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晚,黛玉正要安寝,宝玉却又来了。黛玉本想不理他,却怕他心中不自在,只得让他进来。宝玉却不知道鸳鸯将今日之事都已告诉了她,只同往常一般问东问西。黛玉越听心中越发冷了,答的不禁也越发冷冷的。
宝玉心中纳罕,只道她还因贾母之死懒怠说话,便又想着哄她说些话,想了想便道:“今儿你早回来了,灵堂那里倒出了件罕事!”
“这府里还能有什么稀罕事。”黛玉淡淡地道。
“你说奇不奇怪,鸳鸯姐姐今儿当着老爷的面提起我和妹妹的事来。”宝玉陪笑着道:“我们的事自然有老爷太太作主,她再怎么说也是个丫头,怎么好在大家面前说这个呢。况且老太太自然是有安排的,她倒替我们操起这个心。”
黛玉一听大怒:“如今二爷越发成器了,竟把这当成笑话讲给我听。她原也是瞎操心,想二爷自然有名门大家的小姐来相配,哪里把我这山野丫头放在眼里。我是什么人,原也不劳您这样的爷们惦记着。幸而她如今不在这里,要不我倒要好好问问她,我和她有什么相干,怎么倒在众人面前说这些?在她眼里我成什么了?”一行说一行便落下泪来,一面又推着宝玉出去,又哭道:“既这么着,我就越发不敢和二爷亲近。”
宝玉犹自不解,忙道:“妹妹这是怎么了?怎么好好的又哭了?”
黛玉却停了手道:“我是什么人?敢劳二爷问着?还不快请出去,赶明儿又该说我这里绊着你了。”说着便叫紫鹃、雪雁进来送客。
紫鹃等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又不敢再问,只得半推半拉将宝玉推了出来。紫鹃劝道:“二爷您先回去吧。姑娘这几日因老太太之事心里不自在,过几日许就好了。”宝玉便也只得悻悻回去。
到了怡红院,袭人正打发人到处找他呢,见他进来埋怨道:“我的爷,你这是去哪了?这时辰了也不带个人就到处乱走。”
宝玉正没好气呢,见她这样说,气道:“左不过是这个园子罢了,难不成我这么大的人还丢了不成?”说着也不再理她,自己便在床上躺下。
袭人有些奇怪,便将众人打发出去,自己进来在床前坐下,软言道:“你看看你又急了不是。人家只是担心你,所以才问一句,你不领情便罢了,还来怪我?”宝玉见其温婉和顺,不忍再加苛责,便牵了她的手,让她也在床沿坐下,道:“你来替我评评理,我只怕林妹妹受了委屈,方才就往她那里去看看,谁曾想她别的不说,倒来编派了我一番。”
袭人倒唬了一跳,忙道:“我的爷,你也不知道检点些!这时辰还往她那里去?若是传到老爷耳朵里,还不定生出什么事来?”
宝玉不高兴地道:“这有什么,我向来不都是这样。”袭人无奈,只得道:“你看看,你这一去,她又该不高兴了不是?依我说你也是,明知她就是这么个性子,偏还去惹她。你看看,宝姑娘几时给你这些气受?可你偏不喜欢和她亲近?”
宝玉无言以对,只是笑着道:“好姐姐,我知道你不喜欢林妹妹,就别说这些话来呕我了。”袭人推他道:“你又胡说什么。我一个丫头哪敢不喜欢主子啊。虽然林姑娘不是我们家人,可到底也是姑太太的女儿啊。我哪敢说什么不是啊?我这是为你好,你反来说我。”说着便转过身去假装生气。
宝玉忙来扳她的身子:“你看看,我只说了一句,你倒说了这么一车话。好姐姐,我听你的就是,快别生气了,好生陪我说说话。”袭人这才转嗔为喜,二人便又低低说了些私房话。
这里紫鹃见宝玉走了,便回头过来劝黛玉:“二爷这是心里想着姑娘才过来瞧瞧姑娘的,总不会心里没有姑娘还来吧?您看看,这些年他什么东西不是想着姑娘,哪怕自己极爱的,只要姑娘说一声,就连忙让人送了来?”
黛玉叹道:“你知道什么?他心里虽然有妹妹,可也有姐姐!”说完便不再说话,只说要自己出去走走。紫鹃不放心,忙跟了去,又让雪雁去拿件披风来。只见外头翠竹成荫,随风摇曳,远远似乎有琴音传来,同风声、竹声相溶,又有淡淡香气飘来,似有似无间,如梦如幻。
黛玉悠悠问道:“你们闻见桂花香了吗?”紫鹃笑道:“这时节哪来的桂花?姑娘别是弄错了吧。”雪雁却道:“谁说没有呢!从前在南边家里时,姑娘院子里正有这么株桂花树,这时正是开花时节。”
紫鹃忙给雪雁使眼色,黛玉叹道:“正是我弄错了呢。梦里不知身是客,错把他乡当故乡。也不知几时才能回去。”
又道:“你们回去吧,我一个人静静。”紫鹃等虽不放心,却又拗不过她,只得走开,只是也不敢走远,只在附近候着。
黛玉却又在竹下哭了一场。想从前贾母在世之日,虽万般疼爱,王夫人那时看自己便是千般不顺眼,平日多的是冷嘲热讽,只是碍着贾母,不便恶语相向罢了。如今贾母已死,她越发要将自己视作眼中盯、肉中刺。可怜自己孤身一人在此,竟连委屈都不知诉与何人。
又想起那日宝钗送的燕窝来,自己倒颇感动了些时日,只道人生难得一知己,自己一无所有,不过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女罢了,竟能得她如此折节下交,也是一件幸事。谁曾想吃了些日子身子竟是越发差了,从薛府回来后,紫鹃悄悄托了她父母出去让人看了,那燕窝竟是用人参熏制的。这竟不是补药而是毒药了,自己原还不信,将那所剩之物拿了来细细嗅了,果然有一丝淡淡的人参味儿。
那薛家与自己有何深恨?不过是因为自己挡了她们金玉良缘的道儿罢了。只是老太太机关算尽,却没想到自己竟如此匆匆走了,便是遗言也不曾留下一句。