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妖从军校消失的这一周里，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
首先，是警卫连一个叫小马的战士，一天晚上在图书馆门口截住了我，开口就向我打听小妖的通信地址。我自然不能给他。小妖临上火车给了我一个地址，是她湖南家里的，她嘱咐我，陈骁来军校找她的时候，就把这个地址给他。陈骁此去，因为任务机密责任重大，说好不写信给她的。只要行动一结束，他肯定会在第一时间来军校找小妖的。这样的一个地址，我不能随随便便地给旁人。何况，是这样的一个莫名其妙的从来也没有听小妖提过的人。难道，他是小妖众多崇拜者中的一员吗？遭到我的拒绝，小战士竟然在我面前哭开了，哭得很伤心很伤心，引得进出图书馆的学员们满面好奇。
他就那么哭着，追着我到了图书馆旁的花坛边上。我坐下，他站着。他还在哭。我顶烦一个男人哭起来的熊样的，看他委屈的架势，难道是小妖管他借钱了吗？小马终于平静了下来，坐下来把那个和小妖遭遇的晚上，不，确切地说，是和那簇烛光相遇的前前后后，详细地讲述了一遍给我听。
“你叫什么？”我腾一下就站了起来，惊得小马一激灵。
“你叫我小马吧。”小马诚惶诚恐。
“小马？你还叫什么小马，我看你简直是一头驴！”撂下这句话后，我头也不回扔下那个小马就走了。
“我，只是想写信给她道个歉。我没想到，军校会对她，对她，处理得那么重。”小马在后头追我。
我不回头，我恨这个小马。虽然我知道，他并没有错，但是我恨他！！！
我在校园里头瞎逛，无心看书。我晃荡到军人服务社，买了包“大前门”，一个打火机。
熄灯前的一刻，跑完步后，我坐在草地上，从军用挎包里取出一根“大前门”，用打火机点上了。我一边狠狠地吸烟，一次次被呛得大声咳嗽。熄灯号响，我一边听，一边被烟雾熏得哗哗地流着眼泪。
不知什么时候，郝好站到了我的面前。缭绕的烟雾，满面迷蒙的泪水中，令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半天，她一屁股坐到了我身旁，问我道：“抽烟什么感觉？”
“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必须亲自尝过。”我没好气地说。
“那给我来只梨。”郝好向我伸手。
静寂的军校操场，没有星光，两个吞云吐雾的女生，相拥着泪水长流。一名巡逻的战士走过来望见我俩，像是遇见了两个鬼一样“嗷”的一声叫了出来，立即知趣地跑开了。班批评也好，处分也罢，统统见鬼去吧。今夜，我们要纵情地流一次眼泪，纵情地发泄一下郁积多日的情感。
多年以后，一次，我和来北京出差的郝好，在去酒吧小坐的路上，见着一个坐在大街上抽烟的少女。那少女十七八岁的样子，满脸无畏，眼望前方若有所思。她的神情一下触动了我，我忍不住向她多望了几眼。郝好说：“怎么，当年的浪女怀旧了？怎么，这不都是我们当年在军校玩剩的吗？”
我俩相视一笑。苦笑。
还有一件事，就是军校的小酒馆，在那个周末的客流量陡然大增。我们军校的这个小酒馆，其实也就是军人服务社旁边的一个小餐厅，面积小得不能再小，是个窄长条，里面也就摆了两排共八张桌子。我们学员都管那叫“八仙桌”。意思显然已经和最初的含义南辕北辙风马牛不相及了。“八仙桌”也成了小酒馆的别号。
开这个小餐厅的，是军校军需处一个干事的一家老小。干事的老婆，人称嫂子的，负责在外间开票张罗。一个小叔子在里头炒菜，小叔子的老婆也就是弟媳妇，在里头做拉面包馄饨下水饺。除此还有一个负责开票的姑娘，是嫂子自家弟弟的孩子，也就是她的侄女。这一家人聚在一起，那架势可能会让你想到前不久挺走红的电视剧《武林外传》，里面咋咋呼呼一干人。可是这小酒馆里还真不是那么回事。这一家人来自安徽六安，身上的气质明显温和内敛，都是话不多但悉心干活的那种。嫂子徐娘半老但模样不赖，不笑不开口。姑娘生得清秀温婉，端菜的时候也是满面含笑。
再回来说那个周末。晚上，小酒馆里突然塞满了人。吞云吐雾，喝酒聊天，一个名字在大家嘴里口口相传。姚小遥，这三个字被说出来的时候，学员们的表情是复杂的，沉痛中带着惋惜，不平中带着伤感，总之，都显得很压抑很挣扎。送菜的姑娘耳朵好使，她悄悄问她姑姑：“谁是姚小遥啊？台湾的还是香港的，演过什么啊？”小酒馆的电视总开着，她认识好多明星呢。姑姑耳朵更好使，回她说：“好像不是个演员，是个女的，挺漂亮的，出家了吧？”
