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里你可能会问，你们军校里不是不允许学员谈恋爱吗？怎么一个个的都开始飞蛾扑火了呢？别急我告诉你啊，我们军校生的恋爱一般有两种形态。一种是，爆发于军校内部的恋爱，即当事人双方是军校的男生和女生，这样的恋情注定是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是众矢之的，必定要被扼杀在萌芽状态。另一种是，恋爱的一方是军校生，另一方是局外人。比如，小妖和她的侦察连连长。这样的恋情，军校方面采取的政策是绝对不鼓励，但也不会强行制止。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后一种爱情虽然看似与军校无关，但它却总是同伤感和无奈如影随形，有时结局比第一种情况还来得惨烈，皆大欢喜花好月圆很少看到，倒是意外地留下了许多欷■和感叹。
说到后一种恋爱，我就不由想起一段很有些悲情的爱情故事，忍不住想在这里把它讲出来。因为我一直并且继续要讲述的，是我们几个女生的情感遭遇，但这段关于男生的爱情经历我实在是太想讲给你听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许多人和许多事，似乎已经渐行渐远，开始慢慢退出记忆的仓库了，但这个故事，却总是一次次徘徊在我的心头。甚至偶尔，眼前还会跃然出现那其中的一幕幕。那我就讲讲吧。
这段爱情故事的男主人公我前面提过的，是我的班长，天津男生邓海云。在军校里，班长管着10个人，班上的人都喜欢叫他邓班长。邓班长是个瘦高条儿，五官里他的眼睛最有特点，很大很美，波光流转，以至他在看人的时候，对方经常会误以为他在眉目传情。邓班长喜欢读小说，杂志上的反映当代生活的小说，他尤其偏爱，而且喜欢和我展开热烈讨论。
看刘心武的《钟鼓楼》，里头有个爱给老婆擦皮鞋的男人，为历来景仰伟丈夫大男人的我所不齿。邓班长就说了：“擦个皮鞋怎么了？嘛。不就是想好好过日子吗？等我结了婚，我也给我老婆擦皮鞋。”读刘震云的《一地鸡毛》，他感慨：“太悲观了太悲观了！这日子就是一块馊豆腐？一地鸡毛？嘛。我不信！要过也要把这一地鸡毛归置好了，乐呵呵地过才行啊。”后来又读叶兆言的《艳歌》，他很是伤感，直说：“太惨了太惨了，把生活写得也太无望了吧，看得心里当真堵得慌。嘛。这些个作家，也太能反思生活了。人活着都这么没意思还活个啥劲吗？”
邓班长还喜欢听流行歌曲，什么《让我一次爱个够》、《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让我欢喜让我忧》之类的，全是当下称为老歌的，而在我们那会儿还算是排行榜的上榜歌曲呢，新鲜着呢。校园广播里放歌的时候，他的大眼睛就眯缝上了，望定远处，眼神忽然变得很迷离，一派神往之色。我那段总是抱着个小收录机戴着个耳机听歌，邓班长见我听得带劲，就会凑上来说：“听嘛呢？好听不。嘛。给我也听听。”他的天津口音很重，一高兴或者生气了，总喜欢带个“嘛”字。不由分说，他就摘下一只耳机塞进了他的耳朵，听上一会儿，他的眼神很快朦胧起来。
邓班长特别细心。军校第一年的时候，我们吃的是包伙，每顿两个菜，由值日生分给大家。我特别喜欢吃鱼，他就记下了。每次吃鱼，他都把分给他的那条，早早地夹到我的盘子里去。见我跟他推，他就故意说是在天津塘沽吃海鲜吃伤了，见了鱼就没胃口。记得有一次，我吃鱼卡了喉咙，在饭桌上没好意思吭声，憋到上晚自习了，刺还是没有下去。晚上我去了图书馆，一边不停地咽吐沫，一边心不在焉地看书。突然，我面前的桌子上出现了一个手绢包，是那种灰格子的男用手绢。手绢包鼓囊囊的，像个圆球。抬头望上去，是邓班长那双美丽多情的大眼睛。我在他的示意下打开了手绢包，里面竟然是一个大馒头。于是我大口大口吃着馒头，当吞掉了三分之一馒头的时候，鱼刺终于在喉咙一带消失了。那天晚饭我们的食堂里并没有馒头，也不知道邓班长从哪里搞来的。
军校第二年的时候，我们的邓班长爱上了一个开花店的女孩。那花店在一条小街的边上，离我们军校有一站地远，爬上军校的假山就能望见它。邓班长怎么爱上那女孩子的不得而知，反正等大家悄悄议论起这件事的时候，邓班长的爱情温度已经接近沸点了。据说，那段时间我们半个区队的男生都跑到那家花店铺里去看那女孩。张雪飞回来以后啧啧称赞，说那女孩子一头披肩长发，面若桃花，一笑两个酒窝，天人一般。有男生说那女孩子长得像林青霞，还有的男生则说像王祖贤，都是当年红得发紫颠倒众生的人物。
