都找不到,所以,我想你那个钟点工一定太不合格,还是换作我算了,我既称职,而且绝对不计报酬。”
他默然地一笑,摸索着用筷子夹面吃,有点慢,可他夹得还好,没有夹到鼻子里去。
“你要表扬我,”他静静笑道,“以前玩过一个游戏,蒙了眼睛吃饭,饭都会吃到鼻子里去,你看我吃得多好,练了这么久,动作已经很熟练。”
她夹面的手停滞在了那里。
她努力哽下自己的哭腔,含糊着“恩”了一声。
厨房里热气氤氲,餐桌上方低低垂下的灯盏柔亮橙黄,她先前早已饥饿的肠胃也正得到热汤面的补给,她的心底里应该是温暖而柔软的,可是……
她侧过脸,静静望着旁边这个自己深爱的人,眼泪轻轻落在面碗里。
“明天,我就去把自己租的房子退掉,然后,把东西都搬过来,”她扶着他靠坐到床上,然后又加了一句,“你不会赶我走吧?”
他微笑:“你都霸占了我的房间,我一个看不见的人,怎么有能力赶你走?”
她笑一笑,帮他盖被子,熄灭顶灯,只留了一盏沙发边的长杆支脚灯。
吃完晚饭,她把他睡房内的沙发拼凑了一下,然后把客房里的被褥和枕头都搬了过来,在他的大床对面,又布置了一张简易的小“床”。
“其实我的床很大,”他躺下,摸索着抓住被角,忽然开玩笑道,“如果你一定要跟我睡一张床,我绝对不介意。”
她又笑:“可是我介意啊,我怕自己睡相不好,一脚把你踢下床,到时伤上加伤,我怎么负得起责任?”
他好似小孩子一般别扭地皱皱眉头:“那你还要和我一个房间?我不是连睡觉都不会了吧?”
“可是我会放心一点,”她柔声道,“而且,你有什么事的话,可以随时叫我。”
“嘉心,”半晌之后,他轻声道,“如果我没有看不见,你是不是……要永远和我保持之前的距离?”
顿了一下,他又道,“如果只是这样,那你不过是歉疚我,怜悯我,我不需要。”
“不会。”
她俯下身,在他唇上轻轻一吻,“文景,我告诉过你,我一直胆子都很小,我需要一个机会,让自己可以有借口,有勇气,可以回到你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