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中的小妖不知道，她的四周，已经处于戒备状态了。
个人命运的铺排，看似来自大手笔的舞动，而其实，往往缘起于一次再微小不过的拂动。
当时小妖并不知道，她其实本来是可以躲过那一劫的。仅仅是因为那个巡逻的战士——我清楚地记得他叫小马的——小马的好事。当然，理解为责任心强也是一种说法。我之所以这么清楚地记得小马的姓，是因为我曾经粗野地骂过他这么一句的：“你还叫什么小马，我看你简直是一头驴！”
隐藏在小妖命运暗线里的，是这样的似乎与她毫不相干的事情。当晚，有老乡来看战士小马，小马在军校的小酒馆里招待老乡，吃坏了肚子，于是巡逻时多去教学楼上了几次厕所，不经意间，他就望见了那间闲置不用的教室里摇曳的烛光。军校的小酒馆是我们军校生活的关键词之一，一处重要的生活场景，后面我会说到它。
因而，小妖的命运便在小马对教学楼的一回眸，甚至，是在小马的老乡踏进军校大门的一刻起，便注定了无法逃脱的宿命的安排，注定了她从今往后的要被重新书写的历史。
小马的岗是熄灯前的这班，当他望见有摇曳的烛光出现在教学楼三层的一个窗口时，很有几分奇怪。有灯光不奇怪，毕竟熄灯号还没有响起。但那显然是烛光，游移不定令人生疑。
但小马并没有马上贸然出击。他是个胆子有点小的男孩子，去年才参军入伍，还没有被军营生活磨炼成一条大汉。他回去找来和他一起值班巡逻的另一名战士，两个人来到教学楼底下。熄灯号刚刚响过，但小马却怎么也找不到了那间有烛光的窗户。在同伴的埋怨声里，小马也不由怀疑起自己来，是不是因为拉肚子，拉得眼睛看东西都花了。
交班的时候，接班的是小马的班长。班长照例问了句：“有情况吗？”
小马迟疑了一下，没吭气，旁边的战士接了句：“一切正常！就是小马疑神疑鬼，说是看见教学楼里有亮光。”
班长眉毛一扬，“噢”了一声，把脑袋转向了小马，认真地问道：“亮光？是手电筒的亮光吗？几层？什么方向？几点钟？”
小马只得老实回答：“像是蜡烛光，晃晃悠悠的。三层西头。时间呢？10点前，熄灯号还没响。”
“那怎么不上去看看？还拖到这时候才报告？”班长挺严肃，这是个服役三年的老班长了，工作上向来不含糊。
工作认真严谨的班长当即带着一名战士到教学楼三层的走廊转了一圈，但没有发现任何情况。交班的时候，他把这个情况往下一班作了传达。
接下来这班里有个正积极向党组织靠拢的战士，工作超乎寻常的负责。清晨一接班，就带着同伴上到了教学楼的三层，把西头的教室，从第一间开始，一间间打开来看。于是，白床单上睡梦中的白雪公主一般的小妖就跳入了他们的眼帘。
当小妖被带到保卫处的处长办公室的时候，起床号还没有响。匆忙赶来的保卫处处长，正往哲学系系主任那里打电话。从这一天起，小妖就被隔离了起来，住进了军校的招待所，由一名女战士日夜看管。
当我再见到小妖的时候，已经是距离那天晚上见她在水房洗澡之后的第七天了。才一周的时间，站在我们面前的却分明是另一个小妖了。说是换了个人吧，也不绝对，因为眼前的这个人依然拥有着小妖的摄人心魂的美丽，甚至，更加得光彩照人气度卓然。一个人的美丽是不那么容易被夺走的。那又是什么，让我们觉得站在我们面前的，不再是往日那个灵动的顽皮的有时又非常腼腆的小妖了呢？是神情，而今，从她的那双流光溢彩的大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已不再是往昔的欢快和娇羞，而是一种凛然的淡定的光芒。如果说，原来的小妖是怒放的玫瑰，是春风里的桃花，夜晚的栀子花，而今，她却仿佛是寒冬雪天里的那一枝腊梅，怒放是怒放了，主题却只有一个——冷艳。
几天里我们虽然多次请求要去看小妖，但老安给予我们的答案却是无奈而苦涩的表情。他始终一语不发，人陡然间仿佛苍老了许多，出操后队伍解散，他走在前面的身影，看上去背都有了几分驼似的。为了小妖的事，老安已经作了他能做的一切努力，找院长，找政委，天天往系里跑，甚至，为了把小妖留在军校，他还勉强接受了军校最后给出的那个方案。
小妖是在女战士的陪同下来宿舍取东西的，退学手续都已经办好，当晚她就要坐上回家的列车了。小妖将这样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是我们几个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小妖不做声，只冲着我们几个笑了笑，是惨然的一笑还是忧伤的一笑？都不是，她的笑容还是温煦明媚的，这一笑，又把她变回了那个和我们已经朝夕相处了两年多的小妖，变回了睡在我上铺的那个悄无声息的温柔的小猫一样的小妖了。小妖打开她的柜子，把她的东西一样样往皮箱里装。我们都看着她，说不出任何话来。小妖的动作还是那么麻利干脆，几下就把东西理好了。最后，她爬上上铺，半跪在床上，把那条白床单抖开，认认真真小心翼翼地铺在了自己的铺位上。又习惯性地整整被角，与平时整理内务一模一样。
朱颜捂着嘴冲出了宿舍，我听见了她在阳台上压抑着的哭声。说好的，分手的时候我们谁都不许哭。
我们随着小妖一同走到了宿舍楼下，老安已经等在那里了。小妖回头对我们说：“让小米送送我，你们几个先回去吧，一会儿熄灯号就响了。”郝好“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而后一下扑到小妖身上，紧紧抱住了她。而后是朱颜，傻傻地站在那里，委屈得像个孩子一样，张着嘴“呜呜”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丁素梅也在一边抹眼泪。我的眼泪在眼圈里打转，我不让它流出来。事先说好的，分别的时候谁都不许哭，我们的眼泪，只能让小妖感到加倍的难过。
我和小妖走在前面，穿操场而行。老安跟在后面，行李箱提在他的手上。我忽然想到，就是这一片操场，曾经因为小妖的美丽，而上演过军校里那场著名的海伦之战。而今，美丽的海伦就要离开这里了啊，操场却依旧无声。眼泪不觉落在了我的军装领口上。
我们三个人就要走出操场时，小妖的步子突然停了下来，她轻声问我：“小米，离熄灯号响还有多久？”我站住了，看了下腕子上的手表说：“还有三分钟。”小妖不说话，站在那里，望着女生宿舍楼的方向，一动不动。我知道，知道小妖在等待着什么。
老安立在不远处的暗影里，一个人默默地吸着支烟。
三分钟似乎很快，也似乎很漫长。
熄灯号终于悠然地响起来了。“嘟——嘟——嘟——嘟……”
是黄昏的风中，母亲的那一声声柔声的呼唤吗？还是，梦中依稀听到过的，原野上飘过的，教堂传来的钟声。天籁一般安详。一曲停住，小妖的眼睛里已经满是泪水，像两泓明澈的湖水骤然起了风波。
“上了军校，我最迷的就是这熄灯号了，听多久都不厌，真想，听上一辈子。”
仿佛还是在昨天啊，小妖这样跟我说。
我怎么能忘了呢？熄灯号，是小妖的最爱。
我上前一把抱住小妖。喷涌而出的泪水，打湿了我们的军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