对传说中的这位花房姑娘，我们女生里只有朱颜去看过，回来后倒是表现得很平淡，说：“没吹得那么神啊，也就一般人，艳丽一些而已，比小妖差远了。”为了保持我们对花房姑娘的那一份美好想象，我和郝好毅然决定不去现场观摩了。另一层，我还有点嫉妒，嫉妒有人轻易得到我们这么好的邓班长的爱。自打他恋爱以来，我就没少讥讽他，说他纯粹是以貌取人品位太低。
面对着这样一位花房姑娘，我的邓班长不晕才怪呢。那段时间，他寻找一切可以外出的机会，去花店里看望他的心上人，每每在周日的黄昏时分，披着一身淡淡的花香带着满面幸福踏进军校的大门。军校的外出规定是极严格的，每周的外出人员比例极其有限，分摊到每个班一般也就是一到两个名额。那时节还没有实行双休日而只有星期天一个假日，每到周六晚饭时分，一桌10个人用餐时总显得有几分心不在焉，有人沉不住气地狼吞虎咽，有人老谋深算地细嚼慢咽，其实都在眼巴巴心照不宣地期待着那道大菜的最后现身。班主任老安终于送子观音一般地出现了，手上像举红宝书一般地举着那几份通往自由之境的签证，面带春风地挨个把出入证发到四个班长的手上。接到出入证的一桌子人立马精神抖擞起来，但出入证最终花落谁家，却是需要过硬的理由和坚强的神经的，于是一番智斗或者说是厮杀在所难免。最终，幸运儿都是在众人的虎视眈眈之下，知趣地低调地离开饭桌，临走还不忘小心翼翼地把公用的汤盆和菜盆带走顺手去洗了，于是本周的食堂值日生提前完成了一周的琐碎劳动。
军校外出的名额如此紧缺，邓班长怎么好总做那个幸运儿呢？但是他实在是太想太想外出了，于是他就很狡猾地把自己扮演成了**。说他是扮演**而不是真正的**，是因为人家**做好事不图名不图利，甘愿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之中去，而邓班长呢，目的明显是冲着那张出入证去的。他利用午休的时间，把他们宿舍男生泡在盆子里的衣服洗了，摆在窗台上的臭胶鞋刷了。整理内务打扫宿舍卫生的时候，他爬高上低地抢着擦窗户玻璃，抹柜子上头的灰。上课的时候，他认真做笔记，而后整理好了给我们班每个人一份。那段时间，我们班的各项指标都十分优秀，班上的男生一个个都特别轻松愉快。大家都说，邓班长，好人！
于是周六晚饭时，饭桌上，大家都故意不去拿出入证。有两个的时候，大家也只是哄抢其中的一个。眼见着邓班长满面羞涩地，手都有点哆哆嗦嗦地，把那个出入证抓到手里的时候，我们都不好意思再去看他。为了爱情，为了见上花房姑娘一面，我们的邓班长活得多么不容易啊！
到军校第三年的春天，小妖的那件事之后，军校加大了对军校生的管理力度，我们的外出一度被取消了。困在校园里整两个月，我们的邓班长像头困兽一般，整日里在校园的假山上逡巡，黄昏中他远眺花店一动不动的身影，几乎成了假山上的标志性建筑，我们组里的男生管他叫“望花石”。
我们的邓班长终于不甘心只做一块“望花石”了，他要化身成一叶爱情的小帆，向心爱的姑娘一路驶去，乘风破浪披荆斩棘在所不惜。当挨过了整一个月的相思之苦后，在一个蒙蒙细雨的晚上，他终于按捺不住心头的冲动，翻越了校园的围墙，去与他的花房姑娘相会了。当熄灯前的一刻，邓班长翻墙而归的时候，被军校巡逻的哨兵当场擒获，一路押送到了我们的队部。
一个警告处分下来，从外表看，我们的邓班长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每天还是勤奋地学习，卖力地做好事，在这种时候，做好事似乎已经成了他的一种生活习惯，一种惯性使然，而完全没有了私欲。外出已经变得相当困难，尤其对他这样的，官方说法叫犯过错误的同志。但临到学期结束，同学们一致把邓班长选为了区队的优秀学员。可是我还是注意到了，邓班长还是有了一些不小的变化，比如他的笑容少了，不跟我聊小说了，也不跟我夺耳机了。他的身影——“望花石”的身影，还是时不时出现在假山上，只是远远望过去，他的背似乎驮了几分，身形更细长了。
有一天的晚自习，我印象挺深的。正是秋天，桂花香飘散，我站在阳台上沉迷其中。阳台的柱子上有一行粉笔字——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不知是谁人写上去的。白天已经瞻仰过了，暮色中字迹已经看不太分明，但我还是在这行字下站了好一会儿。