那天，在小酒馆的历史上，比较有意义的还有一件事，就是两队曾经不共戴天的人马，在小酒馆里相遇了。狭路相逢，他们分外眼红后却并没有拔刀相向。由廖凡带队的哲学系方阵和由彭鹏领头的新闻系队伍，突然就坐到了一个桌子上来了。长条桌太小，他们把两张桌子索性合成了一张，而后，要酒要菜，大口喝酒，大碗吃拉面。谁也没想到的是，起身敬酒的彭鹏突然抱住了廖凡，男儿泪喷涌而出，他开始反复说一句话：“小遥那姑娘可真好啊，我没看错她！”
小妖，可爱的美丽的小妖啊，没有人知道，在那样的困境下，她曾经面对过那么多艰难的选择啊。首先是因为老安的努力，军校方面给出了一个意见，让当事人姚小遥接受妇科检查。如果是处女之身，就暂时留校以观后效。如果答案是否定的，则立即作退学处理。当一名面孔严肃的机关女干部把军校的意见对小妖作了传达后，小妖当即回绝了。她只说了一句话：“我不接受这种有损我自尊的检查。”
而后彭鹏出现了，他人不可能出现。他是偷偷托那个看管小妖的女兵，带给了小妖一封密信。信上，他肯请小妖答应做他的女朋友，当然只是暂时的名义上的，这样，他就可以去求他的父亲，想办法把她留在军校。如果她实在厌倦了这里，他还可以让父亲帮忙，把她转到别的军校去。怕小妖生疑，他还信誓旦旦地保证，事情过去后，他绝不会去打扰她的生活。彭鹏是在军校的一个领导伯伯家里打听到了小妖的情况的。当他听到小妖坚决拒绝做妇科检查的事情时，眼圈一下就红了，为掩饰自己的失态他立马起身告辞。小妖的回信彭鹏很快就收到了，很简单，没有开头也没有落款，只有短短几行字——
“谢谢你！我的事，还是由我自己来承担吧。那次游泳失约，我应向你说声抱歉的。或许，我应该去的。我会永远记得你的，我军校的好兄弟！”
彭鹏当时一言不发，把信往口袋里一揣，跑到小酒馆几下就把自己灌醉了。
不久后，我们全班同学被分成了几个组，去外地的军校实习讲课。在同去郑州的列车上，我的老乡廖凡特别跟我说起，那天在小酒馆里，任天行也喝醉了，醉得蹊跷。
自从学期之初我和任天行一同游园归来，在黑暗的女生宿舍的走廊上，有了那番对话之后，我们双方似乎都在刻意回避。
廖凡这样向我详细描述了那天的情景。他绘声绘色说：“那天任天行也来了。邪门！这哥儿们平时特正经，从来不来这种地方的啊。那天他还真喝醉了，还是大醉。别人一醉吧，都是唠唠叨叨像个话痨，而任天行不一样，噔的一声就趴在了桌子上，昏迷了一般，两眼紧闭，任人怎么喊都不答理。好一阵，突然一起身，两眼都是泪啊。他大手一挥，从两边一擦一抹，而后就晃荡着大踏步出了门，像是夜游神一般。绝对的，他那天不正常。”
我无语。是什么，让他这么失态了呢？
“真没看出来，任天行也挺喜欢小妖的啊。绝对的。我还一直以为他喜欢你的呢。藏得挺深的啊。”廖凡如此感叹。
“别把我扯上好不好？”我瞪了我老乡一眼。
自从我跳墙摔伤之后，班上的不少同学都把我和任天行看成了一对。首先是朱颜私下里审了我好几次了。后来是郝好，那次在操场吸烟的时候，她曾对我说过：“小米，你别不承认了，从你看他的眼神里，我就知道你爱他。可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因为，他和我是一类人。我们这样的人天生就是老实坯，绝不会违反纪律，不管不顾去恋爱的。”
一类人？难道有种特别的人类不需要爱情吗？我想不明白。
“真的，我看出来了，他真挺留心你的。主要是啊，你那次帮他挂号感动他了。绝对的！虽然，你挂的那个号是个假号。”廖凡还在说。
“什么，号是假的？”我傻了。
“唉，瞅我这破嘴！说好打死也不跟你说的。既然说了，就告诉你吧。你那个号，是从票贩子那买的吧。时间都是前一天的。亏你还戴着个眼镜呢。冒充有学问吧你。”廖凡说得挺轻松。
“那后来他老师不是做了手术了吗？”我真是傻了。
“咳，是老安帮助找的人，联系好床位，手术也挺成功。但不管咋说，任天行是真感动了，绝对的。”廖凡说。
“你别瞎联系啊，任天行有女朋友的。”我正色道，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
“他有女朋友？这我没听说。要不就是他老师的女儿？挺漂亮的一女孩哎。怪不得他那么帮她。”怨不得朱颜总不喜欢廖凡，他有时怎么那么俗啊。
“可他那天又为人家小妖哭，我真弄不懂了。”廖凡老乡似乎无所不知但又雾水一头。他没法明白。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抢白了我老乡一句。
纷乱，一如春日里漫天飞舞的柳絮的，其实是我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