当我回到教室的时候，我看见邓班长正低头在写着什么。我俩的课桌一前一后挨着，邓班长的座位在前我的在后。我歪过身看他在做什么，但见他一直低头在一个大的笔记本上抄写着什么，手边放着一些花里胡哨的小纸片，像是那种磁带里带的歌片。
邓班长起身拿着杯子去蓄水的当口，我一把把那个大笔记本抓到了手里。匆匆一翻，全是些歌词。当前页，一首没抄完的歌词赫然在目——
野百合也有春天
仿佛如同一场梦，
我们如此短暂地相逢，
你像一阵春风轻轻柔柔吹入我心中。
而今何处是你，
往日的笑容，
记忆中曾经熟悉的笑容。
……
我忍不住扑哧一下就要笑出声来了。野百合也有春天，有他这么大个的操着一口天津口音的野百合吗？
这时邓班长已经端了杯子进门来了，我赶紧把笔记本放回了原处。他坐下后继续抄，许是抄完了有些累了，他把笔记本合上，头沉沉地趴在课桌上了。他就那么安静地趴着，好久好久没动，像是睡过去了一般。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发现他的肩膀在一耸一耸地，像是在哭。我惊诧在那里，半天没敢出声。他真是在哭。因为，偶尔他会偷偷地，极快地用手抹去眼角的泪水。我完全傻在那里了。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一个男人，这么压抑而委屈地，无声地哭泣。他，竟然是我的活**一般的好班长啊。
后来我们就毕业了，本来邓班长是有机会回到天津的，但他放弃了。他想尽一切办法留在了江城，去了一所地理位置很偏的郊区的军校。花房姑娘也开始了和他的正式交往，有时还到郊区去看他，在他的集体宿舍里吃一顿邓班长精心烹饪的美味。我想那段时间邓班长一定很快乐，即使是星期天的大半天都要奔波在郊区和市区之间，他也一定不知疲惫满心欢喜，直等待有一天，花房姑娘顺理成章做了他的新娘。但鬼使神差，花房姑娘竟然很快移情别恋了，而这对象不是别人，竟是我们邓班长的室友，在郊区的那所军校里同居一间集体宿舍的另一名男教员。谁也不知道花房姑娘是怎么看上那个人的，那个人比邓班长早来一年，是我们的校友，邓班长还一口一个“师哥”地叫着他呢。
后来，我们的邓班长就精神恍惚起来，误课，误操，整天躺在宿舍里睡大觉，成了很令领导头疼的人。不愿轻易放弃这段感情的他，开始一次次往城里的花店跑，一次过马路去搭车的时候，被一辆拉煤的大卡车撞上了，万幸卡车刹车刹得急，否则他真是命也没有了。他的一条腿却骨折了，在军区总医院躺了整整三个月。这三个月里，花房姑娘也来看过他，还给他带来了鲜花，是她店里的。但是，邓班长却突然淡了起来，像是一下想明白了什么。一出院，他就向学校递交了复员报告，而后收拾一下行李，没有与花房姑娘道别，就坐上了北上的回天津老家的火车。
就在去年的夏天，邓班长的声音突然从我的手机里冒了出来。虽然这么多年来我们并未联络，但通过别的同学，我一直在关注着他的消息。知道他一无所有地回到天津之后，吃了很多的苦，干过很多五花八门的工作。这几年，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在一家保险公司做了上层管理。说是买了车也买了房，日子过得很不赖。他的个人生活也是峰回路转，他结婚很晚，但却最惹区队的男生艳羡。说是他的妻子美貌出众，还是个80后，这小美女去年才给他生了个宝贝儿子，小家伙一双大眼睛像足了他。
而今一搁15年，再次的联络令我很有几分激动。我上来就攻击他，“传说你老婆嫩花一朵，看来这么多年你都没怎么进步，还是喜欢以貌取人啊，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嘛，啥漂亮不漂亮的，林青霞王祖贤的，那都是大伙儿寻我开心。我老婆很难看，黄脸婆一个，真的。嘛！这下你不能批我了吧？在军校你就跟我较劲，总说我光看脸蛋品位低。哈哈哈哈！嘛！等有机会，一定来我们这吃海鲜啊！管够！我知道你好这口。”邓班长说话的语调一点没变，口音依旧带着浓烈的天津腔。
所有温暖的伤感的怅然的无奈的青春往事，在他熟悉的话语里，一瞬间，像涨潮的大海一般，将我牢牢包围。
往事如昨。记忆最深处最柔软的那个角落，不可碰触的，是属于一个人的最初的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